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論“文人相輕”

前一回沒有提到，魏金枝先生的大文《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里，還有一點很有意思的文章。他以為現(xiàn)在“往往有些具著兩張面孔的人”，重甲而輕乙；他自然不至于主張文人應該對誰都打拱作揖，連稱久仰久仰的，只因為乙君原是大可欽敬的作者。所以甲乙兩位，“此時此際，要談是非，就得易地而處”，甲說你的甲話，乙呢，就覺得“非中之是，……正勝過于似是之非，因為其猶講交友之道，而無門閥之分”，把“門閥”留給甲君，自去另找講交道的“朋友”，即使沒有，竟“與麻瘋病菌為伍，……也比被實際上也做著騙子屠夫的所誘殺臠割，較為心愿”了。

這擁護“文人相輕”的情境，是悲壯的，但也正證明了現(xiàn)在一般之所謂“文人相輕”，至少，是魏先生所擁護的“文人相輕”，并不是因為“文”，倒是為了“交道”。朋友乃五常之一名，交道是人間的美德，當然也好得很。不過騙子有屏風，屠夫有幫手，在他們自己之間，卻也叫作“朋友”的。

“必也正名乎”，好名目當然也好得很。只可惜美名未必一定包著美德?！胺譃樵聘彩钟?，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這是李太白先生罷，就早已“感慨系之矣”，更何況現(xiàn)在這洋場——古名“彝場”——的上海。最近的《大晚報》的副刊上就有一篇文章在通知我們要在上海交朋友，說話先須漂亮，這才不至于吃虧，見面第一句，是“格位（或‘迪個’）朋友貴姓？”此時此際，這“朋友”兩字中還未含有任何利害，但說下去，就要一步緊一步的顯出愛憎和取舍，即決定共同玩花樣，還是用作“阿木林”之分來了?！芭笥?，以義合者也?！惫湃舜_曾說過的，然而又有古人說：“義，利也?！眴韬?！

如果在冷路上走走，有時會遇見幾個人蹲在地上賭錢，莊家只是輸，押的只是贏，然而他們其實是莊家的一伙，就是所謂“屏風”——也就是他們自己之所謂“朋友”——目的是在引得蠢才眼熱，也來出手，然后掏空他的腰包。如果你站下來，他們又覺得你并非蠢才，只因為好奇，未必來上當，就會說：“朋友，管自己走，沒有什么好看?！边@是一種朋友，不妨害騙局的朋友?；膱錾嫌钟凶儜蚍ǖ?，石塊變白鴿，壇子裝小孩，本領(lǐng)大抵不很高強，明眼人本極容易看破，于是他們就時時拱手大叫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這并非在要求撒錢，是請托你不要說破。這又是一種朋友，是不戳穿戲法的朋友。把這些識時務的朋友穩(wěn)住了，他才可以掏呆朋友的腰包；或者手執(zhí)花槍，來趕走不知趣的走近去窺探底細的傻子，惡狠狠的啐一口道：“……瞎你的眼睛！”

孩子的遭遇可是還要危險。現(xiàn)在有許多文章里，不是常在很親熱的叫著“小朋友，小朋友”嗎？這是因為要請他做未來的主人公，把一切擔子都擱在他肩上了；至少，也得去買兒童畫報，雜志，文庫之類，據(jù)說否則就要落伍。

已成年的作家們所占領(lǐng)的文壇上，當然不至于有這么彰明較著的可笑事，但地方究竟是上海，一面大叫朋友，一面卻要他悄悄的納錢五塊，買得“自己的園地”，才有發(fā)表作品的權(quán)利的“交道”，可也不見得就不會出現(xiàn)的。

（八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