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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古今詩選小傳 作者:朱自清


北宋

楊億

《宋史》 楊億,浦城人。祖夢道士稱“懷玉山人”來謁。未幾,億生。淳化中,賜進士第。真宗即位,拜左司諫,修《冊府元龜》。天禧二年,拜工部侍郎,翰林學(xué)士。卒。年五十七。

陳延杰《宋詩之派別》(見《中國文學(xué)研究》)楊億……詩清新纖艷。

劉筠

《宋史》 劉筠,大名人。舉進士,為館陶尉。詔為館閣校理。真宗北巡,命知大名府觀察判官。預(yù)修圖經(jīng)及《冊府元龜》。進左正言,直史館。遷左司諫,知制誥,史館修撰。進翰林學(xué)士。丁謂擅權(quán),筠請補外知廬州。仁宗召為學(xué)士,拜御史中丞,進樞密直學(xué)士。知穎州。召還。進翰林承旨,兼龍圖直學(xué)士。

《宋詩之派別》 劉筠作詩務(wù)故實,能揣摩情狀,而語意輕淺。歐公云:“劉子儀句有‘雨勢宮城闊,秋聲禁樹多’,亦不可誣也。”然雖不可誣終傷卑弱。

歐陽修《六一詩話》 楊大年與錢劉數(shù)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而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xué)者之弊。如子儀《新蟬》云:“風(fēng)來玉宇烏先轉(zhuǎn),露下金莖鶴未知?!彪m用故事,何害為佳句也?又如“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其不用故事,又豈不佳乎?蓋其雄文博學(xué),筆力有馀,故無施而不可。

《方回瀛奎律髓》 此昆體詩,一變亦足以革當(dāng)時風(fēng)花雪月小巧呻吟之病。非才寓學(xué)博,未易到此。久而雕篆太甚,則又有能言之士變?yōu)閯e體,以平淺勝深刻,時勢相因,亦不可一律定論也。

《四庫全書提要》 《西昆酬唱集》二卷,不著編輯者名氏,前有楊億序,稱卷帙為億所分,書名亦億所題,而不言裒而成集,出于誰手。考田況《儒林公議》云:“楊億兩禁,變文章之體,劉筠、錢惟演輩從而效之,以新詩更相屬和。億后編敘之,題曰《西昆酬唱集》?!比粍t即億編也。……其詩宗法唐李商隱,詞取妍華而不乏興象。效之者漸失本真,惟工組織,于是有優(yōu)伶挦撦之戲?!浜髿W梅繼作,坡谷迭起,而楊劉之派遂不絕如線。要其取材博贍,練詞精整,非學(xué)有根柢,亦不能熔鑄變化,自名一家,因亦未可輕詆。

《黃節(jié)詩學(xué)》 宋去晚唐未遠(yuǎn),故溫李之風(fēng),由五季以流入,則“西昆體”興焉。西昆體者,晏殊,錢惟演,楊億,劉筠諸人所創(chuàng)也。億嘗集同時作者凡十七人,刻《西昆酬唱集》,皆溫李一派者,詩取近體,辭務(wù)妍華,惟工組織。于是有優(yōu)伶挦撦之譏。石介作《怪說》以刺之,曰:“楊億窮妍極態(tài),綴風(fēng)月,弄花草,淫巧佟麗,浮華纂組。刓鎪圣人之經(jīng),破碎圣人之言,離析圣人之意,蠢傷圣人之道?!鄙w當(dāng)時楊劉先后在禁中,倡近體,為天下宗尚者四十年,故介疾之深也。顧茲體浮艷,易流輕。佻其后真宗以《宣曲》一詩有“取酒臨邛”(劉筠)之句,遂下詔禁文體浮艷,而其風(fēng)始漸息。要而論之:楊劉諸人,時際升平,故其為詩,雍容典贍,無唐末五季衰颯之氣,此其勝也。然而專工對偶,疏于氣格,詞華雖麗,六義則缺,此其短也?!o(jì)曉嵐乃稱西昆體“取材博贍,煉詞精整,非學(xué)有根柢,不能熔鑄變化,自名一家”,未免阿所好矣。

