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腳和尚

綠林之雄 作者:平江不肖生


凡是在泰興居住過,或做過生意買賣的人,大約沒有不曾見過那個沒腳和尚的;即算不曾親眼見過,也得聽人說過。在下何以敢這么武斷呢?因為那個沒腳和尚在泰興,形象既很惹人注意,行為又來得分外的奇特,而經(jīng)過的時間,更是長久,所以在下敢說得如此武斷。那沒腳和尚并沒有法號,因為他一對腳,從屁股以下斷了,只剩了上半截身體;卻是個和尚裝束,光溜溜的腦袋,沒有頭發(fā)。大家稱他為沒腳和尚,他也自稱沒腳和尚。

這沒腳和尚到泰興來的時候,年紀大約有了三十多歲。一來就住在東南外一個小小的關帝廟內(nèi)。有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漢子跟著,伺候沒腳和尚異常殷勤。那時泰興人誰也沒注意到他身上去,關帝廟的香火從來冷淡,也沒有廟產(chǎn),沒腳和尚到廟里住不多久,便窮苦得沒飯吃了。他親自出來化緣。他既沒有腳,如何能出來化緣呢?在不知道的人據(jù)情理推測,沒腳和尚出來化緣,若不是車或轎,就是用身體在地下打滾了。若沒腳和尚用車用轎或打滾出來,也不至惹人十分注意他了。他雖沒有腳,行動起來,仍是豎著身子,也不用人幫扶,連他自己兩手都不著地,就只屁股在地下移動;雖不能和常人一般的行動自如,然在旁邊看去,一點也瞧不出他吃力的樣子。

他化緣并不挨家進去,專揀生意做得大些兒的店家去化。他化緣的方法,完全與一般化緣的和尚不同。他進門也不念阿彌陀佛,也不合掌行禮,直截了當?shù)恼f道:“我是一個殘廢的和尚,住在東門外關帝廟里,沒有飯吃,只得來寶號募化些錢財度日。我知道寶號是可擾之東,請化二十兩銀子給我。我一年只來一次。這二十兩銀子并不必做一次拿去,隨寶號的便,或分做三節(jié)給我,或分做十二個月給我。出不起錢的人家,我絕不會去;既到寶號來,是看定了才來的。我這不是買賣,請不要還價?!彼f完了這幾句話,就豎在門口不動,等待這店家回答。

從來和尚化緣,沒有這般化法。初次遇著他的店家,當然不肯承認。他就說道:“我是個殘廢人,又做了和尚,不吃十方哪有得吃?我也不借著修廟裝金,一騙多少。我只要化足一年的糧食,這年便不再化一文。我說的數(shù)目非化給我不可。寶號不答應,行三不如坐一,我便不走了?!庇谑蔷拓Q在這家的店門口,擋住人家出入的要道。若這家不答應他,想把他攆出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豎在門口,就和生了根的一般。三五十人休想推拉得動。有時推拉得急了,他反將身體往下一頓,一聳身就到了柜臺上豎著。他的皮膚頑固到了極處,不問拿什么東西去打他,他也不躲閃,也不回手,也不吃痛。一面挨著打,一面仍不住的說道:“打不死我,我是你們答應了才去的。打死了我很好,不愁你們不遭人命官司?!庇幸淮?,這店家用麻繩將他的身體縛住,用十多個壯健漢子在柜臺下拼死的拉那麻繩,都不曾把他拉下來。做生意的人誰不怕禍事?他揀定了去化緣的店家,他說出來的數(shù)目絕不是這店家出不起的;他又說明了不必一次收足,所以被他化緣的店家,初時雖不情愿,經(jīng)過一番麻煩之后,也就只得答應他了。好在他也不無理的多要,每家三兩、五兩,至多十兩、二十兩。若這店家本是他的施主,而這年的生意忽然虧了本,第二年他便不再去化緣;即算去也得自己把數(shù)目減少,因此有些店家說沒腳和尚是個公道和尚。

