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廢名

藥堂雜文 作者:周作人


懷廢名

“余識廢名在民十以前,于今將二十年,其間可記事頗多,但細(xì)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無從下筆處。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寫文章甚妙,但此是隱居西山前后事,《莫須有先生傳》與《橋》皆是,只是不易讀耳。廢名曾寄住余家,常往來如親屬,次女若子亡十年矣,今日循俗例小作法事,廢名如在北平,亦必來赴,感念今昔,彌增悵觸。余未能如廢名之悟道,寫此小文,他日如能覓路寄予一讀,恐或未必印可也?!?

以上是民國廿七年十一月末所寫,題曰“懷廢名”,但是留得底稿在,終于未曾抄了寄去。于今又已過了五年了,想起要寫一篇同名的文章,極自然的便把舊文抄上,預(yù)備拿來做個引子??墒侵刈x了一遍之后,覺得可說的話大都也就有了,不過或者稍為簡略一點(diǎn),現(xiàn)在所能做的只是加以補(bǔ)充,也可以說是作箋注罷了。關(guān)于認(rèn)識廢名的年代,當(dāng)然是在他進(jìn)了北京大學(xué)之后,推算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民國十一年考進(jìn)預(yù)科,兩年后升入本科,中間休學(xué)一年,至民國十八年才畢業(yè)。但是在他來北京之前,我早已接到他的幾封信,其時當(dāng)然只是簡單的叫馮文炳,在武昌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現(xiàn)在原信存在故紙堆中,日記查找也很費(fèi)事,所以時日難以確知,不過推想起來這大概總是在民九民十之交吧,距今已是二十年以上了。廢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別處。在《莫須有先生傳》第四章中房東太太說,莫須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傷痕?這是他自己講到的一點(diǎn),此蓋由于瘰癘,其聲音之低啞或者也是這個緣故吧。

廢名最初寫小說,登在胡適之的《努力周報(bào)》上,后來結(jié)集為《竹林的故事》,為新潮社文藝叢書之一。這《竹林的故事》現(xiàn)在沒有了,無從查考年月,但我的序文抄存在《談龍集》里,其時為民國十四年九月,中間說及一年多前答應(yīng)他做序,所以至遲這也就是民國十二年的事吧。廢名在北京大學(xué)進(jìn)的是英文學(xué)系,民國十六年張大元帥入京,改辦京師大學(xué)校,廢名失學(xué)一年余,及北大恢復(fù)乃復(fù)入學(xué)。廢名當(dāng)初不知是住公寓還是寄宿舍,總之在那失學(xué)的時代也就失所寄托,有一天寫信來說,近日幾乎沒得吃了。恰好章矛塵夫婦已經(jīng)避難南下,兩間小屋正空著,便招廢名來住,后來在西門外一個私立中學(xué)走教國文,大約有半年之久,移住西山正黃旗村里,至北大開學(xué)再回城內(nèi)。這一期間的經(jīng)驗(yàn)于他的寫作很有影響,村居,讀莎士比亞,我所推薦的《吉訶德先生》,李義山詩,這都是構(gòu)成《莫須有先生傳》的分子。從西山下來的時候,也還寄住在我們家里,以后不知是那一年,他從故鄉(xiāng)把妻女接了出來,在地安門里租屋居住,其時在北京大學(xué)國文學(xué)系做講師,生活很是安定了,到了民國二十五六年,不知怎的忽然又將夫人和子女打發(fā)回去,自己一個人住在雍和宮的喇嘛廟里。當(dāng)然大家覺得他大可不必,及至蘆溝橋事件發(fā)生,又很羨慕他,雖然他未必真有先知。廢名于那年的冬天南歸,因?yàn)楣枢l(xiāng)是拉鋸之地,不能在大南門的老屋里安住,但在附近一帶托跡,所以時常還可彼此通信,后來漸漸消息不通,但是我總相信他仍是在那一個小村莊里隱居,教小學(xué)生念書,只是多“靜坐深思”,未必再寫小說了吧。

翻閱舊日稿本,上邊抄存兩封給廢名的信,這可以算是極偶然的事,現(xiàn)在卻正好利用,重錄于下。其一云:

“石民君有信寄在寒齋,轉(zhuǎn)寄或恐失落,信封又頗大,故擬暫留存,俟見面時交奉。星期日林公未來,想已南下矣。舊日友人各自上飄游之途,回想‘明珠’時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將此種悵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無珍惜之意,覺得有此悵惘,故對于人間世未能恝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舍去也。匆匆。九月十五日?!睍r為民國二十六年,其時廢名蓋尚在雍和宮。這里提及“明珠”,順便想說明一下。廢名的文藝的活動大抵可以分幾個段落來說。甲是《努力周報(bào)》時代,其成績可以《竹林的故事》為代表。乙是《語絲》時代,以《橋》為代表。丙是《駱駝草》時代,以《莫須有先生》為代表。以上都是小說。丁是《人間世》時代,以《讀論語》這一類文章為主。戊是“明珠”時代,所作都是短文。那時是民國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啟蒙運(yùn)動之必要,想再來辦一個小刊物,恰巧《世界日報(bào)》的副刊“明珠”要改編,便接受了來,由林庚編輯,平伯廢名和我?guī)椭鷮懜?,雖然不知道讀者覺得如何,在寫的人則以為是頗有意義的事。但是報(bào)館感覺得不大經(jīng)濟(jì),于二十六年元旦又?jǐn)嘈懈慕M,所以林庚主編的“明珠”只辦了三個月,共出了九十二號,其中廢名寫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里邊頗有些好文章好意思。例如十月分的《三竿兩竿》,《陶淵明愛樹》,《陳亢》,十一月分的《中國文章》,《孔門之文》,我都覺得很好?!度蛢筛汀菲鹗自疲?