《宋詩之派別》 宋初,詩家皆染五代蕪鄙習(xí)氣。祥符間,楊億、錢惟演、劉筠,為詩皆宗李商隱,一以細(xì)潤清麗為貴,競相模仿,號“西昆體”。其屬而和者,十有七人。

莊蔚心《宋詩研究》 西昆體……專門學(xué)晚唐李商隱的七律詩,以對仗工整,屬辭佻巧為能。

歐陽修

吳之振《宋詩鈔》 歐陽修,字永叔,吉州永豐人。天圣中進士。補西京留守推官,召試學(xué)士院,為館閣???。以書詆諫官高若訥,貶夷陵令。徙乾德,改判武成軍。遷太子中允,館閣校勘,集賢校理,知太常理院。出通判滑州。慶歷初,擢太常丞,知諫院。拜右正言,知制誥。以朋黨出知滁州。遷起居舍人,徙揚州、穎州。復(fù)龍圖閣直學(xué)士,知應(yīng)天府。母憂起復(fù),判流內(nèi)銓以翰林學(xué)士修《唐書》,加史館修撰。勾當(dāng)三班院,判太常侍。拜右諫議大夫,判尚書禮部,又判秘書省,兼龍圖閣學(xué)士。權(quán)知開封府?!短茣烦?,拜禮部侍郎,樞密副使。未幾,參知政事,定議立英宗。以觀文殿學(xué)士刑部尚書知毫州。徙青州、蔡州。以太子少師致仕。卒。贈太子太師,謚曰“文忠”。

其詩如昌黎,以氣格為主。昌黎時出排 之句,文忠一歸之敷愉,略與其文相似也。

蔡夢得《石林詩話》 歐陽公始矯昆體,專以氣格為主。平易疏暢而婉麗雄勝,雖昆體亦未易比。言意所會,要當(dāng)如是,乃為至到。

《詩學(xué)》 論歐公之詩,抑亦有毀譽不齊者;李調(diào)元謂歐詩全是有韻古文。王漁洋則謂宋承唐季衰陋之后,至歐公始拔流俗。然李不喜宋詩,其言未足為允。漁洋稱歐公七言長句,高處直追昌黎。就其所長而言,是則七言古體其最也……陳后山謂歐公不好杜甫詩。今觀歐公詩話,稱杜甫者極少;有則比之王維,或稱李杜豪放而已。惟于昌黎,則極稱之。蓋歐公為人,嘗以昌黎之后一人自命。其文學(xué)昌黎,于詩亦然。其視詩亦等之昌黎所謂馀事而已。

王安石

《宋詩鈔》 王安石,字介甫,臨川人。后居金陵,亦號半山。登進士上第。簽書淮南判官。再調(diào)知鄞縣,通判舒州。召試館職不就。用為群牧判官。知常州。移提點江東刑獄。嘉祐三年,入為度支判官。俄直集賢院,明年,同修起居注,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以母憂去。終英宗世,召不起。神宗為太子時,聞其名。即位,命知江寧府。數(shù)月,召為翰林學(xué)士,兼侍講。熙寧二年,拜參知政事,變行新法,天下騷然,罷為觀文殿大學(xué)士,知江寧府。再起為相。屢謝病,又罷為鎮(zhèn)南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改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元豐三年,復(fù)拜左仆射,觀文殿大學(xué)士。換特進,改封于荊。哲宗加司空。卒。贈太傅,謚曰“文”,配食孔廟,追封舒王。南渡后,始罷從祀。

安石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fù)更為涵畜。后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晚年始悟深婉不迫之趣,然其精嚴(yán)深刻,皆步驟老杜所得。而論者謂其有工致,無悲壯,讀之久,則令人筆拘而格退。余以為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壯即寓閑澹之中。獨是議論過多,亦是一病爾。

