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劉知幾論中國歷史學各流派
劉知幾對于中國歷史學各流派,曾經(jīng)展開一個全面的批判。他在《六家》中,把中國的歷史學派分為六家。他說:
古往今來,質(zhì)文遞變。諸史之作,有恒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
按《尚書》為記言的史體,《春秋》為記事的史體,《左傳》為編年的史體,《國語》為分國的史體,《史記》與《漢書》均為紀傳體,而前者為通史體,后者為斷代史體。這六種歷史學體裁不是同時發(fā)生,而是中國歷史學體裁相續(xù)發(fā)展之系列,所謂“古往今來,質(zhì)文遞變”的結果。
這六種體裁在最初,都不過是各時代的歷史記錄者用以記錄史實的方法;但是后來的歷史學者競相模擬,于是這六種歷史學體裁,遂演化而為六種歷史學流派。
例如《尚書》,本來是一種最古的歷史記錄方法?!白宰谥芗葰?,《書》體遂廢,迄乎漢、魏,無能繼者。至晉廣陵相魯國孔衍,以為國史所以表言行,昭法式,至于人理常事,不足備列。乃刪漢、魏諸史,取其美詞典言,足為龜鏡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由是有《漢尚書》、《后漢尚書》、《漢魏尚書》,凡為二十六卷。至隋秘書監(jiān)太原王邵,又錄開皇、仁壽時事,編而次之,以類相從,各為其目,勒成《隋書》八十卷。尋其義例,皆準《尚書》。”
又如《春秋》,后來也有襲用其名以為著述的。如晏子、虞卿、呂不韋、陸賈,其所著書,皆謂之《春秋》。
《左傳》亦有擬作,如晉著作郎樂資曾撰《春秋后傳》三十卷,其書始于周貞王而終于二世之滅。獻帝時,荀悅著《漢紀》三十篇,亦依《左傳》體裁。以后每代都有擬作,如張璠、孫盛、干寶、徐廣、裴子野、吳均等,其所著書,或謂之“春秋”,或謂之“紀”,或謂之“略”,或謂之“典”,或謂之“志”。其名雖異,但其為體,則皆擬《左傳》。
《國語》體裁,繼之者有《國策》。至孔衍,又以《國策》所書之未盡者,聚為一錄,名曰《春秋后語》。當漢氏失馭,英雄角力,司馬彪又錄其行事,著《九州春秋》。這些都是《國語》的流派。
其摹擬《史記》者,則有梁武《通史》,崔鴻等所撰的《科錄》,及李延壽的《南北史》等。至于《漢書》,則所有中國的所謂正史,都是屬于這一流派。
中國的歷史家,大概不出這六種流派。即或稍有形式不同,但亦不過這六種體裁之變體而已。所以劉知幾把中國的歷史學派分為六家,大概是可以包羅一切的。
劉知幾在劃分中國歷史學的流派以后,又展開其對各家的批判。其論《尚書》的體裁,則以為其最大之缺點就在于這種體裁中,對于人物的記載不能詳其平生;對于事實的記載,不能詳其年月,而這些又都是歷史學上最重要之點。他在《六家》中說:
若乃帝王無紀,公卿缺傳,則年月失序,爵里難詳,斯并昔之所忽,而今之所要。
其次,他以為《尚書》的體裁,既以記言為主,就體裁論體裁,則不應于記言之外,有記事的專篇;但《尚書》中竟有此種例外,這就是體例不純?!读摇氛f:
蓋《書》之所主,本于號令,所以宣王道之正義,發(fā)言于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至如《堯》、《舜》二典,直序人事;《禹貢》一篇,唯言地理;《洪范》總述災祥;《顧命》都陳喪禮;茲亦為例不純者也。
其論《春秋》的體裁,則認為有長處,也有短處?!抖w》說:
《春秋》者,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xù)。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于目前。理盡一言,語無重出。此其所以為長也。至于賢士貞女,高才俊德,事當沖要者,必盱衡而備言;跡在沈冥者,不枉道而詳說。如絳縣之老,杞梁之妻,或以酬晉卿而獲記,或以對齊君而見錄。其有賢如柳(下)惠,仁若顏回,終不得彰其名氏,顯其言行。故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丘山是棄;此其所以為短也。
其論《左傳》的體裁,認為是一種最好的注釋體裁。他在《申左》說:“《傳》之與《經(jīng)》其猶一體,廢一不可,相需而成。”又說:“向使《孔經(jīng)》獨用,《左傳》不作,則當代行事,安得而詳者哉?”這種注釋體裁的優(yōu)美之處,就在于它能補本文之缺略而又不重復本文?!读摇氛f:
觀《左傳》之釋經(jīng)也,言見經(jīng)文而事詳傳內(nèi),或傳無而經(jīng)有,或經(jīng)闕而傳存。其言簡而要,其事詳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
其論《國語》,則認為是《春秋》的外傳,但是它的特點,就在于“又稽其逸文,纂其別說”,寫成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的歷史。上起周穆王,下迄魯?shù)抗?,自成一種分國為史的體裁。故《六家》曰:“此亦‘六經(jīng)’之流、‘三傳’之亞也?!?