沒腳和尚似這般在泰興城里募化過幾年,泰興人便沒有不知道沒腳和尚的了。但是知道的只知道沒腳和尚的模樣,和在泰興的行為,至于沒腳和尚的身家歷史,知道的絕少。因為沒腳和尚到泰興東門外關帝廟住著,是突如其來的,事前沒人知道。有好事的人當面問沒腳和尚的姓名來歷,沒腳和尚照例的答道:“我已做了和尚,有什么姓氏?我已沒有腳了,活一日算一日,說什么來歷?”問的人碰了幾次軟釘子,明知道是不肯說,也就無人再去問他了。知道沒腳和尚來歷最詳細的,除沒腳和尚自己的親族而外,就只泰興何五太一個人。

何五太是泰興四十年前的第一個大拳術家,為人更精明干練。因為何五太祖上遺傳下來有些產(chǎn)業(yè),足敷何五太一生的衣食,所以何五太得以專心練武。武藝練成后用不著到江湖上糊口,只在泰興當一個強有力的紳士。高興起來,親自選擇三五個資質(zhì)極好的青年,將自己的本領,揀各人性之所近的傳授。何五太生成異人的稟賦,諸般武藝無所不精。從他學的,竭幾年的精力,專練他傳授的一樣,都趕他不上。惟有他最心愛的一個女兒,十二歲就練精了九節(jié)鞭。和他女兒同時練九節(jié)鞭的,還有一個劉謹信。

劉謹信的年齡,比他女兒大兩歲。從何五太練沒多久,因劉謹信的父母要劉謹信認真讀書,不能為這沒多大用處的武藝,荒廢了學業(yè),便不許劉謹信畢業(yè)。劉謹信的資質(zhì),在何五太一般徒弟當中,可算是首屈一指的。何五太見他不能在自己跟前畢業(yè),很覺得可惜。便是劉謹信本人,也很有志要將九節(jié)鞭學練成功。因為九節(jié)鞭這種兵器,是十八般正式武器之外的,很有些特別解數(shù),而又便于攜帶,圍在腰間,外面一點兒看不出。不像戈矛棍棒,長的丈多,短也有五六尺,笨重無味。不過自家父母不許可,不敢違抗。僅能趁早晨父母不曾起來,夜間父母已曾睡了的時候,偷練些時。然不能時常到何五太跟前就正,獨自研練總覺有些不如法。

有知道劉謹信這種志愿的,想成全劉謹信的武藝,便出頭替劉謹信做媒,將何五太的女兒許給劉謹信。何劉兩家都是泰興的大族。何五太的女兒,不但武藝得了他父親的真?zhèn)?,人品才情,也都十分出色。凡是何家的至親密友,無不嘖嘖稱嘆。劉謹信有同在一塊兒學藝的感情,又知道自己的武藝遠在這位小姐之下,聽說有人出來作合,自是非常愿意。劉謹信的父母便許可了。完婚之后,劉謹信就做了這位小姐的徒弟,把一條九節(jié)鞭練得神出鬼沒,居然比何五太不差什么了。劉謹信得如愿相償,才一心一意的認真讀書,科名發(fā)達,數(shù)年之間,便點了進士,做了山東武城縣的縣知事。

劉謹信將要帶著夫人去武城縣上任的時候,何五太對劉謹信說道:“武城縣屬的盜匪很多,其中有幾個本領也還過得去的,你夫婦雖有能耐,然是一縣的主宰,不便親自出馬捕拿強盜。我這里有兩個徒弟,本領雖不甚高,然比較通常的捕快,自可靠些。你帶去可做個幫手?!边@兩個徒弟,一個姓張名武和,一個姓薛名鎮(zhèn)功。都是三十多歲年紀,都生得魁偉異常。劉謹信帶到武城,不知破獲了多少犯案如山的積盜。

劉謹信帶著何五太的女兒和徒弟,正在武城縣極力的捕拿強盜,而何五太自己也在泰興干了一次捕拿強盜的勾當。何五太既不做官,又不當役,并且年紀有了五六十歲,為什么會在泰興捕拿強盜呢?這其間很有一段奇特的故事。

