古史討論的讀后感
《讀書雜志》上顧頡剛,錢玄同,劉掞藜,胡堇人四位先生討論古史的文章,已做了八萬字,經過了九個月,至今還不曾結束。這一件事可算是中國學術界的一件極可喜的事,他在中國史學史上的重要一定不亞于丁在君先生們發(fā)起的科學與人生觀的討論在中國思想史上的重要。這半年多的《努力》和《讀書雜志》的讀者也許嫌這兩組大論爭太繁重了,太沉悶了;然而我們可以斷言這兩組的文章是《努力》出世以來最有永久價值的文章。在最近的將來,我這個武斷的估價就會有多人承認的。
這一次古史的討論中最僥幸的是雙方的旗鼓相當,陣勢都很整嚴,所以討論最有精彩。顧先生說的真不錯:
中國的古史全是一篇糊涂賬。二千余年來隨口編造,其中不知有多少罅漏,可以看得出它是假造的。但經過了二千余年的編造,能夠成立一個系統(tǒng),自然隨處也有它的自衛(wèi)的理由。
現在我盡尋它的罅漏,劉先生盡尋它的自衛(wèi)的理由,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即使不能遽得結論,但經過了長時間的討論,至少可以指出一個公認的信信和疑疑的限度來,這是無疑的。
我們希望雙方的論主都依著這個態(tài)度去搜求證據。這一次討論的目的是要明白古史的真相。雙方都希望求得真相,并不是顧先生對古史有仇,而劉先生對古史有恩。他們的目的既同,他們的方法也只有一條路:就是尋求證據。只有證據的充分與不充分是他們論戰(zhàn)勝敗的標準,也是我們信仰與懷疑的標準。
現在雙方的討論都暫時休戰(zhàn)了,——顧先生登有啟事,劉先生沒有續(xù)稿寄來。我趁這個機會,研究他們的文章,忍不住要說幾句旁觀的話,就借著現在最時髦的名稱“讀后感”寫了出來,請四位先生指教。
第一,所謂“影響人心”的問題。這是開宗明義的要點,我們先要說明白。劉先生說:
因為這種翻案的議論,這種懷疑的精神,很有影響于我國的人心和史界,心有所欲言,不敢不告也。(《讀書雜志》十三期)
他又說:
先生這個翻案很足影響人心;我所不安,不敢不吐。(《讀書雜志》十六期)
否認古史某部份的真實,可以影響于史界,那是自然的事。但這事決不會在人心上發(fā)生惡影響。我們不信盤古氏和天皇、地皇、人皇氏,人心并不因此變壞。假使我們進一步,不能不否認神農、黃帝了,人心也不因此變壞。——豈但不變壞?如果我們的翻案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們的翻案只算是破了一件幾千年的大騙案,于人心只有好影響,而無惡影響。即使我們的證據不夠完全翻案,只夠引起我們對于古史某部分的懷疑,這也是警告人們不要輕易信仰,這也是好影響,并不是惡影響。本來劉先生并不曾明說這種影響的善惡,也許他單指人們信仰動搖。但這幾個月以來,北京很有幾位老先生深怪顧先生“忍心害理”,所以我不能不替他伸辯一句。這回的論爭是一個真?zhèn)螁栴};去偽存真,絕不曾有害于人心。譬如豬八戒抱住了假唐僧的頭顱痛哭,孫行者告訴他那是一塊木頭,不是人頭,豬八戒只該歡喜,不該惱怒。又如窮人拾得一圓假銀圓,心中高興,我們難道因為他高興就不該指出那是假銀圓嗎?上帝的觀念固然可以給人們不少的安慰,但上帝若真是可疑的,我們不能因為人們的安慰就不肯懷疑上帝的存在了。上帝尚且如此,何況一個禹?何況黃帝、堯、舜?吳稚暉先生曾說起黃以周在南菁書院做山長時,他房間里的壁上有八個大字的座右銘:
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我請用這八個字貢獻給討論古史的諸位先生。
第二,顧先生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見解真是今日史學界的一大貢獻,我們應該虛心地仔細研究他,虛心地試驗他,不應該叫我們的成見阻礙這個重要觀念的承受。這幾個月的討論不幸漸漸地走向瑣屑的枝葉上去了;我恐怕一般讀者被這幾萬字的討論迷住了,或者竟忽略了這個中心的見解,所以我要把他重提出來,重引起大家的注意。顧先生自己說“層累地造成的古史”有三個意思:
(1)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
(2)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3)我們在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也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狀況。
這三層意思都是治古史的重要工具。顧先生的這個見解,我想叫他做“剝皮主義”。譬如剝筍,剝進去方才有筍可吃。這個見解起于崔述;崔述曾說:
世益古則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則其采擇益雜。故孔子序《書》,斷自唐虞,而司馬遷作《史記》乃始于黃帝。……近世以來……乃始于庖犧氏或天皇氏甚至始于開辟之初盤古氏者。……嗟夫,嗟夫,彼古人者誠不料后人之學之博之至于如是也?。ā犊夹配洝ぬ嵋飞希?