陳師道《后山詩話》 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巧。

《詩學(xué)》 歐公而后,蘇黃之前,獨推王安石。王漁洋亟稱其七言長句。要之,荊公古近體皆能之。荊公之詩,一致力于杜甫。嘗謂世之學(xué)者,至乎甫而后為詩,不能至,要之不知詩焉爾。(原注,見《老杜詩后集序》)……王漁洋曰:“歐公之后,學(xué)杜韓者以荊公為巨擘?!比挥衷唬骸扒G公狠戾之性,見于其詩文,可望而知。如《明妃曲》等,不一其作。”……是則荊公之詩雖佳,而性情有未理矣。又在宋蔡絛論之曰:“荊公詩之風(fēng)骨,一味清新耳?!秉S山谷亦謂“荊公詩暮年方妙,惟格高而體下”。由是觀之,亦見其本質(zhì)有未美處,不獨漁洋譏之。

《宋詩研究》 王荊公位極人臣,然詩卻有山林氣,為一代宗匠。晚年隱居金陵,飄然自適,詩更精邃。……《石林詩話》云:“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yán),造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庇帧对娙擞裥肌吩疲骸包S山谷云:‘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每諷味之,便覺沆瀣生牙頰間。’”諸人只稱其小詩為工,但荊公的古詩,他是造語瑰麗,有典有則,大有力回萬牛的氣象。自有宋以來,能夠各體具工的,就要算他第一了。

蘇軾

《宋詩鈔》 蘇軾,字子瞻,一字和仲,眉州眉山人。嘉祐二年進士。調(diào)福昌主簿。對制策,入三等。除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入判登聞鼓院。召試,直史館。丁父憂。熙寧二年,還朝,判官告院。權(quán)開封府推官。出判杭州。知密、徐、湖三州。以為詩謗訕,逮赴臺獄。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移常州。哲宗立,復(fù)朝奉郎,知登州。召為禮部郎中,遷起居舍人,尋除翰林學(xué)士,兼侍讀。拜龍圖閣學(xué)士。出知杭州。召為翰林承旨數(shù)月。知穎州,揚州,復(fù)召為兵部尚書,兼侍讀。改禮部,兼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xué)士。出知定州。紹圣初,貶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又貶瓊州別駕,居儋耳?;兆诹ⅲ剖嬷輬F練副使。徙永州,更三赦,遂提舉玉局觀,復(fù)朝奉郎。建中靖國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南渡后,贈太師,謚文忠。

子瞻詩氣象洪闊,鋪敘宛轉(zhuǎn),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然用事太多,不免失之豐縟。雖其學(xué)問所謚,要亦洗削之功未盡也。而世之訾宋詩者,獨于子瞻不敢輕議,以其胸中有萬卷書耳。不知子瞻所重不在此也。加之梅溪之注,斗釘其間,則子瞻之精神反為所掩。故讀蘇詩者,汰梅溪之注,并汰其過于豐縟者,然后有真蘇詩也。

朱弁《風(fēng)月堂詩話》 參寥嘗與客評詩??驮唬骸笆篱g故實小說,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惟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使用。如街談巷說,鄙里之言,一經(jīng)其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眳⒘仍唬骸袄掀卵李a間別有一副爐鞲也,他人豈可學(xué)耶?”

《韓駒室中語》 子贍作詩,長于譬喻。

《王直方詩話》 東坡平日,最愛樂天之為人。故其詩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庇衷啤拔崴茦诽炀浫?,華頓賞遍洛陽春”。又云:“定是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而坡在錢塘,與樂天在留歲月略相似。其句云:“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記幾回來?!鄙w用樂天詩“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語意也。

《呂氏童蒙訓(xùn)》 老杜歌行,最見次第本末,而東坡長句,波瀾浩蕩,變化不測。如作雜劇,打猛諢入,都打猛諢出也?!度R贊》曰:“振鬣長鳴,萬馬皆暗?!贝擞洸粋髦睿瑢W(xué)者能涵詠此等句語,則自然有入處也。

《詩學(xué)》 近世論東坡之詩者,漁洋舉其七言長句,以為子美、退之后一人,要之,東坡諸體皆工,而七古為最。在宋張蕓叟論之云:“東坡詩如武庫初開,矛戟森然,一一求之,不無利純?!笔莿t論東坡之詩者,當(dāng)觀其大而已?!惡笊皆疲骸皷|坡始學(xué)劉禹錫,故多怨刺,學(xué)不可不慎也。晚學(xué)太白,至其得意,則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后山親見東坡,其所言,當(dāng)必不謬。今觀東坡初年詩,則怨刺之作居多;晚年稍變之以豪放,亦適如后山之言。然則讀東坡詩者,分別以觀之可矣。