離泰興城七八十里路的鄉(xiāng)下,有一個小市鎮(zhèn),名叫唐家鎮(zhèn)。那唐家鎮(zhèn)也有五六十戶人家,姓唐的居十之七八。雖是各門各戶的居住,從表面上看去各掙各的家業(yè),各謀各的生計,而骨子里卻有一種極堅強的團結(jié)力。滿清入主中原的時候,唐家單單有一個人到這唐家鎮(zhèn)住下來。那時并沒有市鎮(zhèn),不過一荒村,地名當時不叫做唐家鎮(zhèn)。后來這一個姓唐的,在本地娶了妻,生了子女,一代一代傳下來,人口漸漸發(fā)達。因貪那地方不當往來要道,亂世也沒有兵災匪患,子孫都不舍得離開這發(fā)祥之地。房屋住不下,就在左右加造一所。久而久之,便成了個小市鎮(zhèn)。異姓人也參加進去,唐家鎮(zhèn)的地名,即因此叫了出來。傳到光緒初年,唐家男女還住在唐家鎮(zhèn)的,已有四五百人,分做四五十個門戶。公奉一個年尊序長的為家主。這時的家主叫做唐輝宇,是一個舉人。平日治家的法度甚是嚴整,然這一族既有四五百名男女,俗語說,世家大族,保不住男盜女娼。就因為人口太多,自然免不了賢愚雜出。任憑唐輝宇治家如何嚴肅,族大丁多,總有些不守家規(guī)的男子,不遵婦道的女子。

唐輝宇的侄孫輩中,有一個名叫棣華的。同胞兄弟三人,棣華最小,一般人都叫他唐三。遇了個歡喜開玩笑的,在三字下面替他加一個藏字,叫他唐三藏。于是唐棣華就得個唐三藏的綽號。唐棣華當十一二歲的時候,在許多同宗兄弟當中,算他極頑皮無賴。天生他一身蠻力,最喜尋人廝打,同宗兄弟沒有不曾被他打跌過的。有時跌重了,受了傷,鬧得唐輝宇知道了,抓過來跪在祖宗堂跟前打幾百小板,罰跪半日。唐棣華哼也不哼一聲,責罰完了出來,不到一刻功夫,故態(tài)復作。

唐輝宇那時就對自己的子侄說:“唐棣華將來長大成人,好便好,不好是要惹滅族之禍的?!边@話說過沒多久,一日唐棣華忽然失蹤了。他父親派人四處尋找,毫無下落。唐輝宇知道了嘆道:“但愿他永遠失掉了不回來。只怕在我死了之后,他卻跑了回來。那時沒人能管得住他了。我很失悔不早下手,使他成個殘廢的人?!碑敃r曾聽得唐輝宇說這話的人,口里不敢辯駁,心里都不以為然。大家背后說:“唐棣華不過是小孩子當中很頑皮的,等到年紀大了,有了些經(jīng)驗閱歷,就自然會把頑皮性質(zhì)改了。古來多少英雄豪杰,不曾出頭的時候,家族都認為敗子;及至出了頭,才知道英雄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唐棣華此時頑皮,跑的不知去向,安知十年八載之后,不造成一個大人物回家來,為宗族交游的光寵呢?”唐家的人,除唐輝宇外,對于唐棣華之失蹤,都抱著這么一種很大的希望。

光陰易逝,轉(zhuǎn)瞬過了一十六年。唐輝宇已死,繼續(xù)唐輝宇為家主的,是唐輝宇的大兒子唐啟林,就是希望唐棣華衣錦榮歸的一人。只是唐棣華一去十六年沒有消息,唐啟林的腦筋里也就漸漸的把唐棣華這個人忘了。

這日忽有一大隊扛挑行李的腳夫,約莫有二三十個。抬的抬,挑的挑,都是很沉重的皮箱篾簍,一直撲奔唐家鎮(zhèn)來。有三個騎馬的少年跟著,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氣宇軒昂,衣服華麗,像個武官的模樣,騎的是一匹高頭駿馬。其余兩個的年紀,都不過二十多歲,卻是達官保鏢的裝束,背上都插著武器,雄赳赳氣揚揚的。到唐家鎮(zhèn)上,腳夫都把行李歇下。三人也同時跳下馬來,把唐家鎮(zhèn)的人,都驚得呆了,不知是哪里來的達官貴人,有這么大的聲勢。大家都疑心這唐家鎮(zhèn)并不當往來要道,絕非由此地經(jīng)過,在唐家鎮(zhèn)休息片時的。再看那華服少年,果然引著兩個保鏢走進唐棣華家里去了。鎮(zhèn)上的人一打聽,才知道那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闔族人希望發(fā)達的唐三藏。

