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荷蘭鴻爪

歐游散記 作者:王統(tǒng)照


一 夜車

在柏林若干日的勾留,使我從這都會的表面上略略曉得NAZI的威勢與德國人民的情形。這里的熟人不少,尤其高興的是與我的侄子參令朝夕相見。他在柏林大學快兩年了,柏林的街道較熟,引導我參觀,游玩,代作翻譯。恰好在暑假中,所以他的工夫還多。然而我為時間所限,雖可享受登記馬克的便宜,也不得不整裝他去。

由英法去的幾位學生差不多每天晚上在中國的飯館里遇得到,機會湊巧我與同住倫敦的楊君都想取道荷蘭渡?;赜?,于是我們便結(jié)成旅伴了。

九月底的某一個晚上,同參令,楊君,還有來送行的幾位友人,一位德國女士在夏勞吞堡車站上候車,很清冷,沒有多少人,遠遠浮聽著市中的嘈音。我們在徘徊時談著祖國的近況,朋友的行蹤,異邦偶遇,各奔前途,當此清秋之夕各人都有難以言說的感懷,離思中更添上一層悵惘!

九點,車到了,我與楊君提了簡便行李上車,與大家握手相別。轟隆聲動已離此“血脈僨興”,歌舞,叫囂的大都市而去。

德國的二等車已很講究,那一個房間中恰巧只有三人,我與楊君同坐一長榻。對面只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胖子,短胡子,紅臉膛,金表鏈;凸肚皮,有點氣派,一定是資產(chǎn)階級中的人物。他起初坐在那里端端正正地吸雪茄煙。我們誰也不理誰,但幸而有我在車站上新買來的一份倫敦《泰晤時報》,卻成為與對面旅客的介紹者。

“你們從英國來的么?”胖子打著英國話問。

“是的,但我們在柏林已經(jīng)住過些日子了。”我說。

“報,我瞧瞧?!彼脑捄敛豢蜌?。

報拿在手中,剛剛翻開,他立刻丟在絨榻上,將右手往衣袋里一揣,搖搖頭。

“怎么說?他們的報不是說我們,——德國人在柏林街道上天天預備戰(zhàn)爭,訓練青年要作第二次的大戰(zhàn)么?”

“嗯”我還沒有的說,楊君淡然地回答他:

“有是有的,報上的通信這么說,不過,……”

胖子把夾雪茄的手指從口上拖來下,叩著桌面,憤憤地道:

“你們在德國曾看見過這等情形?”

“沒有,——即使是真我們也看不出來,——不過你的意見如何,對于英國人?”楊君一本正經(jīng)地,如同新聞記者似的質(zhì)問。

“哈哈,你提英國人”他馬上把笑容斂住。紅紅的粗皮臉上罩了一層霜?!坝私篇湹煤?,他們凈挑剔我們的不是,卻看不見自己。你知道,德國自從大戰(zhàn)后筋疲力盡,弄到現(xiàn)在好容易立起來了,英國人卻不高興。面子上和平,心里辣,危言聳聽,使世界都覺得驚恐!……哼,無用,我們德國人做事正直,光明,有那一天便干那一天的!……”

他用拳頭重重地把半開的報紙捶了一下,表示他的憤慨。

如此一來我們這兩個中國人卻覺得不好說什么了。無疑,他是一個黨人,年紀不小了,勁頭真足。無論如何,我想這比中國人的從容禮讓在圍城中講《老子》的態(tài)度或許高明?也許他太褊狹了,可有哪一個國家在這個世界上把氣度放得寬大些呢?

談話另換了題目,我們才曉得他是柏林一個影戲院的經(jīng)理,因事要往哥本哈根去的。

夜半,這位憤慨的商人下了車,報紙仍攤在榻上,仿佛鉛字印痕上都有冷眼睛,凈瞧著好動氣的德國人怎么辦。

二 亞姆司特丹之初旅

大清早我們從坐夢中醒來車已到了荷蘭的名城亞姆司特丹,雇輛汽車聽憑汽車夫去找一個旅館。及至把人與行李運到,方知是規(guī)模較大的一個地方,住一天連早餐在內(nèi)約計合中洋七元余,好在我們皆不能久住便暫止于此。

旅館中十分清閑,雖然是五層樓的建筑,然客廳,食堂,與他們的辦事處都輕易見不到旅客的蹤跡,門前車馬冷落,足見生意不佳。

亞姆司特丹是荷蘭的重要口岸之一,在十三世紀初不過是一狹小漁村,還有一座小堡壘為阿姆司泰耳(Amstel)的貴族所居,至十三世紀末年遂成為繁盛市鎮(zhèn)。一四八二年,因此地被Gulderlanders人的攻襲,便盡力支持增加防御,其結(jié)果把亞姆司特丹的近郊毀壞,而在港口焚燒了一些船只。經(jīng)此一役后又變成商業(yè)重地。當一五七八年屬于聯(lián)合省之一,繁榮日進。然在一六○二年時,因瘟疫流行死去六萬人。一六五三年荷蘭與英國戰(zhàn)爭,人民又傷亡不少。而亞姆司特丹人的活動力大見減削,中經(jīng)法蘭西大革命與荷蘭被法國統(tǒng)治貿(mào)易衰退。直至一八一五年才能逐漸興盛。經(jīng)他們的努力經(jīng)營,竟有現(xiàn)在的規(guī)模。

亞姆司特丹在地理上乃Zuyder海的一個海灣,原名為Amstelredamme,周圍約有十哩?,F(xiàn)計全城人口七十六萬,建筑物多倚河背水,全城成半月形。河道之多不下于威尼斯,但交通方面不純靠船只,這與威尼斯迥不相同。威尼斯除了自行車(也極少)外可說是“車無用武之地”,而亞姆司特丹汽車飛過河橋,馳行廣道,也與他處一樣。究竟街道寬闊,而且拱橋少平橋多。從古香古色上比較,自然處處不能與威尼斯并論,不過生動,繁盛,足以證明她是一個近代工商業(yè)的重鎮(zhèn)。

街上的行人,忙得很,一頭一臉的往前趕的神氣,男女都舉動迅速,言談爽快。這里,自行車差不多人人有,人人善騎,一輛隨一輛在街道上馳逐,是歐洲別的都會所沒有的光景。

全城中極正直的街道很少很少,打開地圖一看,一圈半環(huán)形,又一圈半環(huán)形,層層相繞,幾條主要的道都是河流。兩岸的房屋整齊明麗,門外樹蔭掩翳,與高高的窗臺上的盆花相映。墻以純白色者居多,由居室內(nèi)可以俯看下面的綠波,——河水的清柔;明澈,如果船不經(jīng)過時,岸上的倒影浸在水底是永遠畫不出的一幅畫圖。荷蘭人愛潔凈,齊整的好習慣隨處可見,在建筑與道路上更容易顯得出他們愛美的觀念。