《宋詩之派別》 五律非所長。

《宋詩研究》 東坡詩才豪放,七言學(xué)昌黎,學(xué)太白;五言學(xué)淵明,學(xué)少陵。大概學(xué)問淵博,而天分很高,所以能自出機杼,造語構(gòu)思,便與凡近不同?!诱霸姶_有失之太放者,這由于才大不能收檢的緣故,但有真實學(xué)力輔之,便不礙為好詩。趙翼乃謂“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卑匆碓娖揭赘』?,膚淺如同白話,這就是不善學(xué)以文為詩的緣故。要知東坡有大才氣,真力量,所以沾濡涵泳無所往而不可,無所往而不能?!抖咸迷娫挕吩疲骸疤K文忠公詩初若豪邁天成,其實關(guān)鍵甚密。……”東坡為詩,不拘拘于常徑,而妙造自然,自能有赴節(jié)應(yīng)奏的妙趣。

黃庭堅

《宋詩鈔》 黃庭堅,字魯直,分寧人,游灊皖山谷寺石牛洞,樂其勝,自號山谷老人。天下因稱“山谷”,以配東坡。過涪,又號涪翁。第進士。歷知太和。哲宗召為校書郎,《神宗實錄》檢討官,起居舍人。除秘書丞,國史編修官。紹圣間,出知宣鄂。章蔡論《實錄》多誣。責(zé)問,條對不屈,貶涪州別駕,安置黔州。即日上道,投床大鼾。人以是賢之?;兆谄鸨O(jiān)鄂州稅。歷知舒州、丏郡,得太平州,旋罷。嘗忤趙挺之。及相,嗾除名,編管宜州。卒,年六十一。

宋初,詩承唐馀,至蘇梅歐陽,變以大雅。然各極其天才筆力,非必鍛煉勤苦而成也。庭堅出而薈萃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自成一家,雖只字半句不輕出,為宋詩家宗祖。江西詩派皆師承之,史稱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實天下之奇作,自宋興以來,一人而已;非規(guī)模唐調(diào)者所能夢見也。惟本領(lǐng)為禪學(xué),不免蘇門習(xí)氣,是用為病耳。

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 國初詩人,如潘閬、魏野,規(guī)規(guī)晚唐格調(diào),寸步不敢走作。楊劉則又專為昆體……蘇(舜欽)梅(圣俞)二子,稍變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巍然為大家數(shù),學(xué)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極其天才筆力之所至而已,非必鍛煉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后出,薈萃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搜獵奇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只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在禪學(xué)比得達(dá)磨,不易之論也。其內(nèi)集詩尤善。……

《瀛奎律髓》 老杜詩為唐詩之冠,黃陳(師道)詩為宋詩之冠。黃陳,學(xué)老杜者也。嗣黃陳而恢張悲壯者,陳簡齋也;流動圓活者,呂居仁也;清勁潔雅者,曾茶山也。七言律,他人皆不敢望此六公矣。若五言律詩,則唐人之工者無數(shù),宋人當(dāng)以梅圣俞為第一,平淡者豐腴,舍是則又有陳后山耳。

《詩學(xué)》 江西詩派者,呂居仁當(dāng)時所錄,稱江西宗派圖。自黃庭堅而下,列陳師道……等凡二十五人,以為其源流皆出山谷也。夫山谷之詩,在宋代誠可為一大宗。然圖中所列二十五人,惟后山可祧山谷。其他有詩傳于后世者不過數(shù)人?!覉D中(人)……非皆江西也;其所謂“江西”云者,以山谷江西人,從山谷一派者,故謂之江西詩派耳。由是言之,江西詩派可論者,又只有山谷、后山兩家而已。