這時唐棣華的父母都已死了幾年,兩個哥子都已娶妻生了兒女,??糠N田生活。唐棣華突然回來,兩個哥子見面都不認識。本來未成年的人,相貌是旋長旋有變態(tài)的。唐棣華從十一二歲的時候離別,在外面經(jīng)過了十六年,居移氣,養(yǎng)移體,兩個哥子當然不認識他。他倒能認識兩個哥子。兄弟相見之下,自是悲喜交集。叫腳夫把行李扛挑進來,皮箱篾簍里面,不是金銀財物,便是綾錦衣服。頃刻之間,唐家鎮(zhèn)添了一家富戶。唐棣華到家主唐啟林跟前稟安。唐啟林見了,好不歡喜。忙問這十六年中,在外面如何發(fā)達的。唐棣華回答,那年被人拐到甘肅,賣給一個富家為奴。在富家聽了四年小差。因闖了一點兒禍,怕主人責罰,偷逃出來。投到軍隊里面當兵,征苗子得了許多功勞。一步一步的升遷,做了一任游擊。因紀念著家中父母親族,情愿辭官回來。所有帶回來的銀錢財物,都是征苗子的時候受的賞賜。合計做官所得的俸祿,足有十來萬,計算已夠生活了,所以寧肯回來,圖個骨肉團聚。唐啟林聽了這番話,更是欣然說道:“當你走失了的時候,我就料定你有衣錦榮歸的這一日,今日果然被我料著了?!碧萍乙蛔宓娜?,自此沒一個不推崇唐棣華的。

唐棣華說唐家鎮(zhèn)的地方太荒僻,自己帶回的金銀寶物太多,沒有保鏢的人在家守護,恐怕有強徒前來劫奪,就將那兩個保鏢留在家中住著。唐棣華有時去什么名勝所在游覽,也把兩個保鏢的帶在身邊護衛(wèi)。在唐家鎮(zhèn)住了兩年,娶了泰興一個紳士家的小姐為妻室。唐棣華漸漸覺得唐家鎮(zhèn)過于荒僻,沒有賞心悅目可以流連的所在,就帶了兩個保鏢的到泰興城里,狂嫖闊賭的好些時。

這日清晨,唐棣華才起床,即有一個人前來拜會。保鏢的問那人姓名,那人不肯說,只說見面自然知道。唐棣華只得教請進來。一看那人有五十來歲年紀,生得慈眉善目,溫藹非常,但是面上現(xiàn)了一種極正大的氣象,使人見了不敢存?zhèn)€輕侮之心。那人見面,不待唐棣華開口問話,即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便是何五太。聞老弟已來城里住了不少的日子,特地來瞧瞧。”唐棣華連忙拜下去說道:“小弟該死,因不知師兄的尊居在哪里,沒來請安,反勞師兄枉顧,真是罪過。”何五太拉了唐棣華起來說道:“以我的愚見,老弟還是回唐家鎮(zhèn)去住著的好,此地久留無益?!碧崎θA起來諾諾連聲的應是,讓何五太坐。何五太拱了拱手道:“只瞧瞧你就得哪,用不著坐。我說的話,望老弟不要忘了。”說畢,即轉(zhuǎn)身出去,唐棣華在后面恭送。何五太阻住道:“不可不可?!本箵P長而去。

唐棣華就在這日離了泰興。也不回唐家鎮(zhèn),帶著兩保鏢的到南通州去了。他三人去南通州不久,劉謹信便得了武城縣的缺。何五太派遣薛鎮(zhèn)功、張武和跟隨劉謹信上任去后,這日忽有兩個行裝打扮的健漢,年紀都在四十上下,每人肩上栓著一個小包裹,由一個公差打扮的人,引進何家來。對何五太的徒弟說:“有重要的公事要見何五太老爹。”何五太得了徒弟的傳報,出來招待。只見那公差打扮的人上前請安說道:“我們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今日來見何老爹,是要拜求老爹救我們一救?!彪S指著兩個背包裹的說道:“他兩人是南通州送緝捕公文來的?!边@兩人連忙上前,向何五太請安。何五太讓三人到客房里請坐。三人謙遜不敢。何五太道:“有話坐下來好說,不用客氣?!比瞬判敝脒吰ü勺?。

