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經(jīng)問題之難決者,無過于《尚書》。《春秋》一經(jīng)現(xiàn)在尚可見三傳之文;《詩》雖僅存毛學,然三家異文尚遺留不少,且三家之解說雖不同,章句實無大異。最不得頭緒者算是《尚書》了。但就漢代論,《詩》、《論語》、《老子》在文帝時立博士,《春秋》在景帝時立博士,《書》在建元間始立歐陽一家之博士(以上分見《史記》、《漢書》兩《儒林傳》,及劉歆上太常博士書),曾不多時,便鬧《大誓》,鬧所謂孔安國所獻河間獻王所好之孔子壁中書,又有張霸之百兩篇,杜林之漆書,鬧個不休。東晉梅氏書行世之后,直到明清人始認清楚其為偽書(疑東晉古文者,應以朱子為始,孔穎達亦略表示懷疑之態(tài)度)更牽連到王肅。今所見之本子不特不是西漢今文,且并不是馬鄭,且并不是梅氏原文字,且并不是隸古定本,而是唐開成之石本。
今雖有敦煌寫本殘卷使我們上溯到隸古定本,又有漢魏石經(jīng)殘字使我們略見今古文原來面目之一勺,有毛公鼎等使我們略知冊誥之體式,有若干葬器款識使我們校訂《尚書》中若干文字,然如但顧持此區(qū)區(qū)可得之材料,以解決《尚書》問題之大部分,頗為不可能之事。本文但以分解伏生二十八篇之組成為題,其實這個題目也是極大的,現(xiàn)在只寫下其一部而已。
所謂伏生二十八篇者,究竟是否全是伏生所傳,或與伏生所傳小有異同,今不易斷定,然此二十八篇,合以《大誓》,總可說是漢朝景武時代《尚書》面目,所以現(xiàn)在可以這二十八篇為對象去分析之。此二十八篇去孔子時所見書之面目已遠,在這一點上是與《詩》大不同的?!对姟分Q“三百”在孔墨時已成習語,而《論語》所引《詩》大致與今所見差不多;若《書》,則《論語》所引除不相干之《堯曰篇》以外,“高宗亮闇”見于《無逸》,而“孝于惟孝”不見今存二十八篇中。又《左傳》一書所用之材料甚博,他所引書頗可代表當時(即春秋戰(zhàn)國之交)流行之《尚書》,《左傳》引《詩》幾乎全與今所見之三百篇合,其所引《書》除《盤庚》、《康誥》等以外,幾乎全在今所見二十八篇之外(參看附表)。從此可知三百篇之大體至少在孔子前后一時代中已略成定形,而《書》之篇章各時代不同,且恐春秋戰(zhàn)國時各國中所流傳之《書》亦皆不同?!蹲髠鳌分稌芬炎C明如此,《呂氏春秋》之引《書》亦證明如此,《呂氏春秋》所引除《洪范》外,幾皆不在二十八篇之內(nèi)。
此二十八篇不能當作一個系統(tǒng)看。不特宋儒多如此說,即文章家如揚子云、韓昌黎等亦都有這個觀念?!队菹臅分皽啘啞?,《殷盤》、《周誥》之“詰屈聱牙”,顯然不是在一類中的。朱子能以東晉梅賾書之號稱古文反易了解斷其可疑,乃不能以《堯典》、《禹貢》之號稱《虞夏書》,反比《周誥》的文辭近乎后代斷其可疑,正由于時代環(huán)境所限,不可澈底的想下去。東晉古文辨?zhèn)沃ぷ髟缫淹瓿捎陂?、惠二君之手,當今所宜究治者,為此二十八篇究是何事?