崔述剝古史的皮,僅剝到“經”為止,還不算徹底。顧先生還要更進一步,不但剝的更深,并且還要研究那一層一層的皮是怎樣堆砌起來的。他說:
我們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歷卻重。凡是一件史事,應看他最先是怎樣,以后逐步逐步的變遷是怎樣。
這種見解重在每一種傳說的“經歷”與演進。這是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歷史上的傳說。
這是顧先生這一次討論古史的根本見解,也就是他的根本方法。他初次應用這方法,在百忙中批評古史的全部,也許不免有些微細的錯誤。但他這個根本觀念是顛撲不破的,他這個根本方法是愈用愈見功效的。他的方法所以總括成下列的方式:
(1)把每一件史事的種種傳說,依先后出現的次序,排列起來。
(2)研究這件史事在每一個時代有什么樣子的傳說。
(3)研究這件史事的漸演進:由簡單變?yōu)閺碗s,由陋野變?yōu)檠篷Z,由地方的(局部的)變?yōu)槿珖模缮褡優(yōu)槿?,由神話變?yōu)槭肥?,由寓言變?yōu)槭聦崱?
(4)遇可能時,解釋每一次演變的原因。
他舉的例子是“禹的演進史”。
禹的演進史,至今沒有討論完畢,但我們不要忘了禹的問題只是一個例子,不要忘了顧先生的主要觀點在于研究傳說的經歷。
我在幾年前也曾用這個方法來研究一個歷史問題——井田制度。我把關于井田制度的種種傳說,依出現的先后,排成一種井田論的演進史。
(1)《孟子》的井田論很不清楚,又不完全。
(2)漢初寫定的《公羊傳》只是“什一而藉”一句。
(3)漢初寫定的《谷梁傳》說的詳細一點,但只是一些“望文生義”的注語。
(4)漢文帝時的《王制》是依據《孟子》而稍加詳的,但也沒有分明的井田制。
(5)文、景之間的《韓詩外傳》演述《谷梁傳》的話,做出一種清楚分明的井田論。
(6)《周禮》更晚出,里面的井田制就很詳細,很整齊,又很煩密了。
(7)班固的《食貨志》參酌《周禮》與《韓詩》的井田制,并成一種調和的制度。
(8)何休的《公羊解詁》更晚出,于是參考《孟子》《王制》《周禮》《韓詩》的各種制度,另做成一種井田制。(看初排本《胡適文存》二,頁二六四——二八一。)
這一個例也許可以幫助讀者明了顧先生的方法的意義,所以我引他在這兒,其實古史上的古史沒有一件不曾經過這樣的演進,也沒有一件不可用這個歷史演進的(Evolutionary)的方法去研究。堯、舜、禹的故事,黃帝、神農、庖犧的故事,伊尹的故事,后稷的故事,文王的故事,太公的故事,周公的故事,都可以做這個方法的實驗品。
第三,我們既申說了顧先生的根本方法,也應該考察考察劉掞藜先生的根本態(tài)度與方法。劉先生自己說:
我對于古史只采取“察傳”的態(tài)度,參之以情,驗之以理,斷之以證。(《讀書雜志》十三期)
他又說:
我對于經書或任何子書,不敢妄言,但也不敢閉著眼睛,一筆抹殺;總須度之以情,驗之以理,決之以證。
這話粗看上去似乎很可滿人意了。但仔細看來,這里面頗含有危險的分子。“斷之以證”固是很好,但“情”是什么?“理”又是什么?劉先生自己雖沒有下定義,但我們看他和錢玄同先生討論的話,一則說:
但是我們知道文王至仁。
再則說:
我們也知道周公至仁。
依科學的史家的標準,我們要問,我們如何知道文王、周公的至仁呢?“至仁”的話是誰說的?起于什么時代?劉先生信“文王至仁”為原則,而以“執(zhí)訊連連,攸馘安安”為例外;又信“周公至仁”為原則,而以破斧缺斨為例外。不知在史學上,《皇矣》與《破斧》之詩正是史料,而至仁之說卻是后起的傳說變成的成見。成見久據于腦中,不經考察,久而久之便成了情與理了。
劉先生列舉情、理、證,三者,而證在最后一點。他說“參之以情”,又說“度之以情”。崔述曾痛論這個方法的危險道:
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往往逕庭懸隔,而其人終不自知也……以己度人,雖耳目之前而必失之。況欲以度古人,……豈有當乎?(《考信錄·提要》上,四)
作《皇矣》詩的人并無“王季、文王是紂臣”的成見,作《破斧》詩的人也并無“周公圣人”的成見;而我們生在幾千年后,從小就灌飽了無數后起的傳說,于今戴著傳說的眼鏡去讀詩,自以為“度之以情”,而不知只是度之以成見呵。