“中國文章,以六朝人文章為最不可及?!薄吨袊恼隆芬才^就說道:

“中國文章里簡直沒有厭世派的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焙筮呌终f:

“我嘗想,中國后來如果不是受了一點(diǎn)佛教影響,文藝?yán)锏目諝饪峙赂惛?,文章里恐怕更要損失好些好看的字面。”這些話雖然說的太簡單,但意思極正確,是經(jīng)過好多經(jīng)驗(yàn)思索而得的,里邊有其顛撲不破的地方。廢名在北大讀莎士比亞,讀哈代,轉(zhuǎn)過來讀本國的杜甫李商隱,《詩經(jīng)》,《論語》,《老子》《莊子》,漸及佛經(jīng),在這一時期我覺得他的思想最是圓滿,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這以后似乎更轉(zhuǎn)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我的第二封信已在廢名走后的次年,時為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其文云:

“偶寫小文,錄出呈覽。此可題曰‘讀大學(xué)中庸’,題目甚正經(jīng),宜為世所喜,惜內(nèi)容稍差,蓋太老實(shí)而平凡耳。唯亦正以此故,可以抄給朋友們一看,雖是在家人亦不打誑語,此鄙人所得之一點(diǎn)滴的道也。日前寄一二信,想已達(dá)耶,匆匆不多贅。三月六日晨,知堂白?!彼魄凹囊欢畔の创娴?,唯《讀大學(xué)中庸》一文系三月五日所寫,則抄在此信稿的前面,今亦抄錄于后:

“近日想看《禮記》,因取郝蘭皋箋本讀之,取其簡潔明了也。讀《大學(xué)》《中庸》各一過,乃不覺驚異。文句甚順口,而意義皆如初會面,一也。意義還是很難懂,懂得的地方也只是些格言,二也?!吨杏埂泛喼倍嗍切W(xué),不佞蓋猶未能全了物理,何況物理后學(xué)乎。《大學(xué)》稍可解,卻亦無甚用處,平常人看看想要得點(diǎn)受用,不如《論語》多多矣。不知道世間何以如彼珍重,殊可驚詫,此其三也。從前書房里念書,真虧得小孩們記得住這些。不佞讀下中時是十二歲了,愚鈍可想,卻也背誦過來,反覆思之,所以能成誦者,豈不正以其不可解故耶?!贝宋囊簿椭皇恰懊髦椤笔降囊环N感想小篇,別無深義,寄去后也不記得廢名覆信云何,只在筆記一頁之末錄有三月十四日黃梅發(fā)信中數(shù)語云:

“學(xué)生在鄉(xiāng)下常無書可讀,寫字乃借改男的筆硯,乃近來常覺得自己有學(xué)問,斯則奇也。”寥寥的幾句話,卻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謙遜與自信。廢名常同我們談莎士比亞,庾信,杜甫李義山,《橋》下篇第十八章中有云:

“今天的花實(shí)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你想,紅花綠葉,其實(shí)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剎那見。”此可為一例。隨后他又談《論語》,《莊子》,以及佛經(jīng),特別是佩服《涅槃經(jīng)》,不過講到這里,我是不懂玄學(xué)的,所以就覺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評述了。廢名南歸后曾寄示所寫小文一二篇,均頗有佳處,可惜一時找不出來,也有很長的信講到所謂道,我覺得不能贊一辭,所以回信中只說些別的事情,關(guān)于道字了不提及。廢名見了大為失望,于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爾與之論道也。

關(guān)于廢名的這一方面的逸事,可以略記一二。廢名平常頗佩服其同鄉(xiāng)熊十力翁,常與談?wù)撊宓喇愅仁?,等到他著手讀佛書以后,卻與專門學(xué)佛的熊翁意見不合,而且多有不滿之意。有余君與熊翁同住在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已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余君云系親見,故當(dāng)無錯誤。廢名自云喜靜坐深思,不知何時乃忽得特殊的經(jīng)驗(yàn),趺坐少頃,便兩手自動,作種種姿態(tài),有如體操,不能自已,仿佛自成一套,演畢乃復(fù)能活動。鄙人少信,頗疑是一種自己催眠,而廢名則不以為然。其中學(xué)同窗有為僧者,甚加贊嘆,以為道行之果,自己坐禪修道若干年,尚未能至,而廢名偶爾得之,可為幸矣。廢名雖不深信,然似亦不盡以為妄。假如是這樣,那么這道便是于佛教之上又加了老莊以外的道教分子,于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個人的意見說來,廢名談中國文章與思想確有其好處,若舍而談道,殊為可惜。廢名曾撰聯(lián)語見贈云,微言欣其知之為誨,道心惻于人不勝天。今日找出來抄錄于此,廢名所贊雖是過量,但他實(shí)在是知道我的意思之一人,現(xiàn)在想起來,不但有今昔之感,亦覺得至可懷念也。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記于北京。

(《古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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