今寫此二十八篇之目如下并試為分類。


一、《周誥》類:如上所表,第一類為《周誥》,自《大誥》至于《顧命》,合以《文侯之命》,凡十三篇。此正所謂“詰屈聱牙”之文辭。文式語法皆為一貫,此真一部《尚書》之精華,最為信史材料。我們現(xiàn)在讀這幾篇,其中全不可解者甚多(曲解不算),不能句讀者不少,其可解可句讀者不特不見得“詰屈聱牙”,反而覺得文辭炳朗,有雍容的態(tài)度,有對仗的文辭,甚且有時有韻,然則今日之不能盡讀者,與其謂當時文辭拙陋,或謂土話太多,毋寧歸之于文字因篆隸之變而致誤,因傳寫之多而生謬,因初年章句家之無識而錯簡,淆亂,皆成誤解。且彼時語法今多不解,彼時字義也和東周不全同,今人之不解,猶是語學上之困難也。即如《大誥》中,“寧人”、“寧王”之“寧”字,本是“文”字,乃以誤認篆文而誤,以致《大誥》本為文王歿武王即位東征之誥者,遂以此字之誤,解作周公成王之書。吳大澂曰:
《書·文侯之命》,“追孝于前文人?!薄对姟そ瓭h》,“告于文人?!泵珎髟疲拔娜?,文德之人也。”濰縣陳壽卿編修介祺所藏兮仲鐘云,“其用追孝于皇孝已伯,用侃喜前文人?!薄斗e古齋鐘鼎彝器款識·追敦》云,“用追孝于前文人?!敝扒拔娜恕比譃橹軙r習見語,乃大誥誤文為寧,曰:“予曷其不于前寧人圖功攸終,”曰:“予曷其不于前寧人,攸受休畢”曰:“天亦惟休于前寧人,”曰:“率寧人有指疆土。”、“前寧人”實“前文人”之誤,蓋因古文文字,從心者,或作,或作,或又作 。壁中古文《大誥篇》,其文字必與寧字相似,漢儒遂誤釋為寧。其實《大誥》乃武王伐殷大誥天下之文,“寧王”即“文王”,“寧考”即“文考”,“民獻有十夫”即武王之“亂臣十人”也?!皩幫踹z我大寶龜,”鄭注,“受命曰寧王”,此不得其解而強為之說也。既以“寧考”為武王,遂以《大誥》為成王之誥,不見古器,不識真古文,安知寧字為文之誤哉?
雖傳《大誥》為周公相成王時之誥,今乃以寧字之校訂,更生此篇之時代問題,此問題今雖未能遽定,然《周誥》若干篇中待金文之助,重作校訂工夫,可借此啟示。阮蕓臺諸人每每強以《詩》、《書》中成句釋金文,今當以金文中字句訂《詩》、《書》之誤字也。自《大誥》以下至于《顧命》十二篇,皆武王(或成王)或康王時物,除《無逸》稍有若經(jīng)后人潤色之處外,此十二篇文法上在一個系統(tǒng)中?!段暮钪芬黄m也可以放在這一類中作附庸,然文體辭義皆與此十二篇不是一類,疑是戰(zhàn)國時出土或流傳忘其來源之彝器銘辭,解者按其辭氣以晉文侯仇當之(書序)或以文公重耳當之(《史記》),其歸之晉者,或出土在晉地(然此不足證此篇為晉物,魯取郜大鼎于宋一事,可以為證),而平王東遷及襄王奔鄭正合于所謂“閔予小子嗣,造(遭)天丕愆,殄資澤于下民,侵戎我國家”。惟此篇開頭便說“父義和”,文侯仇不聞字義和。王引之曰:
古天子于諸侯無稱字者?!短普a》、《酒誥》、《梓材》三篇“王若曰:小子封”,“王曰:封”,定四年《左傳》引《蔡仲命書》云,“王曰胡”,又引《踐土之盟載書》云,“王若曰:晉重、魯申、衛(wèi)武、蔡甲午、鄭捷、齊潘、宋王臣、莒期、皆稱其名,其他則稱伯父、伯舅、叔父、叔舅而已,未有稱字者也?;蛞粤x為字,或以義和為字,并當闕疑”。(《經(jīng)義述聞》卷二十三)
此篇全無記事之上下文,除篇末無“對揚王休用作寶彝”,一套外,全是一篇彝器銘辭之體,其文辭內(nèi)容又絕與師敦、毛公鼎同,然則淵源當亦不二致。宋代出師敦,清代出毛公鼎,漢時山川多出鼎彝(見《說文》序),則戰(zhàn)國時當有此樣出土之先例,果“文侯之命”出土地為晉,則當時發(fā)讀文字者,自然依文中所說之情景想到翼侯仇或絳侯重耳矣。
此若干篇《周誥》在當時是如何出來的,可以《左傳》定四年所記祝佗語為證:
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拄敼砸竺窳濉浴安荨倍庥谏侔呏摗7挚凳逡浴竺衿咦濉浴翱嫡a”而封于殷虛?!痔剖逡浴I鞏,沽洗,懷姓九宗……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