在歐洲,不缺乏古代的雄偉建筑,不缺乏規(guī)模浩大的城市設(shè)計,更不缺乏匆忙爭斗而遺忘了自然美的現(xiàn)代的人生。但能調(diào)劑于兩者中間,以物質(zhì)建設(shè)的努力加以人工的藝術(shù)的布置,利用自然的現(xiàn)成東西去慰樂人生,據(jù)我所知,瑞士與荷蘭都能夠格。他們不放棄了生活的競爭,卻使一般人民真懂得如何利用,如何厚生,把自然美與物質(zhì)建設(shè)調(diào)和在一起,瞧不出有何顯然的裂痕,這便是他們的聰明。但這樣聰明與地理的環(huán)境有很大關(guān)系。

類如威尼斯佛勞倫司諸古代或中古的名城,你在那里游覽,玩賞,無形之中它們總易于把你拉回往古的世界中去。那些思想家,藝術(shù)家,費盡心血遺留下的痕跡雖然偉大,莊嚴,生動,漂亮,因為日子太久了,時間多少是含有損蝕性的。一面是光華璀璨,一面卻是幽暗深沉,到后來,還是幽暗深沉一面的心理易于激動人;由往古的幽情往古成就上給人以贊嘆,驚奇。這等力量擴大,便容易覺得自我的卑小。而且因為精神在往日的世界中流連,或者藐視了當前。自然,這不是十分肯定的話,可不無些微道理。至少,這等感想的襲奪我曾經(jīng)有過若干次的經(jīng)驗。所以雖然是摩撫古物,引起美感,總會有往者難追,空余憧憬之思,漸漸地心緒也變?yōu)橛某痢H缑廊藢︾R,空空悵惜過去的韶顏;如壯士暮年,想到從前沙場臥月血染鐵衣的夢景,所剩下的是一縷幽懷,幾聲微嘆。

但亞姆司特丹給我的印象是活潑,生動,整齊,清潔,除掉在博物館里,絕少懷古念往的想頭,恰與佛勞倫司那中古藝術(shù)的大城成一反比。街道不完全寬大,而潔凈可取,無論老人,青年,騎車或步行的都十分匆忙。這里沒有種種形樣的灰黑色的古建筑物,也沒有石像銅像安置在道路旁邊,或水池的中央。蔚藍的晴空,碧綠的城河,活動健康的青年男女,為生活忙,為事業(yè)忙。我想現(xiàn)在亞姆司特丹全城中很少有人把整個的心思攪在什么哲理藝術(shù)中去罷?因為在這地方,他們難得有這些逸致,閑思。

這個上午我因要去找?guī)孜辉诖素溬u繭綢花邊的同鄉(xiāng),便帶了地圖,記清旅館的所在地。慢慢地一個兒去穿街,越巷。

路上最易使我注意的是自行車之多,與他們騎車方法的巧妙。這正如上海的黃包車一樣,正當早八九點的時間,并排的,前后追逐的,轉(zhuǎn)彎抹角的,除卻路中央的電車汽車外,自行車可以說不少于鋪道上的步行人。不過度疾馳,也看不見他們周章躲閃,這么多,卻又沒聽見得時時按叫警鈴。進退如意,遲速自主,真夠得上是荷蘭人最普遍而最有趣的自由運動??礃幼邮裁慈硕加校倮?,學生,商店伙計,工人,家庭的婦女,他們使用這代步的器具能一樣的這么熟練,巧妙,滿街都是。由一個陌生的外國旅客看來那能不感到新奇。

從這一件事上我曉得荷蘭人的活力與他們的朝氣了。

轉(zhuǎn)過幾條橫街,問過崗警,才在一道窄窄支流的河岸街上找到了門牌。敲門(他們沒裝門鈴)多時,沒見有人下來,卻從鄰戶中探出一位中國人,他說:

“找姓魏的么?”

“是,他們不是×省×縣人嗎?您的貴省?”我即刻急著問他。

這穿得頗整齊的中年人面上現(xiàn)出笑容。

“我住在煙臺,到這里快三年了。你剛來這里?”

因為是同鄉(xiāng),話就多了,他要我進去坐坐,但我知道他們生意忙,約定第二天到魏先生寓所時就近同他再談。

原來在船上遇見的那十一位商人,除掉經(jīng)理與書記之外,有九位是得天天到各街市與四鄉(xiāng)中作負販生涯。因為資本小不能開設(shè)鋪面,只是行莊,這便需要人工的推銷。

重回旅館,午飯后坐了游覽車出去玩。在各個地方?jīng)]遇見多少外國來的游客。

三 王宮與博物館中的名畫

從亞姆司特丹的中央車站為起點,經(jīng)過一條著名大街——丹麥街,即可直達到這古舊的王宮。歐洲各國家中很少沒有偉大王宮這類的建筑物。他們的皇室,貴族,在從前,“家天下”的專制思想與東方的君主的看法一樣,直到現(xiàn)在還有將那華麗的建筑物標為都市文化的一種。不過我們走進這一所并不雄偉闊大的王宮中時,覺得荷蘭到底是“小國寡民”,而且更看出以樸素見稱的民族特性。雖以若干年君王的力量,其實這富有歷史性的王宮是不能與巴黎柏林的皇宮相比的。王宮建筑于一六四八年,原是市廳,備人民聚會休息之用。至包拿帕提時才改為王宮。現(xiàn)在空閑著,變成游覽的名所。房子的構(gòu)造頗為奇特,據(jù)說下面有一萬三千多根木樁支持著上面的建筑,木樁下在地下的深度約七十英尺。自然那時還沒有鋼骨的發(fā)明,但為什么他們不深打地基而用這許多木樁呢?我想,荷蘭地面低下,海平面比地面高,恐怕土質(zhì)松動所以用這樣費力的方法使能持久。這是我自己的猜測,不知是否合乎事實?

從門口與外形上看,不過是一所略寬大些的三層樓,并沒有特別的裝飾,更顯不出什么威嚴。但入內(nèi)觀覽之后,卻感到形式與內(nèi)容的調(diào)諧。樓上有兩大間餐室,與寶位室,應接室等。應接室的大廳規(guī)模頗大,上覆圓頂,宏敞明麗。四周墻壁全用意大利白色云母石鉆成,墻上掛著種種旗幟與戰(zhàn)勝紀念品,這都是當年荷蘭人與西班牙印度人作戰(zhàn)得來的。大廳的中央用許多小銅釘鑲成一幅天空星座詳圖,頗為別致。光滑的云母石,亮亮的銅釘,再加上面懸垂的若干枝用切片玻璃作成的吊形燈架,若在夜間明光大放,那地石上的銅星座一定分外耀眼。雖無甚意義卻也有趣。由餐室中走過去,一連有幾間屋子,木制的地板特別講究,雖然其他的器具與裝飾品都極尋常,用小木塊拼鑲地板,在精致的大建筑物里也有好多,不過,這幾間屋子的地板每一間有一間的式樣與色彩。木塊有方形,菱形,三角形,長方形的不同,鑲砌得是那樣細密與工巧,驟然看去如鋪了美麗的圖案花紋的地毯一樣?;ㄐ闻c鳥形皆有。凡是腳步踏著這木地毯的,上面的花紋一定引起深切的注意。其實,這王宮各屋子中并非金碧輝煌,織錦眩彩,器具陳舊得很,雖有幾幅名家佳畫,似乎也不易引起游人的興味,獨有這藝術(shù)的木地毯反能令人贊美。