山谷出東坡之門,然而東坡獨心折山谷之詩,數(shù)效其體。蓋山谷雖脫胎于杜,顧其夭姿之高,筆力之雄,自辟庭戶。實足配食子美(王漁洋語)。五七言古律皆工;七絕則千篇一體,稍乏風(fēng)韻耳。自王荊公提倡杜詩,其時風(fēng)氣尚未大開。至山谷而杜之風(fēng)始盛。山谷詩學(xué)源流,蓋得自其父黃庶,及其外舅謝師厚;其父及其外舅皆學(xué)杜者也。(見《后山詩話》)

雖然,山谷之詩,非徒自詩中求之,觀其論詩,足以知之矣。山谷嘗謂“學(xué)者多不肯治經(jīng)術(shù)及精讀史書,乃縱酒以吟詩,故詩人致遠(yuǎn)則泥。必皆離此諸病,謾及之可也”。(見《山谷集》中與方蒙書)然則山谷教人為詩,在乎精研經(jīng)史。是故于詩雖學(xué)杜,而能自成面目,由其讀書之功也。后山曰:“山谷詩得法杜甫,學(xué)甫而不為者?!敝^山谷之學(xué)之行過乎杜甫也。洪炎序其詩,稱“其發(fā)源以治心修性為宗本,放而至于遠(yuǎn)聲色,薄軒冕,極其致憂國憂民,忠義之氣,隱然見于筆墨之外。凡句法置字,律令新新不窮。包曹、劉之波瀾,兼陶、謝之宇量,可使子美分坐,太白卻行。非若察察然如《新安》、《石壕》、《潼關(guān)》、《花門》、《秦中吟》、《樂游原》之什幾于罵者可比”。觀洪炎之語,亦后山所謂“學(xué)甫而不為者”也。況其孝友之行,追配古人,風(fēng)節(jié)之高,老而彌劭。是故其詩可法,其人尤可法也。山谷斷句最為人所稱者,若“落木千山天遠(yuǎn)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論者謂其有克己復(fù)禮歸仁之學(xué)。又其《江梅青松》詩云:“但使木根在,棄捐果何傷!”論者謂其師友相規(guī),與植黨者異。皆可稱者也。

馬端臨曰:“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允高,筆致放縱,實天下之奇作。自宋興以來,一人而已?!保ㄒ姟段墨I通考》)山谷亦自謂在黔中時,字多隨意曲折,意在字不到。及在僰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掉,乃覺稍進。意之所到,輒能用筆。是則山谷晚年,謫官而后,其詩益進。今其集中年譜所編之詩錄,正可按年求之;曰則讀山谷詩者所當(dāng)注意也。

胡適《國語文學(xué)史》 依我們用文學(xué)史的眼光看起來,蘇、黃詩的好處,并不在那不調(diào)的音節(jié),也不在那偏僻的用典。他們的好處正在我們上文說的“做詩如說話”。他們因為要“做詩如說話”,故不拘守向來的音調(diào)格律。他們又都是讀書很多的人,同他們往來唱和的人也都是一時的博雅文人,他們又愛玩那和韻的玩意兒,故他們常有許多用典的詩有時還愛用很僻的典故,有時還愛押很險的韻。但這種詩并不是他們的長處。這種詩除了極少部分之外,并沒有文學(xué)價值,并不配叫做詩,只書叫做“詩玩意兒”。與詩謎詩鐘是同樣的東西。黃庭堅詩里,這一類詩更多?!K軾、黃庭堅的好詩,卻也不少。

《宋詩研究》 山谷詩渾厚天成,允推為北宋一大家。呂居仁作宗派圖,奉為江西之祖。其序《夏均父集》,亦云:“近世惟豫章黃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后學(xué)者知所趨向,畢知業(yè)盡,左規(guī)右矩,庶幾至于變化不測?!庇謩⒑蟠濉圃啤#ㄒ娗埃┐苏撾m是,但未免推許過當(dāng)。山谷詩自是長于組練,短于轉(zhuǎn)折,其于排> 高亢之處,則氣象岸然,莫能攀躋;然細(xì)膩清遠(yuǎn)之境,則概乎未有。所以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詆毀之者。如魏道輔云:“黃庭堅喜作詩,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故句雖故奇,而氣乏渾厚。吾嘗作詩題其編后,略云:‘端求古人遺,琢抉手不停,方其拾璣羽,往往失鵬鯨?!w謂是也?!庇纸鹜跞籼撛疲骸吧焦戎姡衅娑鵁o妙,有斬絕而無橫放,鋪張學(xué)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彪m是貶語,但山谷詩實在有使人不能滿意的地方?!?