公差打扮的人首先開口說道:“近兩年以來,鄰縣江陰、靖江、荊溪、宜興一帶,都出過好幾次大劫案。一案也不曾辦穿,只有泰興一縣,托老爹的威名鴻福,幸不曾鬧過這種亂子。江陰、靖江各縣辦公的兄弟們,見泰興四鄰都出過同樣的大劫案,只泰興一縣兩年來雞犬不驚;在兩年以前,各縣并沒有出過這么大的劫案,因此疑心那做案的人,若不在泰興,便是泰興因有何老爹的威名鎮(zhèn)壓,做案的不敢在老爹所住地方放肆。各縣辦公的兄弟們,正合力在泰興仔細偵察,才略得了些兒門徑。這兩位老兄是從南通州來的,原來南通州本極安靜的,我們正推測做案的不在泰興,必在南通。這兩位兄弟一來,才知道我們推測的錯了。南通的案子,煩兩位面稟給老爹聽?!?

何五太遂將眼光移到這兩人身上,只見一個精悍些兒的起了起身說道:“這幾年來,南通州附近各縣接連不斷的鬧明火執(zhí)仗的大劫,害得一般做公的弟兄們叫苦連天。只我南通州平安無事,終年沒一些兒風吹草動。各縣做公的弟兄們看了這種情形,以為老鷹不打窠下食,犯案的必在南通。一個個到南通來踩緝,因此我南通雖不曾出什么案件,而我們既同吃了這碗公家飯,各縣的弟兄們?yōu)檗k案而來,我們也不能不幫同踩緝。只是費盡心力,得不著一點兒線索。不過我們也只要做案的不在南通州給我們?yōu)殡y,鄰縣的事,能幫忙的幫忙,不能幫忙的時候,我們是不擔責任的。誰知近十多日以來,連南通也保不住安靜了。十多日之中,呈報明火搶劫的竟有五處,其中還有兩處殺傷了事主。這么一來,我們吃了這碗公家飯的就身不由己了。在南通明查暗訪了幾日,仍得不了線索,估量做案的必是泰興人。因此我兩人奉了公文到泰興來,僥幸在泰興倒查出一點兒門路來了。原來距泰興七八十里鄉(xiāng)下,有地名叫唐家鎮(zhèn),鎮(zhèn)上多是姓唐的居住。其中有個綽號唐三藏實叫唐棣華的,從十二歲的時候走失在外,直到兩年前才回唐家鎮(zhèn)。據(jù)那地方人說,唐棣華回家的時候聲勢甚是不小,皮箱篾簍不計其數(shù)。帶有兩個保鏢的,這兩年來就住在唐家。唐棣華時常帶著兩個保鏢的出門。回來總是挑的抬的,行李異常富足。唐棣華并不做何項生意,查他三人所到之處,都是狂嫖闊賭,并沒干過一樁正經(jīng)事,也沒人見他們結(jié)交過一個正經(jīng)朋友,形跡很屬可疑。而南通五處事主的呈報都異口同聲的說,破門入室動手搶劫的,只有三個人。那兩處受了傷的,就因為進來的只有三個人,事主仗著自己也練過些武藝,不把三個賊人放在心上,恃強打起來。誰知三個賊人的本領都十分高強,事主哪里是對手呢?所以受了傷,金銀仍是被搶劫去了。我們再查訪唐棣華練武藝的來歷,全沒人知道,大概是在外省學得來的。我們原打算徑到唐家鎮(zhèn)捉拿唐棣華,并那兩個保鏢的。只因打聽得三人還不曾回唐家鎮(zhèn),據(jù)地方人說,在一月以前就到泰興城里來了。我們回到泰興一訪問,才知道他們住在泰興的時候,某日清晨,何老爹曾到過他那里會談一次。我們因此特來拜求老爹,無論如何要求發(fā)慈悲,救我們一救。我們明知道老爹在泰興是正大光明的大紳耆,必是為要保全地方,才親自到他們那里去。不過老爹明見萬里,我們這般伴福沾恩的捕快,如何是唐棣華等三人的對手?便是訪著了他們落腳的地點,前去捕拿,也徒然打草驚蛇,不啻放他們一條生路。我們就不知道老爹有去會過他們的事,也是免不了要求老爹的,除了老爹實沒有能收服他們的人。”