今《伯禽》、《唐誥》兩篇皆不見(《伯禽》為篇名從劉焯說),而《康誥》猶存。然則《康誥》正是派康叔到殷故都衛(wèi)地以建國時之教令,給他的一個“政治工作大綱”。其《酒誥》等篇雖或不如《康誥》之重要,也是同樣的教令。這樣的教令至少在王之冊府與受詔諸侯之冊府中都要保存的,或者以其重要之故分布給其他諸侯,而受此誥者容或鑄于彝器上。周朝彝器上鑄文章是較普遍的?!蹲髠鳌酚涀赢a(chǎn)鑄刑書,散氏盤記割地的條約,曶鼎記訟事,小盂鼎記俘獲,其他記爭戰(zhàn)來享,記禮儀之彝器,尤不可勝數(shù),然則不特《康誥》等可得鐫于彝器上,《大誥》、《顧命》一類赴告之文,亦未嘗不可鐫以垂記念。且此項誥語竟成為周代貴族社會中之教科書,《楚語》記下列一事:
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辭。……王卒使傅之。問于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道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生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
所謂《春秋》、《詩》、《禮》、《樂》可不待解,世即后世所謂《世本》,語即《國語》一類之文書,所謂令所謂訓典當即《誥書》之類。熟知掌故以為出辭從政之具,是春秋時之風氣,可于《左傳》中明白看出。我們比較一下,則對于《周誥》諸篇,不特可以想到他如何出來,寄托于如何之物質(zhì)上,且可知其緣何流傳于后來也。
說到這里,或者要問,《周誥》的文辭是周王說話的本質(zhì)呢,還是史官修飾了的文辭?我們可以直率回答,《周誥》中的話,雖然不全是一篇一篇的官樣文章,然而史官的貢獻也很不少了。試以《文侯之命》,毛公鼎、師敦比較一下,看此項文字竟有定式,試讀《周誥》各篇中的文辭,其可解者每是很有修辭力量的文辭,而稱今道古,像有一個歷史哲學,威儀棣棣,丁嚀周至,不是一個直截的態(tài)度。在當時的統(tǒng)治者都是戰(zhàn)士焉能說這樣文學的話?且當時的文學本是一種專門之業(yè),所以王如用到文字,總須“呼史某冊命”,“朱批上諭”是做不了的。今抄《康誥》、《召誥》、《無逸》各一段,以見所謂美術(shù)散文進化至此時之地步,此地步去吐辭茫昧之時代已遠得很了!
《康誥》一節(jié):
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王曰:嗚呼!封。汝念哉!今民將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遠。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訓。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
《召誥》一節(jié):
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王乃初服。嗚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稛o逸》一節(jié):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萦谑瘢桓椅牿姽?。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第二類是魯書。這一類中有兩篇,一、《金縢》;二、《費誓》。相傳為伯禽伐淮夷之誓,其文近于《周誥》而無深義。《金縢》一篇必不是與《大誥》、《康誥》等有同樣價值者,此篇文體全與《周誥》不類。《顧命》一篇中雖陳喪禮,但仍以赴告之辭結(jié)束之,《金縢》乃全是一篇故事,篇中周公祝辭尚近于《周誥》,其“武王既喪”以下竟像東周的文辭。這一篇當是后人根據(jù)相傳的故事及話言拼湊成的。《魯書》一類可以說是《周誥》的附庸。
第三類是宋述商書。此一類中,《西伯戡黎》及《微子》二篇之可以呼作《宋書》,當是無問題的,此是宋人記其由來之檔案。至于《盤庚》及《高宗肜日》,以年代論,比《周誥》早得多,以文辭論,反比《周誥》較易通解,然這兩篇都不類春秋的文辭。又商末至少有兩次的大亂。一、紂亡時;二、武庚亡時。經(jīng)這樣大亂,冊府是完整不了的。清朝人不為明朝人保存檔案,周朝人更決無為商朝人保存史料之理。宋以喪亡之后,小休之時,根據(jù)傳訓,寫成典書,是事實之最可能者。惟其傳說有自,所以不像后來的文辭,惟其追記在后,所以稍有近后的語句。此一說雖無證據(jù),然如此假定,一時也找不到與此矛盾的證據(jù)。