呂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序言云: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詩者,皆莫能及。至韓、柳、孟、郊、張籍諸人,激昂奮厲,終不能與前作者并。元和以后至國朝,歌詩之作或傳,多依效舊文,未盡所趣。惟豫章始大而力振之,抑揚反復(fù),盡兼眾體。而后學(xué)者同作并和,雖體制或異,皆所傳者一。余故錄其姓字,以遺來者。《漁隱叢話》駁之云:“豫章自出機杼,別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長;若言‘抑揚反復(fù),盡兼眾體’,則非也。元和至今,騷翁墨客,代不乏人。觀其英詞杰句,真能發(fā)明古人所不到處,卓然成立者甚眾;若言‘多依舊文,未盡所趣’,又非也?!背终摌O當(dāng)。要之,山谷詩雖能冠冕一代,則效后學(xué),但宗派圖之作不免多事?!瓫r二十五人詩,不盡是學(xué)山谷的,而亦不盡與山谷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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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江西詩,論者每以謂出于“西昆”,而昔人嘗有“自方回等一祖三宗之說興,而西昆、西江二派,乃如冰炭不可復(fù)合”之論,好像深為可惜的意思。其實義山、山谷雖同出老杜,然而體例絕不相同,不容相混。蓋山谷詩雖有時繁縟似義山,然格律峻整,用意溪刻,無論義山萬不能到。而論者以其同學(xué)少陵,妄相比擬,頗為失當(dāng)。王若虛云:“朱少章論江西詩律以謂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全之地。予謂用昆體工夫,必不能造老杜渾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無事乎昆體工夫?!彪m是不滿于江西的話,而江西未必淵源西昆,那已意在言外了。

東坡……山谷……一時并稱蘇黃。但山谷濡染既久,體例間有與東坡相近者,那實是無可諱飾的事。而后人乃以為蘇長于文,黃長于詩。此論亦極不對。王若虛……《滹南詩話》中……說:“魯直欲為東坡之邁往而不能,于是高談句律,旁出樣度,務(wù)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勞亦甚哉!向使無坡公壓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公之渡海為魯直不幸;由明者觀之,其不幸也舊矣。”……又云:“東坡理妙萬物,氣吞九州,縱橫奔放,若游戲然,莫可測其端倪。魯直區(qū)區(qū)持斤斧繩準(zhǔn)之說,隨其后而與之爭,至謂未知句法。東坡而未知句法,世豈復(fù)有詩人?而渠所謂法者,果安出哉?”……又云:“王直方云‘東坡言魯直詩高人數(shù)等,獨步天下’。”余謂坡公決無是論;縱使有之,亦非誠意也。蓋公嘗跋魯直詩云:“魯直詩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餐盡廢;然多食則動風(fēng)發(fā)氣,其許可果何如哉!”又云:“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金成鐵之喻,世以為為名言?!币杂栌^之,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縱復(fù)加工,要不足貴。……又云:“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辭達(dá)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者?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缽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以上所說,攻擊山谷,至于體無完膚,實是有傷忠厚之處?!髟姽徊灰酥v論詩法,但山谷所論,未嘗不中竅要。蓋我人不幸而生于古人之后,胸中要說的話,大概都已經(jīng)古人說過;于是不得不出以變化,務(wù)使陳言成為新意,然后古人之詩,無不能為我所用。此乃不得已的法子。但東坡詩體博大,才力有馀,似不必拘拘于詩法,而自有超然獨到之處。山谷乃笑東坡為不懂句法,那無怪若虛的紛紛責(zé)難了!