何五太見這人滔滔不斷的說完了,神色自若的點頭笑道:“不錯,唐棣華是個強盜,我早已知道。為他們不曾在泰興做案,我也上了幾歲年紀,就懶得多管閑事。我那日去看他,確是見他們在此地狂嫖闊賭,恐怕嫖賭到了手邊無錢的時候,不暇顧慮,公然在泰興開我的玩笑,不能不親自招呼他們往別處去。我也不知道他們此去便到了南通,于今三位老哥將這事來責成我,不是我有意推諉,實在我也禁他們不過。徒然栽一個跟頭,沒有益處?!边@三人見何五太已承認了早知唐棣華是強盜的話,怎么肯由何五太推辭不去呢?當下三人說盡了誠懇哀求的話,最后竟跪在何五太跟前,非何五太答應不肯起來。何五太也料知非應允不能脫身事外,只得一口擔任同去。只要捕快把唐棣華落腳的地點,訪查實在了,何五太便前去捕拿。這時就有五六縣的捕快,穿梭也似的訪查唐棣華下落。

唐棣華的消息也很靈通。這里何五太擔任捉拿他,他已知道了。即時離開了兩個號稱保鏢的同黨,獨自在南通一個寡婦家中躲著。那寡婦的年紀,雖已有了三十多歲,風韻還是很好,生成一種悍潑的性質(zhì)。丈夫在日,就和南通幾個有名的痞棍姘識。丈夫死后,更是肆無忌憚了。窩娼窩賭,無所不來,并開了一個鴉片煙館子。南通上中下三等的人物,都有一部分與這寡婦有交情。寡婦擇肥而噬,不是有些資格的,還休想聞著她的氣味。唐棣華論歲數(shù)正在壯年,論像貌更堂皇魁偉,加以手頭寬綽,隨時隨地可任意揮霍,沒一點兒吝嗇的樣子。寡婦不知道唐棣華的底細,見了這么資格齊全的人,自然中意,就和唐棣華姘識起來了。唐棣華既知道外面逮捕自己的風聲緊急,逆料有何五太在內(nèi),不能大意,就打發(fā)兩個同伙的到外省暫避。他以為那寡婦和他要好,絕不至害他,竟將實情告知那寡婦。并把在南通搶劫得來的金銀珍寶,交給寡婦收管。寡婦滿口應允他,教他安心躲著,外面斷無人知道。

五六縣的捕快,不知費了多少氣力,才把這秘密所在,訪查著了,連忙通知何五太。何五太到南通先安排了幾十名壯健捕快,將寡婦的房屋層層圍住,準備唐棣華逃跑出來的時候,即擋住去路,上前擒捉。何五太只帶領了兩名會武藝的捕頭,直撞進去。湊巧那寡婦正從里面出來了,見了他們?nèi)?,雖不認識,那寡婦的心性很靈巧,一見便已猜透是來逮捕唐棣華的;知道回頭給信已來不及,反而迎上來低聲向何五太問道:“三位是來辦案的么?”何五太一看這說話的神情,好像是預先約做了他們內(nèi)應的一般,心里也以為果是眾捕快事前買通了的,隨把頭點了一下,也低聲問道:“他此刻在哪間房里?你引我們?nèi)チT。”寡婦向里面指了一指,做了做手勢道:“他一個人在里面吸鴉片煙,只是那房間有個窗戶朝著后院,他見三位進去,必從窗戶逃跑,須先分一位打這邊繞到后院,悄悄的把窗門關來,就在窗外把守著,萬無一失了?!焙挝逄囊詾槿?,當下分了一個捕頭,由寡婦引著去了。何五太才帶了這個捕頭,照著寡婦所指的房間進去,只見唐棣華橫躺在煙榻上睡著了。何五太這時若存心要唐棣華的性命,當然是容易辦到的事。無奈何五太生性仁慈,又和唐棣華有同門之誼,不忍乘其不備,便下毒手。哪知這一念仁慈,險些兒倒送了何五太的老命。

原來何五太的師傅是天寧寺的一個和尚,傳授何五太武藝的時候,那和尚正在天寧寺,后來因不守法規(guī),被住持驅(qū)逐出了廟。出廟之后,就在太湖里當一個盜魁。因到泰興一帶踩水(即打聽何處有可以下手搶劫的富戶,謂之踩水),遇見唐棣華在一座山里,爬上樹探了窠。和尚見唐棣華才十一二歲,上樹下樹身體非常矯捷,一時心里高興,就把唐棣華拐回太湖,朝夕教以武藝。唐棣華習練十幾年,功夫已在何五太之上。和尚每年必來何五太家一次,所以何五太知道唐棣華的履歷。唐棣華也因知道何五太是他的師兄,才不敢在泰興做案。