以上三類,除《無逸》一篇或者稍經(jīng)后人之潤色,《金縢》一篇大有可疑之外,都是絕好的史料,與彝器銘辭相發(fā)明。今尚存之《逸周書》中,雖《世俘》、《作雒》等篇,其史料的價值,亦下此一等也。
第四類是外國書,這一類中有《呂刑》、《秦誓》兩篇。《呂刑》相傳為周穆王作,這話全不可通?!吨苷a》的排場是很清楚的,周王誥語所及之人,“越在外服,侯田男衛(wèi)邦伯,越在內(nèi)服,百僚庶尹”,而《呂刑》一篇誥語所及之人,則是“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孫皆聽朕言”,這乃是一個部落的族長,那里是諸侯的共王?且《周誥》中的用事,述祖德則“丕顯文武”,引鑒戒則殷人夏后,《呂刑》里邊,既無宗周成周之典,又無三代興亡之事,而是三苗、重黎、伯夷、皇帝,遙遙與《楚語》中所載南方之神話相應。且《呂刑》開頭說:“惟呂命王,享國百年,?;?,度作刑以誥四方?!倍妒酚洝吩唬骸案钛杂谕??!编嵭唬骸皡魏钍芡趺霝槿??!贝私圆坏闷淞x而強解之者,“呂命王”固不能解作“王命呂”。若以《書序》說,“呂命穆王”則以臣命君成何事體?諸家著錄周代彝器中有呂王器數(shù)事,如“呂王斗作大姬壺”等,然則呂固稱王矣。今如釋呂命王為周昭王之類,即命為呂王之號,或命為誤字,其本字為呂王之號,則文從字順。然則此篇固是呂王之誥,南方之訓典,與成周無涉,固墨子之所引,而非早年儒家之書也。
《秦誓》一篇,《書序》、《史記》皆以為秦繆公喪師于崤之罪己詔,然按其文義頗與崤戰(zhàn)后事之情景不合?!蹲髠鳌酚洰敃r秦繆公云:“孤違騫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過也!”今《秦誓》中并無此等意思,只在渴思有才有量之賢士。意者此之指名秦繆公猶《文侯之命》之指名晉文侯,皆實不得其人,強以與此文差不多的地理及時代之最有名人物當之,強以其間最著明之事跡當之,而忘其不切也。《商頌》之指名正考父,《魯頌》之指名奚斯,皆同一心理耳。
《秦誓》一篇,以文辭論,是《尚書》中最上等者。如下列一段,實是絕美的文章,散文進化到此一步已是像有工夫的了。
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亦職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惡之,人之彥圣,而違之俾不達,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榮懷,亦尚一人之慶。
第五類是三代的三篇誓。至遲到春秋中葉,禪代征伐的兩種政治理想都完成了一個系統(tǒng),這可以《左傳》為證。征伐是三代創(chuàng)業(yè)之功績,夏以啟為創(chuàng)業(yè)之祖(啟之訓為開,可以漢諱為證,然則啟固是夏后氏之太祖,鯀禹猶在天神一格中也),據(jù)傳說,其所伐者為有扈,故造《甘誓》,商以湯為成事之王,所伐者為夏桀,故造《湯誓》,周以武王為定功之世,所伐者為殷紂,故造《牧誓》,所謂《太誓》,亦即《牧誓》之一流,同一題目,不是一個人造的,故成不同的篇章。以此諸篇之文辭與《周誥》、《殷盤》比一下,顯然這是后人的文辭,以其中發(fā)揮的意思與孟子墨子所記者較一下,顯然這是憑藉著“征誅”一種思想而出的文章。
第六類是《禹貢》、《洪范》兩篇?!队碡暋费缘乩?,而以九州之觀念為綱,《洪范》綜言天人系統(tǒng),而以五行之觀念為領(lǐng)。如這樣子的典書,在戰(zhàn)國時恐不少有,《晉書·束皙傳》記汲冢簡書各種,按其名實,足知彼時文書之有多體。《禹貢》雖比《穆天子傳》為實(《穆天子傳》亦因誤讀致有今天之面目)?!逗榉丁樊敱取洞髿v》為實,然皆戰(zhàn)國時托古拓今之創(chuàng)作,彼時之典書也。造作此等典書之風氣,最遲至春秋已成,可以《左傳》、《國語》所引各種古今雜糅鋪排數(shù)目之訓典為證。
《禹貢》、《洪范》兩篇,雖大體上我們可以斷定他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東西,但如必確切指定其屬于何一世則亦未必成功。為什么呢?古來的書每每先有個核子,后來逐漸發(fā)展與改變一書中自身之層每不容易分辨,必以一書最初之層為此書之時代固失之,必以其最后層當之,亦未為得。