但蘇黃之間,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就有爭端,互相阿附。不過到呂居仁作宗派圖,宗山谷而不及東坡的時候,更為旗幟鮮明罷了。吳坰《五總志》云:“山谷老人自丱角能詩,至中年以后,句律超妙入神,于詩人有開辟之功,始受知于東坡先生,而名達(dá)夷夏。遂有蘇黃之稱。坡雖喜出我門下,然胸中似不能平也。故后之學(xué)者因生分別:師坡者萃于浙石,師谷者萃于江左。以余觀之,云門盛于吳,林濟盛于楚;云門老婆心切,接人易與,人人自得以為法;而于眾中求腳根點地者,百無二三矣。林濟喝棒分明,勘辯極峻,雖得法者少,往往嶄然見頭角。……噫!坡谷之道一也,特立法與嗣者不同耳。彼吳人指楚為江西之流,大非公論?!眻s出山谷門下,所論自是明確。然未免言語之間,稍阿山谷。……又坰段所語,殊不可解;蓋山谷為江西之祖,而師山谷者又豈能逃江西之名?豈當(dāng)時紫薇宗派圖之說,已經(jīng)不為人所重。至以為詬病嗎?

《瀛奎律髓》 嗚呼,古今詩人,當(dāng)以老杜、山谷、后山、簡齋四家,為一祖三宗,馀可預(yù)配饗者有數(shù)焉。

陳師道

《宋詩鈔》 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已,號后山,彭城人。年十六,謁曾南豐,大器之,遂受業(yè)焉。元豐初,曾典史事,以白衣,為屬,尋以憂去,不果。章惇冀其來見,將特薦之,卒不一往。蘇東坡與侍從列,薦為教授。未幾,除大學(xué)博士。后以蘇氏私黨,罷移穎州。又換彭澤。以母憂不仕者四年。元符間,除秘書省正字。侍南郊,寒甚,其妻于僚婿借副裘,蓋熙豐黨也,竟不衣,病寒,卒。

初學(xué)于曾,后見黃魯直詩,格律一變。魯直謂其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脈絡(luò),有開有塞,至于九州淵源,四海會同者。作文知古人關(guān)鍵。其詩深得老杜之法今之詩人不能當(dāng)也。任淵謂讀后山詩,如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因為作注。蓋法嚴(yán)而力勁,學(xué)贍而用變,涪翁以后,殆難與敵也。

《四庫全書總目》 徐度《卻掃編》稱師道吟詩至苦,竄易至少,有不如意則棄稿。世所傳多偽,惟魏衍本為善?!湮逖怨旁姡鋈虢?、島之間,意所孤詣,殆不可攀,而生硬之處,則未脫江西之習(xí)。七言古詩,頗學(xué)韓愈,亦間以黃庭堅,而頗傷謇直;篇什不多,自知非所長也。五言律詩,佳處往往逼杜甫,而間失之僻澀。七言律詩,風(fēng)骨磊落,而間失之太快太盡。五七言絕句,純?yōu)槎鸥η才d之格,未合中聲?!蟮帧妱t絕句不如古詩,古詩不如律詩,律詩則七言不如五言。方回論詩,以杜甫為一祖。黃庭堅、陳與義及陳師道為三宗。推之未免太過。馮班諸人肆意詆排,王士禎至指為鈍根,要亦門戶之私,非篇論也。

《詩學(xué)》 后山之詩乃學(xué)山谷者,其初學(xué)文于曾子固;及見山谷詩,愛不舍手,卒從其學(xué)。(見《后山集》魏衍題記)或謂后山詩且賢于山谷。王原序其集曰:“后山之于杜,神明于矩矱之中,折旋于虛無之際,較蘇之馳驟跌蕩,氣似稍遜,而格律精嚴(yán)過之。若黃之所有,無一不有;黃之所無,陳則精詣。其于少陵,以云具體,雖未敢知;然超黃匹蘇,斷斷如也?!贝苏摵笊街娰t于山谷者也。平心而論,后山之灑落,不如山谷。綜其全集觀之,大抵嘆老嗟卑之詞為多,而山谷則否,此其所以不如也。當(dāng)時江西詩派為眾所趨,學(xué)山谷者往往規(guī)撫形似。惟后山雖師山谷,而實遠(yuǎn)祖少陵,山谷嘆以為深得于老杜,(見任淵序)信知言矣!