這回何五太被逼無奈,同來捉拿唐棣華,既沒有傷害唐棣華的心,見唐棣華睡著了,即上前將唐棣華按住說道:“你今日自作自受,休得怨我?!碧崎θA驚醒時,見已被按住了。英雄無用武之地,全身本領不能施展,遂哀求道:“我已深悔以前的行為了,自愿尋死,只求師兄不拿我送官。送到官跟前,必要受盡千般刑辱,叫我供出同伙來。我是個值價的漢子,寧肯死在師兄面前,辦案的得了我的尸身,也可以消差了。”何五太是個長厚人,聽了這話很近情理,心想將他送到官廳,供出師傅和自己來,也是不好。即對唐棣華說道:“你犯的罪橫豎免不了一死,能自己尋死,確是值價多了。我既依你的,成全你的威名罷?!焙挝逄珓偛潘墒?,唐棣華已乘何五太不備,一個鯉魚打挺,將腳跟對準何五太前胸掃去,哪來得及避讓,被掃倒在煙榻旁邊。唐棣華趁勢躍了起來,這捕頭還不曾出手,就被一拳打倒了。何五太跳起來追時,唐棣華已沖出了寡婦的家。何五太尚且捉拿他不住,圍守在外面的捕快,當什么用處呢?看且沒看得分明,唐棣華早從頭頂上躥將過去了。

唐棣華逃了沒要緊,只苦了何五太,是個有身家的正經(jīng)紳士,只因和唐棣華同門練武的嫌疑,經(jīng)此一番證實,更不能脫身事外了。親自到各處偵查了一會,查不出唐棣華的蹤跡。何五太只得對官廳負完全責任,只求寬限時日,必能將唐棣華拿到。在未曾拿到以前,并擔保唐棣華絕不敢再在這幾縣犯案。官廳礙著何五太是個正經(jīng)紳士,他的女婿又是個進士,現(xiàn)任武城縣的知事,不能逼迫何五太克期將唐棣華拿獲,但求能擔保此后不再犯案,也就不十分嚴厲的追究了。

何五太親自偵查不出唐棣華的蹤跡,知道唐家的家法從來嚴肅。遂到唐家鎮(zhèn)會著那個家主,將唐棣華犯案及捉拿的情形,告知了一遍,說道:“官廳本來要派兵來圍剿這唐家鎮(zhèn)的,在我知道尊府的情形,是不曾察覺唐棣華所說征苗子做游擊的話,是一派臨時捏造的胡言。大家相信實有其事,以致不加管束。官廳得了這種解釋,才將派兵圍剿的舉動從緩。我與唐棣華有同門學藝的情分,也不忍見他到案受刑,最好由尊府的家法,把他治成一個廢人,并令他剃度出家。再由我出名,將尊府處置的實在情形,呈報官府,當可留著他一條性命。便是尊府,也不至受他一人的拖累?!蹦羌抑饕宦牶挝逄脑?,唐家四五百口男女,多是安分的良民,當然驚慌害怕。即時召集闔族的男丁,開了個會議,一致議定,多派人出外查訪,務必把唐棣華弄回來,聽憑家主處置。

自己家里人查訪,比較捕快自是容易些兒。不到一兩個月工夫,竟把唐棣華找回來了。家主開了祠堂門,請出歷代祖先的牌位來,教唐棣華跪在跟前。家主面數(shù)他的罪惡,家庭制裁的力量真大。任憑唐棣華為通天徹地的本領,千軍萬馬阻攔他不住。一到了這種時候,渾身的武藝不能施展一點兒出來,自愿受家法。當著祖宗牌位,斷去兩條大腿。從此削發(fā)披緇,出家懺悔罪孽。家主說好,即命唐棣華的兩個胞兄動手,把唐棣華兩條大腿斷了。雇了一個粗人,陪伴唐棣華到關帝廟做和尚。

泰興人人都知道的沒腳和尚,便是這么一個來歷。在下有個無錫朋友,與何五太家有些親戚關系,知道這事很詳細。述給在下聽,在下還遺忘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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