到這王宮與往游舊家的廳堂一般,一切表示著陳舊與黯淡,但樸素,厚重,沒有多少奢靡華麗的氣概。

王宮的最上層有一個高塔,登塔四望,俯視全城,城外的河道郊原,花樹叢中的漁村,田舍,尤其是彎彎曲曲的海堤,鑲在那些濃綠的牧場旁邊,形成天然的屏障。而荷蘭特別多的風車,伸著長臂,如看守田地的巨人,一個個矗立著。我不禁想,這真是從畫面上看到的荷蘭風景。

其次是里解克斯博物館,由王宮去并不甚遠。博物館近處是市立劇院。里解克斯博物館偉大雄壯,是荷蘭著名的建筑。

不止是以建筑著名的,它保存了許多十七世紀的荷蘭繪畫,在全世界中沒有其他地方比在這里能夠看到這么多的荷蘭畫。荷蘭,這低下的國家在世界繪畫史上她有永久的輝光。不是一味熱情祈求理想的現(xiàn)實與尊崇靈感的意大利畫,也不是以嚴重雄偉見長的日耳曼畫。她有她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晴朗而多變化的天空,大海,飛雪,陰郁的田野,到處灌注的河流,牧歌的沉醉與風車的靜響,雜花如帶圍繞著的農(nóng)村,牧舍,楊柳垂拂的溝渠,不沉郁也不粗獷,不狂熱也不冷酷,就在這樣天時與地利中造成他們獨有的藝術(shù)性。荷蘭的肖像畫與風景畫摻在各國的畫廊里,如果是一個有研究的鑒賞者不用看下列的名字,從用色,取光,神采與趣味上一望便易斷定它是荷蘭人的作品。

荷蘭畫自十七世紀以來是以寫實的風格,調(diào)和著浪漫的情調(diào)。尤其是從一千五百九十年到一千六百三十五年,這短短的幾十年是荷蘭畫的黃金時代。若干名家的杰作在此期中完成,類如建司亭(Jan Steen),奧司他達(Ostade),萬高因(Van Goyen),普臺爾(Potter),魁普(Cuyp),他們奠定了近代荷蘭畫的基石。

時間與文題不容許我再多敘述他們的畫派,現(xiàn)在且來瀏覽一下這博物館中的佳品。

要在匆匆的瀏覽中想多少留下一點點的“煙士披里純”,不是在平常對畫史有點研究的便無從說起。這一下午,我穿過多少房間,目視,手抄,用十分緊張的精神想竭力保存下看后的印象。雖經(jīng)領(lǐng)導人幾次示意要我早點走,但他看我那樣對他的祖國的名畫用心,末后,他也微笑了。但時過境遷,除掉有幾張畫的結(jié)構(gòu),色彩,風味還可約略記得住外,當時以為收納得很豐富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

館中第一層樓各室內(nèi)所陳列的都是主要的繪畫,但地下一層卻有古派的與近代的杰作。

有一幅極著名的“夜守”,是雷姆勃蘭特(Rembrandt)所繪。畫幅頗大,有十多英尺高,橫寬也差不多,畫于一千六百四十二年。凡是知道雷姆勃蘭特畫之風格的一見此畫,尤生印感,而佩服他的畫法的高明。即使不研究繪畫的游客,看過后也不易忘記。人物與色彩的調(diào)和,背景是那樣適合于表現(xiàn),它有一種引人的魔力,使你不肯一覽即去。這故事是畫的甲必丹般寧枯克的同伴,因為般寧枯克要同他們作莊嚴的離別,每人給予一百個弗樓侖。但在畫面上只有十六個人物,雷姆勃蘭特完成了這十六個人物的畫像,人人的面貌不同,但有一致的調(diào)子,表現(xiàn)出情緒的興奮與態(tài)度的緊張。那畫上有穿紅衣中的火繩槍兵,——那衣服,一種極精細的有層次的差別紅色,其他人物多是用灰綠色調(diào)子,一位小姑娘沖入這一群中緩和了緊張的空氣,還有一位仙人坐在火影之中。雷姆勃蘭特原是肖像畫的名手,無論什么人物與配景由他手下畫出的沒有一幅不情狀逼真,十分生動。他的畫在柏林也保藏著不少。

我對這幅杰作注目了不少的時候,因此也失去瀏覽那一室內(nèi)其他繪畫的機會。

其次,我要提到的委靡耳(Vermeer)的“牛乳女郎”。這也是名作,但與“夜守”正是一大一小的對比。這幅小畫掛在墻上并不易惹人注目,高度不過兩英尺,狹長,畫中人物只有一位正在傾倒牛乳的姑娘。以這幅與“夜守”相比,一繁一簡;一是熱烈,一是閑靜;一是用強烈而刺激的色彩,一是用平和而柔靜的調(diào)子。前者正在防備什么危害,執(zhí)槍待發(fā),兼之壯士將別,心情郁結(jié),如火之待燃,如醉人的高視,如等候烈風暴雨之將來。而“牛乳女郎”呢,不過在清靜安恬的境界中,作她每天的照例工作。她的健康,她的面色,她的安然的態(tài)度,寬廣而豐滿的胸部,全體無處不令人感到她是給世間人傳達和平的福音。若用通常的術(shù)語作概評,無疑的,前一幅是男性美,后一幅是女性美了。這微俯身子倒乳的女郎,周身的曲線尤其是畫家分外用力之處。后來有人批評說沒有更真實與生存的女子能夠有這樣畫出的曲線美來。

僅僅舉出一大一小的畫幅略為記述,其他在這個博物館中的靜物畫,動物畫,自成一派,記不了許多。荷蘭鄉(xiāng)野的風景:以牛群,酒肆,風車,河堤,漁帆,灌木叢,陰沉的天空,蕩云,枯木的題材為多。雖然他們的風格手法不一律,但總是富有這水國民族的特性。在明朗中多變化,安閑中多清趣,我尤愛他們筆下的牛群與空中的云絮,這絕非歐洲別國的畫家所能達到的境界。尤其是與意大利畫比較起來,仿佛一方是憧憬于理想中,對欲望作掙扎,對生命求充實,有靈的呼聲與幻想的飛躍。一是完全落到現(xiàn)實的世界,一山,一水,一只龍蝦,一條水牛,都要表現(xiàn)出它的生活的動力,自然界的變化與人物的樸誠都用調(diào)諧的色彩,筆觸顯出本來面目。風景畫與肖像畫是荷蘭畫家的真本領(lǐng),至于空靈的想像與憧憬的幻景,卻很少從他們的畫面上看到。