至于“驗之以理”,更危險了。歷史家只應該從材料里,從證據里,去尋出客觀的條理。如果我們先存一個“理”在腦中,用理去“驗”事物,那樣的“理”往往只是一些主觀的意見。例如劉先生斷定《國語》《左傳》說烈山氏之子柱能殖百谷百蔬的話不是憑空杜撰的,他列舉二“理”,證明烈山氏時有“殖百谷百蔬”的可能。他所謂“理”,正是我們所謂“意見”。如他說:
人必藉動植物以生;既有動植物矣,則必有谷有蔬也無疑。夫所謂種植耕稼者,不過以一舉手一投足之勞,掃荒穢,培所欲之植物而已。此植物即所謂“百谷百蔬”也。(《讀書雜志》十五,圈點依原文)
這是全無歷史演進眼光的臆說。稍研究人類初民生活的人,都知道一技一術在今日視為“不過一舉手一投足之勞”的,在初民社會里往往須經過很長的時期而后偶然發(fā)明。“藉動植物以生”是一件事,而“種植耕稼”另是一件事。種植耕稼須假定(1)辨認種類的能力,(2)預料將來收獲的能力,(3)造器械的能力,(4)用人工補助天行的能力,(5)比較有定居的生活,……等等條件備具,方才有農業(yè)可說。故治古史的人,若不先研究人類學社會學,決不能了解先民創(chuàng)造一技一藝時的艱難,正如我們成年的人高談闊論而笑小孩子牙牙學語的困難;名為“驗之以理”,而其實仍是“以己度人,以今度古”。
最后是“斷之以證”。在史學上證據固然最重要,但劉先生以情與理揣度古史,而后“斷之以證”,這樣的方法很有危險。我們試引劉先生駁顧先生論古代版圖一段做例?!秷虻洹返陌鎴D有交趾,顧先生疑心那是秦、漢的疆域。劉先生駁他道:
就我所知,春秋之末,秦漢之前,竟時時有人道及交趾,甚且是堯舜撫有交趾。
他引四條證據:
(a)《墨子·節(jié)用中》(b)《尸子》佚文
(c)《韓非子·十過》(d)《大戴禮記·少閑》
《大戴禮》是漢儒所作,劉先生也承認。前面三條,劉先生說“總可認為戰(zhàn)國時文”?!@一層我們姑且不和他辨;我們姑且依他承認此三條為“戰(zhàn)國時文”。依顧先生的方法,這三條至多不過證明戰(zhàn)國時有人知有交趾罷了。然而劉先生的“斷之以證”的方法卻真大膽!他說:
知有交趾,則是早已與交趾有關系了。但是我們知道春秋、東周、西周、商、夏都與交趾沒有來往,是墨子、尸子、韓非等所言,實由堯之撫有交趾也(圈是我加的)。
戰(zhàn)國時的一句話即使是真的,便可以證明二千年前的堯時的版圖,這是什么證據?況且劉先生明明承認“春秋、東周、西周、商、夏都與交趾沒有來往”;若依顧先生的方法,單這一句已可以證明《堯典》為秦漢時的偽書了。
我們對于“證據”的態(tài)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證據。但史家要問:(1)這種證據是什么地方尋出的?(2)什么時候尋出的?(3)什么人尋出的?(4)依地方和時候上看起來,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4)這個人雖有證人資格,而他說這句話時有作偽(無心的,或有意的)的可能嗎?
劉先生對于這一層,似乎不很講究。如他上文舉的三條證據,(a)《墨子·節(jié)用篇》屢稱“子墨子曰”自然不是“春秋之末”的作品。(b)尸佼的有無,本不可考;《尸子》原書已亡,依許多佚文看來,此書大概作于戰(zhàn)國末年,或竟是更晚之作。(c)《韓非子》一書本是雜湊起來的;《十過》一篇,中敘秦攻宜陽一段,顯然可證此篇不是韓非子所作,與《初見秦》等篇同為后人偽作的。而劉先生卻以為“以韓非之疑古,猶且稱道之。”不知《顯學》篇明說“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五蠹》篇明說“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于當今之世者,必為新圣笑矣”。即用此疑古的兩篇作標準,已可以證明《十過篇》之為偽作而無疑。這些東西如何可作證據用呢?
以上所說,不過是我個人的讀后感。內中頗有偏袒顧先生的嫌疑,我也不用諱飾了。但我對于劉掞藜先生搜求材料的勤苦,是十分佩服的;我對他的批評,全無惡感,只有責備求全之意,只希望他對他自己治史學的方法有一種自覺的評判,只希望他對自己搜來的材料也有一種較嚴刻的評判,而不僅僅奮勇替幾個傳說的古圣王作辯護士。行文時說話偶有不檢點之處,我也希望他不至于見怪。
(十三,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