其論《史記》的體裁,在《六家》中專說他的短處。他說:
尋《史記》,疆宇遼闊,年月遐長,而分以紀傳,散以書表。每論家國一政,而胡、越相懸;敘君臣一時,而參、商是隔。此其為體之失者也。
但在《二體》中,則謂《史記》的體裁有他的短處,也有他的長處。他說:
《史記》者,“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若乃同為一事,分在數(shù)篇,斷續(xù)相離,前后屢出。于高(帝)紀,則云:“語在項(羽)傳。”于項傳,則云:“事具高紀?!庇志幋瓮悾磺竽暝?,后生而擢居首帙,先輩而抑歸末章,遂使?jié)h之賈誼將楚屈原同列,魯之曹沫與燕荊軻并編。此其所以為短也。
其論《漢書》的體裁,則謂與《史記》相同?!读摇吩唬骸皩て鋭?chuàng)造,皆準子長,但不為‘世家’及改‘書’曰‘志’而已?!奔匆颉稘h書》的體裁同于《史記》,所以《史記》的短處和長處,也同樣表現(xiàn)于《漢書》。惟《史記》為通史體而《漢書》則斷西漢一代以為史,因之《漢書》就沒有“疆宇遼闊,年月遐長”之弊。所以他在《六家》中說:
如《漢書》者,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言皆精練,事甚該密,故學者尋討,易為其功。自爾迄今,無改斯道。
以上乃劉知幾對中國歷史學各流派的批判,就史體論史體,可謂切中利弊。他在結論中說:“《尚書》等四家,其體久廢。所可祖述者,惟《左氏》及《漢書》二家而已。”又在《二體》中說:“既而丘明傳《春秋》,子長著《史記》,載筆之體,于斯備矣。后來繼作,相與因循,假有改張,變其名目。區(qū)域有限,熟能逾此!蓋荀悅、張璠,丘明之黨也;班固、華嶠,子長之流也。”由此而知劉知幾認為最進步的歷史體裁,乃是編年體和紀傳體。這從歷史學發(fā)展的觀點上看來,也是對的。
惟劉知幾于紀傳體中,美《漢書》而抑《史記》,未免源流倒置,是其偏見耳。考紀傳體確為一種進步的歷史體裁。這種體裁,可以說是《尚書》等四種體裁之綜合。其中“紀”以編年,猶《春秋》之“經(jīng)”也;“傳”以記事,猶《左氏》之“傳”也;“世家”以分國錄諸侯,猶《國語》之分國為史也;又嘗錄帝王之制詔命令,則又猶《尚書》之載典、謨、訓、誥、誓、命之文也。一言以蔽之,這種體裁已并“編年”、“記事”、“記言”、“分國”諸體于一書,別而裁之,融而化之,使其相互為用,彼此相銜。以各家之長,濟各家之短;而又益之以表歷,總之以書、志,卓然自成為一種新的歷史體裁。但這種偉大的創(chuàng)造,是司馬遷的不朽之功;班固的《漢書》不過是《史記》的擬作而已,又安能望《史記》之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