向各室中轉(zhuǎn)過一個圈子,及至走出來,博物館也快關(guān)門了。晚風中又跑到幾座著名的石橋上眺望一回近黃昏的景色,回到旅館恰好是晚餐的時候。

這一夜有好多片段的夢景,可記不清是什么顏色在夢里躍動。

四 起重機之林

第二天。

費了三小時的工夫我與楊君坐在游覽船上把亞姆司特丹的海港看過了。

世界中各國家的海港的構(gòu)造很少有第二個地方可與亞姆司特丹比論的。不是這地方的街道橋梁都比海面低下,所靠以防御洪流泛濫的是堤岸?沿著全城建筑的這偉大工程已經(jīng)使人驚奇,而他們調(diào)節(jié)水流的更巧妙的方法是水閘(sluices)。一切船舶從外面來須經(jīng)過這一道一道的“海關(guān)”。我曾親看見他們的啟閉,有若干專管這繁重工作的有訓練的工人。船過了這一水閘,馬上關(guān)閉了,再預備開第二道水閘。許多運河的支流都一例,這樣海水方不易有大量的侵入。這真是中國舊式城堡前放吊橋的辦法,自己的與救援人馬到了,放下吊橋讓其通過,即刻又吊上去,叫那些敵人望著沒橋的護城河瞪眼。在這一點上荷蘭人真做得到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地方凹下,本來時時有“陸沉”之虞,然而他們反能因此獲得許多利益,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水國的樂園。

荷蘭西北兩方全是海岸線,而在偏對西北方如蟹螯似的有兩個海岬,外狹,內(nèi)寬,這里面便是所謂Zuider Zee(南海)。南海的沿岸正成一個梅花形,西邊一個尖瓣就是亞姆司特丹。如果你細找找它的方向,它的海岸是正對著東方的。

自然,我在游覽船上一時難找清船去的方向。

初時狹長后來是寬闊的海面,——這是船由運河開出往大海去時的景象。河岸上的風車,木房子,花圃,牧場中的牛群,漸漸在船后面退去了,所見到的只有海港的單調(diào)印象。

說是單調(diào)么,詳細分析那正有我們許多不熟習的器物。幾千萬噸的巨輪,數(shù)不清的如白葉似的小舟,這還是一般港口的情形,獨有靠著碼頭的起重機引起我很大的興味。在大運河兩岸一個個的碼頭上有多少?從船上一直望去,如編了透漏花紋的,斜俯了長身個的鐵玩具,又如千手佛的臂膊在水面上伸著。有的正在工作,遠遠聽見鏜 的叫聲,有的呆立在那里像等候情人。固然它們的安置疏密不同,船走得那么快,過去一小時了,我們還沒從起重機的林下穿出。

浮標,小棧橋,鉛灰色的倉庫,堤岸上與水中的新鮮事物還有好多,我叫不出名目,但這些還不希奇。當船行在起重機林中時,使我發(fā)生另一種的愉悅。有人以為人造的東西不美;以為機器的東西只有動的美沒有靜的美,在那一小時內(nèi)我可得到了新鮮的經(jīng)驗。你想:九月晴光耀著微黃色的海面,回頭看,在小樹旁掩映于一團秋之氣中的樓臺。這里,從遠處浮蕩過來的市聲與近處的鐵聲,水聲,機輪的震響,很調(diào)諧地正奏起水國的交響樂。那些兩旁工作的巨人有的俯下身子,有的銜了重貨向左右旋轉(zhuǎn),鐵練在滑輪上不歇地直叫,也有的靜靜地對著驕陽表示出它的有力的豐采與正確的姿態(tài),等待著工作的時間到來。忙的,閑的,上下起落的,昂然四顧的,據(jù)我看,這正是形與光的勻稱與調(diào)諧,不但說不到丑惡,也并不減于曉風殘月中的楊柳,淺水孤舟旁的蘆雁。除此以外,它還使你感嘆,使你敬服,……其實就是使你明了它們的氣量和工作的力與能。

正直地看,斜欹地看,這是一幅新畫家的好題材,我不能用幾筆把它們描繪下來,可又舍不得這樣美的scene,便與楊君各攝了幾張照片。

我在船上想:“欣賞美的東西只是為欣賞而欣賞”,這話靠得住嗎?我們曉得情感絕不只由于一種沖動,而由于許多沖動相合起來的綜合作用。有人說,外物不全是可使我們投射相等經(jīng)驗的東西都美,更在投射動的經(jīng)驗以外使我們愉快的方是美。是的,一看叫人嫌惡,煩苦,心理上起了不愉快的感應,自然無美之可言。不過,經(jīng)驗是很復雜而難于解釋的,因為你知,因為你曾經(jīng)試過,或者因為你知道某件事物之必然的因果,能斷定,能徹底的明了。然而只有經(jīng)驗的投射還不夠,對象的本身也要自具一種能使人愉快的本質(zhì),所謂形,色,光,參差錯亂的有,整齊嚴肅的也有,或給人以淡蕩清幽的想象,或給人以生動勇健的興感,看見它即時有許多沖動由你的經(jīng)驗中湊來,混成一個,這時容不得你分析,因為早分析過了;容不得你計較,因為愉快尚勝于計較??梢哉f美是由于欣賞,但不只為欣賞而欣賞,欣賞的薄薄面幕后隱藏著先在的能使你欣賞的因由。

本來這些拉雜的尋思是一瞬間的事,當前的光景使我沒有余閑對美的欣賞上作一份理想的構(gòu)思,但過后記下來也可略略述明當時的感受。

撇開美的觀點不論,就在這起重機林中便可了然于亞姆司特丹城繁盛的由來,更可佩服荷蘭人治水的功效。

用不到去調(diào)查亞姆司特丹一年中貨物的出入,只要是一個留心的游客坐了游船從碼頭上泛大運河到海港的外口看一看,船舶,水上的設(shè)備,運河兩岸上的繁榮,尤其重要的要對這如林的起重機想想,便知道她之所以成為荷蘭名城的由來。這并不是專靠了往古藝術(shù)的精靈與歷史上的憧憬,她有她的活力。這大運河仿佛一個活動的有關(guān)節(jié)的水車把滋生田稼的水力從下面吸上來,而一架架的起重機正是水車上的龍骨。

五 鄉(xiāng)人一夕話

晚上連同行的楊君也承那幾位同鄉(xiāng)的商人約去在一家廣東飯館里晚餐。

午后,我先往他們的寓所去了一趟。

如同上海的單幢房,只是更狹些,樓下沒有客堂,進門便是直上去的樓梯。他們在二樓有兩間臥室,三層是存放著寄來的貨物,也打上幾個床鋪。二樓的后房是廚房。他們?nèi)亲约号腼儯匀徽麴z頭,包餃子,炒青菜,連豬肉都少吃。一切都保存著鄉(xiāng)間小買賣的習慣。出門時雖然不能不穿身蹩腳的西裝,在臥室,廚房中一切卻沒一點兒外國味。我在他們的書記兼會計先生的寫字桌上看到了毛筆,銅墨盒,紅木珠算盤,還有木戳記,銀朱印泥,雖然旁邊也有荷蘭語的會話小本,英文的簡要字典,鋼筆等,但這八成老式的賬桌想不到竟在亞姆司特丹的城中見到。及至同這幾位久別重逢,又是在這異邦中能夠說說土話的朋友談過,我更明白他們的生活。這是我在近一年中未有的快樂。

在歐洲遇到神氣活現(xiàn)或沉潛讀書的留學生不算什么,遇到倫敦,巴黎中國飯館中的老板,侍者也很容易,可想不到同船來的中國人獨有我一個轉(zhuǎn)彎子從荷蘭走,這難得的機會使我與這幾位行販的商人見面。

“王先生,唉!這——這很難得啦。你看,咱一船的中國人不少,上了岸各奔東西,你老,單個跑到這兒來,……巧,這也有緣!別說,……別說,該當咱得見面!”