《洪范》一書之中央思想為五行,五行系統(tǒng)論之成立雖或在后,但其根蒂必在先。荀子在非子思、孟子時,指謫他們“按往舊造說,謂之五行”,所謂“造說”者,明其有自己的貢獻,所以“按往舊”者,明其有憑藉傳說處?!蹲髠鳌肺钠吣辏八鸾鹉就凉戎^之六府”,此與五行之數(shù)雖小異而大同。且五方之說,似較五行為尤早,王國維曰:“‘貞方帝卯一牛之南□’,曰‘貞于東’,曰‘己已卜王于東’,曰‘于西’,曰‘貞于西’,曰‘癸酉卜中貞三牛’。曰‘方帝’,曰‘東’,曰‘西’,曰‘中’,疑即五方帝之祀矣”。五方之觀念,自與五行相混而更盛。
《禹貢》之中央思想為九州。九州之名見于《國語》者,有“謝西之九州”,此指一地方說,可以不論。若禹九州之說,至遲在春秋已盛。齊侯镈鐘及齊侯鐘云:“及其高祖,虩虩唐成,又(有)(嚴)在帝所,(溥)受大命,刻(克)伐(履)司,(敗)乃靈師。伊少(?。┏荐浚ㄎǎㄝo)。咸有九州,處禹之堵(都)。”(《嘯堂集古錄》下)孫詒讓考證(《古籀拾遺》上十六葉)此二器一作于靈公初卒,一作于靈公已有謚時,齊靈二十八年,正當春秋魯哀公十九年也。春秋時此故事既用于如此之場所,則此故事必不創(chuàng)于彼時,然則禹九州之說縱不歸之于夏殷,亦決不后以西周也。且《禹貢》九州之名稱亦決非戰(zhàn)國時名號,詳拙著《禹貢九州釋名》,今不錄。惟九州觀念與禹貢地理究是兩事,盡可九州之說甚早,《禹貢》之書卻可以甚后。然今如以《禹貢》地名有但見于漢代者,以為即是甚晚之書,亦未可通。地名之僅見于漢代書,不必即始于漢代,即如遼西遼東諸郡,《漢志》明言秦置,而《史記·匈奴列傳》云是燕置,可見《漢志》所謂秦置郡縣中,每有導源自六國時者。此猶是郡縣之名稱設(shè)置也。若一般地名,則創(chuàng)造尤不易。今如執(zhí)鮮卑一調(diào)以為大招是東漢時所作之證,何其鑿也?《禹貢》一篇,以文辭論,固絕不能為夏商及西周之書,然必以為是戰(zhàn)國,亦未有充分之證據(jù),若以為東周之書,可無謬焉。
第七類是所謂《虞夏書》兩篇,即《堯典》、《皋陶謨》。所記皆堯舜禹禪讓之故事,與三《誓》正為相對者,彼申三代征伐之思想,此陳三帝禪讓之思想,皆戰(zhàn)國時學者心中口中之大問題。此兩篇從頭即不是假定如《周誥》一類的文章而做的,自己先說“曰若稽古”,明為后人之言,而《左傳》僖二十七年引《堯典》明明曰《夏書》。戰(zhàn)國學人托堯舜禹故事以立言者必多,即春秋時或已多有之,如季孫行父不納莒太子時所引《舜功》一大段文章,即所謂放四兇族登庸十六才子者,必亦是傳說之一種,而與今所見《堯典》不合。今所見《堯典》中儒家思想之成分更重,原來故事之神話性更輕,《皋陶謨》一篇中竟將不同部族之“宗神”(Tribal Gods)合于一堂,而成全神庭(Pantheon),部落之傳說早為大一統(tǒng)之觀念改化矣。
以上四類,但可以東周思想史之資料,不可為虞夏殷周史跡之所依也。
附《左傳》引書表
《詩》、《書》在春秋戰(zhàn)國時之面目,可取春秋戰(zhàn)國時書引《詩》、《書》者統(tǒng)計推論之?!蹲髠鳌匪驹粗秶Z》一書,當是戰(zhàn)國初年集合數(shù)國之語以成之者(說詳后),其引《詩》、《書》頗可取以為《詩》、《書》在彼時狀態(tài)之證據(jù)。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卷四十七)所統(tǒng)計《左傳》所載賦詩之事,幾全與今所見詩篇章合.而引《書》多數(shù)在廿八篇之外。顧書抄引錯亂無序,今一一據(jù)《左傳》本文及杜注校之,列表如下。(至顧氏所引二十二事之外,是否有遺漏者,今不及遍校《左傳》全書,且待異日也。)
一、隱六——《商書》曰:“惡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鄉(xiāng)邇,其猶可撲滅?”杜曰:“《商書》,《盤庚》。”
按,今《盤庚》無“惡之易也”一句,此句亦不類《盤庚》文辭。
二、莊八——《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倍旁唬骸啊断臅?,逸書也?!?