魏衍又稱其詩精妙,未嘗無謂而作;其志意行事,班班見于其中。是則讀《后山集》者,尤當(dāng)兼觀其行及其際遇,以見其立言之旨,始為善學(xué)后山者耳。后山論詩曰:“學(xué)詩當(dāng)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xué),學(xué)之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xué)其詩,終為白樂天爾。”此可見其師治古人之善也。又曰:“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贝擞挚梢娖渥詾槊婺恐幰病S善渌撘杂^其詩,則后山之淵流及真相可以著矣。任淵論讀后山詩大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是則讀其詩者,最忌以語觀之,此尤其要者。后山諸體皆工,而五言古及五七言律為尤工。

雖然,后山之詩多怨也。吾所謂其嘆老嗟卑之詞為多。然則讀后山詩者,以此短之,可乎?曰,不可,后山嘗自論之矣。后山作顏長道詩序曰:“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又曰:‘詩可以怨。’君子亦有怨乎?夫臣以事君,猶子之事父,弟之事兄,妾婦之事夫也。為人之子而父不愛焉,為人之弟而兄不愛焉,為人之妾婦而夫不愛焉,則人之深情皆以為怨。情發(fā)于天,怨出于人舜之號泣,周公之鴟鸮,孔子之猗蘭,人皆知之。惟路人則不怨,昏主則不足怨。故人臣之罪莫大于不怨。不怨則忘其君,多怨則失其身。仁不至于不怨,義不至于多怨,豈為才焉,又天下之有德者也?!贝撕笊诫m論顏詩,然實則自論其詩之言也。雖然,平心而論,后山之詩,不能謂之不多怨;喜其多怨而不失身耳。觀后山卻章惇之見,以至終身不用,卻趙挺之之裘,以至受寒而死,是豈少陵所能為者?故有后山持身之義,則詩雖多怨而無害,否則嘆老嗟卑,其言愈冷,其中愈熱,鮮不至于失身不止。

《宋詩之派別》 陳師道……吟詩至苦。葉石林曰:“世言陳無已每登覽得句,即急歸臥一榻,以被蒙之,謂之吟榻。家人知之,即貓犬皆逐去,嬰兒稚子,亦皆抱持寄鄰家,一蓋其意專矣。”后山雖師山谷,而實遠(yuǎn)祖少陵,……古體頗嚴(yán)勁,渺思奧詰,難尋歸趣焉。近體沉郁似杜,然不能曲盡其變。

《宋詩研究》 陳后山詩在江西宗派中最為出色:深邃淹博,力嚴(yán)而勁,才贍而變,雖自云學(xué)黃山谷,但高深的地方,非但山谷不能及,就是宋人中也沒有能抗手的?!硬潘^“詩要剝進一層”者,后山實到這種境地。所以東坡極愛其才,欲置之門下。而后山有“向來一辮香,敬香曾南豐”的詩,可見其志趣高尚,性情恬退,不肯千求取進。劉后村云:“后山樹立甚高,其議論不以一字假借人。然自言其詩師豫章?;蛟唬S陳齊名,何師之有?答曰,射較一鏃,弈角一著,惟師亦然。后山地位,去豫章不遠(yuǎn),故能師之;若秦晉諸人,則不能為此言矣。此為于深詩者知之?!薄稓w田詩話》亦云:“后山詩格極高,呂本中選江西詩派以嗣山谷,非一時諸人所及。”而元遺山論詩有“池塘青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钡脑姡撟允遣缓茉十?dāng)。蓋詩的高淡平易,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況且思有遲速,語有深淺,倘要強深人作淺說,或淺人作深語,那是無謂之至。后山作詩,雖構(gòu)思太苦,然造語深邃,自非常人能及;豈可因閉門覓句,就笑他是鈍根呢?《冷齋夜話》云:予問山谷,今之詩人誰為冠?曰:“無出陳師道無已?!眴柶浼丫淙绾危吭唬骸拔嵋娖渥鳒毓煸~‘政雖隨日化,身已要人扶’一聯(lián),便知其才不可及?!鄙焦壬星疫@樣推重他,那么后人的詆毀,可算得蚍蜉撼大樹,太不自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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