背部微駝,大嘴,眼角吊吊地,一臉剛氣的魏大個(當蘇俄革命時在俄羅斯的鄉(xiāng)間吃過不少的苦頭),話不大連接地這么說。他匆匆走進二樓的臥室,從肩上卸下了一個白布包裹,順手取過架上的一條毛巾擦著臉上的汗珠。

一會,那瘦子王先生,年輕的魏,還有幾位都來了,他們異口同聲的道:

“夜來聽見老板說,王先生從德國來啦!真叫人高興!真想不到咱得談?wù)?!這不容易。……”

我與他們無拘束地說些別后的事。那位少年書記搖搖頭。

“咳!話說回頭,你不是那一晚上眼看著我們上了三等車走了嗎?……好!誰知道路上出了岔子。走德國原是我們在香港與公司里商量明白的計劃。及至到了德國邊境,什么地方來?……忘了。別扭來了,護照,查;車票,查;咱想是沒錯,不行!通不過,非打退回不可。退不多遠,另走往法國去的路。誰曉得那些法國人存什么心眼?沒法子,好歹有一位同車往德國去的,你記得罷,那領(lǐng)著一個十五歲孩子的張先生,他從前是到過歐洲的,費他的神,才把話講通?!?

“糊里糊涂的那晚上到了巴黎?!?

“在小店里(小旅館的意思)住一夜,多花了幾十塊,王先生,走路的事倒沒法說?!蹦俏徽\篤的老板接著說。

他說不清為什么入德國境那樣難,只按照簡單的老想法“行路難”,去解釋這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

他又同我回到旅館,約著楊君往廣東飯館。

我們?nèi)巳遣叫兄?,因為是禮拜六,街上人比平日多。經(jīng)過幾條小街看見有兩家寫中國字的理發(fā)店,一家茶食店,又往前去,從猶太人聚居的街上走。

猶太人的特性住在什么地方都看得出。他們沒有國家卻有團體,沒有政治的形式系屬卻有種種的組織。在歐洲,凡是他們的民族居留處都有強密的組織力量。做各種買賣,作各種活動,利用他們的才能,凡是他們腳踏到的地方不但能站得住,而且站得穩(wěn)。據(jù)說,在亞姆司特丹他們的人數(shù)不少,自從德國放逐猶太人以來更加多了。經(jīng)過他們住的地方自然也看出是有點寒傖,他們來往地忙碌,像沒有閑人,這比起在英法諸國的窮無所歸的華僑好得多。但我們尤覺得可恥的,是我們究竟還有這么龐大的國家,為什么眼看著流落外國的幾千僑民(單指歐洲說)竟置之度外?

飯館不大,然而設(shè)置得很清潔,自然也照例有幾幅中國風的字畫。經(jīng)理原是廣東的老商人,在這里曾做過十多年的買賣,如今收場了,卻開張這所飲食店。

前天遇到的那位煙臺先生,還與另一位山東人作陪,連主人共五位吃了將近中國錢十幾元的粵菜,使我頗難為情!他們憑了勞力賺來的錢平常連吃飯穿衣都不肯妄費,卻這樣招待遠來的同鄉(xiāng)。

我們在八角玻璃的無明燈下(因為這是天花板下的裝飾,原不用點著的)。吃著花雕,魷魚,談過不少的華僑情形。

“我來了快三年了,明年準得回去看看老家”。

“李先生,你發(fā)了財了,回去正好!趕上好時候,荷蘭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雖然咱這一行到歐洲來只有向荷蘭跑,不是又要加稅嗎”?

魏老板憂愁地對那位煙臺先生說。

“是啊,這行生意,……你們二位先生替我們想一想:拋家舍業(yè),老實話,不為掙幾個誰犯得上過大洋到這兒來??墒菑娜ツ昶?,他們的購買力漸漸差了,又要加稅,所以我們的貨物也不敢整批來,大都走郵局,雖然多花費點可不至存貨。還有一層,不能開店鋪,為的減少花銷,笑話,做小販似乎丟人?其實,先生,你想想:咱們憑氣力向人家賣貨,只要不偷,不盜,也沒什么罪過。外交官太不給做主了,難道荷蘭貨就不到中國去嗎?他有關(guān)稅,中國也有,咱雖然不能干涉人家的加稅,干嗎不來一個對抗?……”

另一位年輕的陪客嘆一口氣。

“有一個故事聽朋友講的,如果每個外交官都這樣硬氣點,咱們也少吃虧。是丹麥罷。上年,……那邊也有幾家的中國小商人,氣力都有限,一樣是咱這一行的生意。他們忽然要加海關(guān)稅,找領(lǐng)事去交涉,沒效果,說這是與中國早協(xié)商妥當?shù)?。領(lǐng)事做不了主。大家出錢,請領(lǐng)事給打電到外交部,回電含糊其詞,還不是一樣的沒辦法?……后來,那位領(lǐng)事倒不在意對大家說:咱做不了主,讓他們加去。做買賣的只好垂頭喪氣,能中什么用?但是過了一些日子,忽然說是他們的政府把這件事擱下去,并沒實行,詳細探聽,原來是領(lǐng)事另外的計策。

“真妙!這位領(lǐng)事倒有一手。丹麥有一家大資本的公司,專門向中國運輸貨物,大概是原料貨居多??墒侵袊m不行,外交官雖沒力量,到中國的出口貨總還得按照慣例,有中國領(lǐng)事簽字的發(fā)貨單,才能夠裝運。一大批貨物已裝好了,他們公司的辦事人照例將發(fā)貨單送到領(lǐng)事館,以為幾天內(nèi)便可簽字裝運了。哪知這一次竟破了常例,一禮拜,十天,半個月過去了,發(fā)貨單并沒簽字。他們?nèi)ゴ哌^幾回,這位領(lǐng)事有的話對付,不是公事忙,便是要審查,囑咐他們少安勿躁。那公司的辦事人摸不清頭腦,找經(jīng)理,經(jīng)理也覺得奇怪。但這是權(quán)柄,外國人可也不能使性子。但是世界金融的行市時時變化,各國貨物又爭著傾銷,耽誤一天有一天的擔心,托人去問,領(lǐng)事并沒說有什么原因。那經(jīng)理究竟乖覺,用了方法,托他們外交界中人與領(lǐng)事館有來往的,請客,不過宴會中這等事提不出,間接由女主人問領(lǐng)事的夫人。她知道時機到了,便把這事透露了一點點消息,說:‘我也不明白我的丈夫為了什么不簽字,只是常常聽到他談?wù)搰H貿(mào)易的不平等待遇,例如前些日子丹麥硬要把由中國運來的繭綢,花邊加重稅的事,使人不平。他不過是一個外交界上的小職官,又做不得主。話大概是這樣?!鐣^后,不幾多天,他們原定的加稅消息沒有了,——取消前說。聽說是那個大公司的力量。可是領(lǐng)事館的發(fā)貨單也給他們簽過字發(fā)下去了。”