三、僖五——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庇衷唬骸笆蝠⒎擒?,明德惟馨?!庇衷唬骸懊癫灰孜铮┑驴埼?。”杜曰:“逸書?!?
四、僖二十三——《周書》有之:“乃大明服?!倍旁唬骸啊吨軙?,《康誥》?!?
五、僖二十四——《夏書》曰“地平天成”,稱也。杜曰:“《夏書》,逸書。”
六、僖二十七——《夏書》曰:“賦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杜曰:“《尚書》,虞夏書也?!卑矗巳Z在今《皋陶謨》中(偽孔《益稷》)。
七、文五——《商書》曰:“沈漸剛克,高明柔克?!倍旁唬骸按嗽凇逗榉丁?,今謂之《周書》?!?
八、文七——《夏書》曰:“戒之用休,董之用戚,勸之以九歌,勿使壞?!倍旁唬骸耙輹??!?
九、宣六——《周書》曰:“殪戎殷?!倍旁唬骸啊吨軙?,《康誥》也?!?
十、宣十五——《周書》所謂“庸庸祗祗”者,謂此物也夫。杜曰:“《周書》,《康誥》。”
十一、成二——《周書》曰:“明德慎罰?!倍旁唬骸啊吨軙?,《康誥》?!?
十二、成十六——《周書》曰:“惟命不于常?!庇械轮^。杜曰:“《周書》,《康誥》?!?
十三、成十六——《夏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倍旁唬骸耙輹?。”
十四、襄十三——《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杜曰:“《周書》,《呂刑》也?!?
十五、襄二十一——《夏書》曰:“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允出茲在茲,惟帝念功。”杜曰:“逸書也?!?
十六、襄二十三——《夏書》曰:“念茲在茲?!倍旁唬骸耙輹病!?
十七、襄二十六——故《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倍旁唬骸耙輹病!?
十八、襄三十一——《大誓》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倍旁唬骸敖瘛渡袝ご笫摹罚酂o此文,故諸儒疑之?!?
按,此處傳文疑是敷衍經(jīng)文者?!督?jīng)》云:“公薨于楚宮。”《傳》云:“公作楚宮,穆叔曰:《大誓》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君欲楚也夫,故作其宮。若不復適楚,必死是宮也,’六月辛巳,公薨于楚宮。”魯至此時,幾成楚之藩邦,何欲楚之有?《魯語》記襄公如楚之故事云:“襄公如楚及漢,聞康王卒,欲還,叔仲昭伯曰:‘君之來也,非為一人也,為其名與其眾也。今王死,其名未改,其眾未敗,何為還!’”如此形勢,何欲之為?且楚宮之楚,非謂荊楚之國,猶言大宮也?!对姟罚骸岸ㄖ街校饔诔m。揆之以日,作于楚室?!笔瞧淅?。強以左氏書比附經(jīng)文者,乃有此露馬腳之文焉。
十九、襄三十一——《周書》數(shù)文王之德,曰:“大國畏其力,小國懷其德?!倍旁唬骸耙輹??!?
二十、昭十四——《夏書》曰:“昏,墨,賊,殺?!备尢罩桃?。杜曰:“逸書?!?
二十一、哀六——《夏書》曰:“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綱,乃滅而亡?!庇衷唬骸霸食銎澰谄潯!倍庞谇岸蜗略疲骸耙輹!庇诤蠖蜗略疲骸坝忠輹?。”
二十二、哀十一——《盤庚》之誥曰:“其有顛越不共,則劓殄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邑?!倍旁唬骸啊侗P庚》,《商書》也。”按,今本《盤庚》作“乃有不吉不迪,顛越不恭,暫遇奸宄,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無俾易種于茲新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