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是一個中庸主義的人:我很喜歡閑話,但是不喜歡上海氣的閑話,因為那多是過了度的,也就是俗惡的了。上海灘本來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里的(姑且說)文化是買辦流氓與妓女的文化,壓根兒沒有一點理性與風致。這個上海精神便成為一種上海氣,流布到各處去,造出許多可厭的上海氣的東西,文章也是其一。
上海氣之可厭,在關(guān)于性的問題上最明了地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不在猥褻而在其嚴正。我們可以相信性的關(guān)系實占據(jù)人生活動與思想的最大部分,講些猥褻話,不但是可以容許,而且覺得也有意思,只要講得好。這有幾個條件:一有藝術(shù)的趣味,二有科學的了解,三有道德的節(jié)制。同是說一件性的事物,這人如有了根本的性知識,又會用了藝術(shù)的選擇手段,把所要說的東西安排起來,那就是很有文學趣味,不,還可以說有道德價值的文字。否則只是令人生厭的下作話。上海文化以財色為中心,而一般社會上又充滿著飽滿頹廢的空氣,看不出什么饑渴似的熱烈的追求。結(jié)果自然是一個滿足了欲望的犬儒之玩世的態(tài)度。所以由上海氣的人們看來,女人是娛樂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惡不祥的東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樂的權(quán)利,而在女人則又成為污辱的供獻。關(guān)于性的迷信及其所謂道德都是傳統(tǒng)的,所以一切新的性知識道德以至新的女性無不是他們嘲笑之的,說到女學生更是什么都錯,因為她們不肯力遵“古訓”如某甲所說。上海氣的精神是“崇信圣道,維持禮教”的,無論筆下口頭說的是什么話。他們實在是反穿皮馬褂的道學家,圣道會中人。
自新文學發(fā)生以來,有人提倡“幽默”,世間遂誤解以為這也是上海氣之流亞,其實是不然的。幽默在現(xiàn)代文章上只是一種分子,其他主要的成分還是在上邊所說的三項條件。我想,這大概就從藝術(shù)的趣味與道德的節(jié)制出來的,因為幽默是不肯說得過度,也是Sophrosune——我想就譯為“中庸”的表現(xiàn)。上海氣的閑話卻無不說得過火,這是根本上不相像的了。
上海氣是一種風氣,或者是中國古已有之的,未必一定是有了上海灘以后方才發(fā)生的也未可知,因為這上海氣的基調(diào)即是中國固有的“惡化”,但是這總以在上海為最濃重,與上海的空氣也最調(diào)和,所以就這樣的叫他,雖然未免少少對不起上海的朋友們。這也是復古精神之一,與老虎獅子等牌的思想是殊途同歸的,在此刻反動時代,他們的發(fā)達正是應該的吧。
(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