大家聽了很贊美這位領(lǐng)事的機智。用國家的大力量做不到,有的時候卻從機智中多給中國的小資本的海外商人掙一口氣。無怪魏老板、煙臺先生都點頭稱快。

在這個大城中的華僑聽說快近四百人,有一半是常在外國船上作水手的。以浙江、山東、廣東的人占多數(shù)。山東人在這里做行販生意有二十多家,廣東人卻不干這一行。荷蘭人對中國人比較寬大,不像別國取締得那樣嚴。只要有正式的護照,有小資本,那些行販可以每天背包,提箱,任意到各城與鄉(xiāng)間去兜攬買賣,絕不留難。不過因為他們的政府不大在乎,所以“內(nèi)進開皮”的賭博,賣皮糖紙花的青田小販也并不少。

久沒享受過這樣豐富的中國菜了,飯后到街上還有點微醉,沿著河岸回去幸沒走錯路。

六 吉慕頓

吉慕頓(I jmuiden)是亞姆司特丹最大的水閘所在處,坐小汽輪去約計兩小時可到。那一天楊君與我先步行著到大運河對面看過幾處運河支流的小水閘,又逛了幾條河岸旁的街道,在一處樹林中的咖啡座上吃過冰淇淋。沿原路回來,在第十二號碼頭上買票上船,票價很便宜。原來我們計算四點到后看一個鐘頭,七點可回市內(nèi)。

這種小汽輪專為游覽開的,也載來回有事的客人。有頭二等艙位,坐的很少,都愿在船面上瀏覽兩岸的風物。所以船上有兩層甲板,上一層的有座椅,下一層卻隨意安置了幾條長木椅,比較自由。

及至船開行之后,我們方問明這條船晚上不再開回了。到那邊便沒有第二支游船向回頭開,打聽別人那邊有旅館可住,否則須趁火車回去亞姆司特丹。我們雖然太大意點,剛上船時一心忙著去看這偉大的工程,疏忽了先問一句,不過借此再坐一段火車倒也別致。

因為這全是走的人工河,不像往游海港時一樣了。河面不十分寬,有四五丈罷,然而有兩岸的堅固堤岸,整潔的房舍,一點不荒凈的農(nóng)田,看出人工戰(zhàn)勝自然的能力,又不缺少臨風搖曳的槐柳,紅的紫的野花,偶然飛過去幾只水鳥,半空中唱著嘹亮的歌聲。漸漸地離開人煙密集的城市,半小時后已到了畫中的境界。

在船上我想到長江支流中的小汽輪,雖是另一種的東方景物,可多少有點相仿。記起眼看著那狹窄的江邊被水力沖激,黃土岸日漸傾頹。岸上的田地一年年地減少,與這運河上的石堤怎么能比!

天氣太可愛了,正是最好的秋日,滿野中除掉有些紅磚白堊的小房外,全是一片純綠色。菜圃,牧場觸目皆是。田地中的農(nóng)婦包著花布包頭,穿上潔白的圍裙,正在工作。黑底黃底間有白花的水牛聽著汽笛叫響也靜靜地啃草不動。風車的長臂輕微轉(zhuǎn)動,像是徘徊草徑上的有閑詩人方在構(gòu)思佳句。

我要了一杯咖啡在船舷的長木椅上慢慢地喝著,微風拂面,水流活活,有說不出的愉快!頭尾上有四五個荷蘭青年穿了很隨便的衣服,像是往郊外旅行。他們從容談笑,毫無心事,沒有在國內(nèi)所遇到的青年人態(tài)度。全船上獨有我與楊君兩個外國人,而且都從遼遠的東方跑來作陌生的旅客,也許這邊時華僑多,他們并不覺得詫異。

漸漸經(jīng)過幾個水閘,但都是小規(guī)模的木閘,有人專司啟閉。船靠近時閘門緩緩地向兩面斜分,卻聽不見水有多大的聲響。

四點后到了工程最偉大的水閘,船沒出閘便停下來,用木橋接到堤岸以便旅客上去。

在這里讓我先敘一敘亞姆司特丹與海爭斗的略史。

原來的南海由外面沖入緊逼亞姆司特丹,如果他們沒有堤岸的話還不是一片“洪水滔天”,沉入海底。但只是堤岸能防海水侵入,還不能自由調(diào)節(jié),有利于水上交通,他們也只好守著能防護海的這片凹地。在這里以生以死,與外間少通往來,貿(mào)易更不易發(fā)達。南海是亞姆司特丹商業(yè)上的生命線,但是后來這個海股愈變愈淺,大船入口發(fā)生困難,有許多商船都轉(zhuǎn)道往洛特丹姆(Rotterdam)去了。亞姆司特丹人這才著了慌,于一千八百十九年決定要開運河,直通大洋。六年的工夫開鑿了四十六英里,由亞姆司特丹到奴韋底普(Nieuwediep)。工程艱難可以想象,但有了這條水中的通道給荷蘭居民以永久的利益。他們不圖茍安,從大處著手,足見魄力。不過河道究竟還不夠?qū)挘麄兿朐谒麄兊亩汲桥c北海中間有一條更寬闊便利的河道,一千八百七十六年北海運河也開成了。

這一回的工力更大了,據(jù)記載上說,連同保護靠近雪令屋村的堤岸費合計在內(nèi),化去了三千五百萬的佛老侖。(荷幣名,每個約當英幣二先令。)這筆龐大可驚的金錢,有六百萬是亞姆司特丹人捐助的,還有一千萬由填平土地的出賣土支出,余數(shù)則歸政府擔負。他們有這么巨大的氣魄與犧牲,方造成今日的繁盛。從數(shù)目上想便可知道這著稱全世界的運河是怎樣的偉大了。

吉慕頓是大運河出口處的一個很重要的漁村,而運河的最大水閘也在這里。

當我與楊君下了汽輪,沿著石岸走去,不過五六分鐘便到了舊水閘。原來運河至此分成兩歧,中間相隔有幾十丈寬。記得南面是舊閘,北面是新閘。現(xiàn)在巨大的輪船俱走新閘,小汽輪與木船走舊閘。我們走到舊閘的上面,已覺得宏闊了。沒有船經(jīng)過,閘上面有幾個工人方在整理物件。想問問這里的情形,無奈英德話都講不通,走到北端方找到一位老工人,他用英語告訴了我們幾句話。

約摸有近二十丈的長度,上面用水泥打成的光道,有輕便鐵軌,可作橋梁用。至于下面則全是鋼鐵的構(gòu)造。沿著舊閘的北端走去,越過一片草地,往東面,隔不多遠便是新閘。新閘的邊岸平潔,堅固,完全用水泥,大石砌成。旁有一所專司看守者住的小房,內(nèi)中裝有電力設(shè)備。岸上有不少的圓鐵樁,樁下通有大力的電流。新閘比舊的既然寬大(這邊的河面也寬得多),一切設(shè)置全憑機械的應用。鐵制的電桿兩行分列。閘面橫闊將近三丈,完全是鋼骨制成,平時可通行人,可走火車,如有船只經(jīng)過,隔好遠,司啟閉的工人便開了紅色燈光,同時在閘兩端阻止行人。我們上去走了一半的路程,聽見警鈴響,向河道的來路上看,一只大輪在微茫中緩緩開來。于是我們不能到對岸,退回原立的岸上,等待看這大水閘是如何啟閉。閘兩面的紅燈光明了,小屋子中的電鈴叫響,不久那巨大的鋼門在橋中心活動了,向兩面分開,與對面要出閘的輪船是一樣緩緩地作有規(guī)律的運動。兩扇巨大的鐵門向南北分張,那份重量可想。河水被積壓得發(fā)出沉重地叫響。即時,石岸下驟然添漲了幾尺高的水痕。經(jīng)過五分鐘,鐵門完全靠到兩面,空蕩蕩的水面,盡容那只五六千噸的巨輪如蝸牛似的沖過去,它走時十分小心,雖然碰不到移開的閘面。

但看守者只二三人,你能不佩服這偉大的電力與機械的構(gòu)造?

及至再回舊閘,到南面歧道的河岸上,已經(jīng)是夕陽掛在林梢了,幾個小孩子在斜面的又上一層的石坡上跑著玩,我們便問著路人轉(zhuǎn)上去,到了吉慕頓的小車站。

雖然是漁村,但寬大的街道,各種的店鋪,也像一個小型的城市。恰好是禮拜天,晚鐘在尖頂禮拜堂中悠揚地響著,暮色蒼然由四野逼來。街燈不十分明亮,店鋪多已上門,我恐怕誤了火車還得等候下一班,急急地走去。但聽到鐘聲與小酒店中的歡笑聲,突有一種異方人的感觸涌上心頭。街心的早落葉子被晚風吹著作凄零的悲鳴,不禁想到中國的古詩句:“我行未云遠,回顧慘風涼。”以及“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

不自覺的有這樣的感觸。當上了火車,看看那些郊游歸來的快樂游伴,這時正在“言笑宴宴”,預備回家去過一個適意的星期日之夕。

但像我們這天涯的游子呢?我仰望著車窗外的流星,與下午來時不是一樣的心境。

七 柳岸花村

離開亞姆司特丹最后的那天,從早十時起至午后五時半止,整整在小汽船上,在河岸的小鎮(zhèn)上,在那兩個著名的漁村中消磨了一日的光陰。

美麗,整潔,幽靜,——波光云影中他們的生活,雖時過境遷,回憶起來如在目前。那樣風光絕非只在歐洲各大城市中跑來跑去的所能想象得到,可惜自己沒有繪畫的練習,把那些處處有詩歌趣味的題材畫出,單憑一個照像機,總難表現(xiàn)這幾個地方的風姿與意態(tài)。

由亞姆斯特丹往馬爾孔(Marken)與瓦林丹(Volendom)有兩種去法:(一)從中央車站乘公共汽車,離開這個北方威尼斯,沿運河岸的大道至卜羅克(Broek),至愛丹(Edam),然后乘船往那兩個漁村?;芈忿D(zhuǎn)去芒尼肯丹(Monnikendam)可以游覽這個小鎮(zhèn)中的西班牙式的教室。(二)一直雇小汽輪或搭公共汽輪運河到上面幾處,先看過芒尼肯丹,后由馬爾孔漁村原船歸來。以速率論,自然第一種去法快得多,不過如果不是一個時間過于匆忙的旅客,還照第二種辦法作一日巡游,既然舒暢,又可從容歷覽運河旁的風景。

卜羅克,愛丹這兩處以制乳酪著稱,而馬爾孔,瓦林丹卻是以風俗奇異景物幽雅聞名世界,凡是到過荷蘭的旅客,很少有不往這兩個小小漁村去的。

那天同楊君早計議妥當,因為我們的旅費不多了,(原想經(jīng)過這海國只住兩天,趕快回英。但既然來了不把這幾處好地方看看覺得十分可惜!幸而有那幾位老鄉(xiāng),萍水相逢,為了滿足游覽興致的緣故,我紅著面孔向他們借了幾鎊錢,言明到英即速兌還,承他們慨然應允,我與楊君才得多住了三天。那幾位鄉(xiāng)人的誠篤與爽快,我永遠不會忘記?。┎槐卦诖铣晕顼垼抡瘴餮笕说谋倏四峥说霓k法,買了些夾肉面包,軟糖,水果,各人在身邊帶一本小書與照相機,我們便上了定時開航的游覽船。

本來這不是一個煤煙浮空,市音哄鬧的大工業(yè)城市,小汽船走出不到一英里,而秋郊的美麗已迎著游人展開笑臉。沿運河所去的方向,與往吉慕頓正相反對。船離開大運河駛?cè)胫Я?,河身很窄。本來這只游船也不過載重幾百噸上下,和由蘇州往太湖去的小輪差不多大。傍著河岸走,有時你可以接住岸上垂柳的輕枝。一輛汽車風馳而去,車中人與船上的游客彼此打招呼,相距不過丈多遠。這段支流與往大水閘的水道不同,兩旁沒有好多農(nóng)田,反而是牧場多。兩行碧柳緩緩地搖舞著,雖在初秋還顯不出一分的憔悴。倒是與場中綠草,鄉(xiāng)村紅瓦的屋頂配襯起來,使人感到色彩調(diào)諧的愉悅。時時有幾只黑羽紅嘴的小鳥掠過水面,在柳陰中點來點去,一堆一簇的繁花顫影,一疊一翻的柔波輕泛,在這里是暮春還是殘夏呢?

一船中不過十個游客,多半不是荷蘭人。有青年夫婦,有須發(fā)蒼白的老人,像是各有伴侶,低語,緩步,沒有大聲喧叫,狂歌縱跳的。也許環(huán)境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安頓下煩躁的心思與激切的興奮,來分享這般安靜的生活。不是?登高山峻嶺容易使人意興飆舉,高歌長嘯,夜行于深林曲徑中,就會有一份嚴肅恐怖的心理,能令精神緊張。但在這樣清,這樣柔,這樣安靜的河面上,風輕輕地吹,陽光懶懶地挪動,岸上行人與牧場中的女孩子也一例是緩緩地走,緩緩地撫摸著牛羊?!遗c楊君對坐在甲板的木凳子上,除掉“真美”!“好看”!的簡單口語而外,都不想說什么話。當前風光的映照,我會想起辟克德勒,卡寧克勞司(倫敦的街名)奔忙的人流;想到巴黎的午夜汽車隊;想到柏林城內(nèi)的緊張情形,……但眼前卻像另浮現(xiàn)出一個童話樣的世界。

到十一點,小汽船的第一個停泊處便是卜羅克,上岸游覽了一刻多鐘。卜羅克的居民有一千八百人左右,石鋪的街道,矮小的樓房,都見出有點古趣。最有名的是一所教堂頂,我們進去看過,自然是鄉(xiāng)間的小教堂,然而也有好多年的歷史了。彩畫玻璃,長窗,據(jù)說是出自名手。天花板的雕刻,也很別致。不過沒有大都市的教堂那樣輝煌罷了,懸燈亦頗精美。這只是小鎮(zhèn)中的教堂,便有這樣的古香,古色,比起中國的寺院來足以證明宗教在西方的勢力是如何的普遍偉大。而他們對于建筑上的講究也非東方所能比。

小鎮(zhèn)中的屋子以木材建造的居多,形式奇異不像近代的樣子。

離開卜羅克到芒尼肯丹。地方比卜羅克大,居民也多,店鋪,小飯館種種具備,以時間無多,穿過幾條街道便重回船上。

八 愛丹

荷蘭對外貿(mào)易,牛肉與乳酪都很重要。因為與英國僅僅一海之隔,英國又是農(nóng)業(yè)不發(fā)達的國家,所以這兩項出產(chǎn)品銷行于英倫三島的最多。荷蘭境內(nèi)到處是牧場,農(nóng)村,他們養(yǎng)的牛,羊,肥碩可愛,就是制乳酪的手法也夠得上是世界第一。愛丹(Edam)是沿著運河的一個農(nóng)村,但簡明點說,不如用“牧村”兩個字還妥當。這地方在過去的日子里原是一個重要的小城,現(xiàn)在因為出產(chǎn)品豐饒仍然很發(fā)達。與瓦林丹合計起來,約有八千居民,以乳酪為大宗買賣,賴以維持生活。他們所制乳酪以紅色著稱,不同別處是黃,白色的。

因為地方太好了,同船的游人在這里耽擱了半個鐘頭。村中最高的房子不過是二層的木樓,但那些水畔,樹林中的小房子,形式安靜,明窗四敞,紅瓦,白壁,互相掩映在綠蔭之下。彎彎曲曲的河流穿過全村。人家的庭院前雜植著嬌麗的小花。用卵石鋪的人行道上沒有浮動的飛塵。木橋可通小河的兩岸,隔河為鄰。那些農(nóng)婦與制乳酪的女孩子往往在窗子里與對岸的鄰居談話。小亭子,天然的石凳,把河岸點綴成幽雅的花園。

一群小學生方從學校中跳躍出來,各色的男女孩子的服裝,表現(xiàn)出這個自由國家小國民的活潑。他們都是那么整潔,面色紅得可愛。偶而有幾個穿舊衣的老人攜杖閑步,向我們這一群打量幾眼,從容地走入花畦,絕不驚奇。包著彩花包頭,系著潔白圍裙的少婦在木門口閃一個影子,又進去了,可見她們的忙碌。

這里與倫敦東區(qū)的貧民窟,與羅馬城外靠近古跡名區(qū)又窮又苦的鄉(xiāng)村……比較起來。你焉能無天堂地獄之感!風景還是天然的,但荷蘭人能以利用,自厚其生。不至如那些野心勃勃的帝國主義的國家把國內(nèi)的財富全用在軍費上面,預備未來的廝殺,同時國內(nèi)階層的沖突日甚,貧富懸絕,經(jīng)濟分配的問題無從解決,遂至都會,鄉(xiāng)村,一例是在竭力強撐之下,沒有更好的方法。類如瑞士,荷蘭,丹麥這些小國家能以全力發(fā)展工商業(yè),改良農(nóng)產(chǎn)品;人民失業(yè)的不能說沒有,卻絕不像那幾家“列強”的情勢嚴重,人民也可安享點自由的幸福。

如果有閑工夫來愛丹這樣鄉(xiāng)間住上幾個月,那才是人生的一點點并不過分的享受,我走在石子道上望著那一群天真的兒童這么想。

這里沒有貴族,富豪,也沒有無業(yè)的流民與叫化子,人民的穿著,樸素,潔凈,他們的面色,豐滿,紅潤,大野中的空氣與精神上的舒適調(diào)和起來,便將工作,快樂,造成了這個鄉(xiāng)村。

找一家乳酪房去參觀他們的制造。先將牛乳煮到若干度數(shù),快凝結(jié)了,有大木桶盛起來,將酸料加入使之發(fā)酵。這是第一層手續(xù)。及至牛乳在桶內(nèi)凝結(jié)了,如同豆腐似的,便把水分濾出來,將凝結(jié)的乳用一種特制的器壓干,調(diào)入食鹽。這是第二層手續(xù)。兩層手續(xù)完了之后,封置起來,過幾個星期就變成可食的乳酪了。做法看似簡單,不過發(fā)酵的程度加食鹽的多少與味道關(guān)系頗大。

他們的制乳酪房并沒有近代大工業(yè)的規(guī)模,仍然是保持著手工業(yè)者的辦法。幾間房子,十幾個工人,也許是一個家庭的人分工組合,便經(jīng)營起來。每家都養(yǎng)著幾頭牛,或自飲牛乳,或出賣,成了他們各家的主要產(chǎn)業(yè)。

像這樣的制乳酪房有好多家,他們都很愉快地工作著。進去參觀時聞到發(fā)酵牛乳的特別氣味。

愛丹地方雖小,卻有荷蘭舊貴族在這里住過的舊寓。一所小小的博物院似的房子,內(nèi)中滿裝著各式各樣的舊日帆船,預備給大家參觀。有一條河道通往海邊,河道兩旁的房舍尤為奇異,真如小孩子玩具箱一般的玲瓏,小巧。

船離開卜羅克,河面漸寬,至由愛丹再上船后已漸漸開入海中了。

九 兩個異樣的漁村

中國古詩句說“覓得桃源好避秦”,馬爾孔,瓦林丹兩個小島如時在數(shù)百年前,海上交通純靠人力,它們又孤懸海中四無依傍,真也可說是“海中桃源”了。

全歐洲能保存老習慣與古舊風俗的地方,馬爾孔與瓦林丹很可算數(shù)。多少年前的男女裝扮,多少年前的房子中的陳設(shè),照樣下改,一代傳一代下來,并且他們也不與外邊的荷蘭人通婚。網(wǎng)魚,制陶器,婦女們便打花邊,做手工活,經(jīng)歷著悠久的歲月,直到有這么大變化的現(xiàn)代,他們還是“依然故我,”仿佛世界上盡管有何變動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固然,他們保守性之強令人驚異,其實地理的環(huán)境造成了他們排外的堅決的心理。對于生活沒有更高的奢望,對于知識也無所謂有無滿足。一出漁舍便是一片溟渤,他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完全是自然界中單純的變化,他們所乞求的也不外肉體與風濤搏斗,借以獲得生存的養(yǎng)料。因此,他們與島外人接觸的時機不多,而團結(jié)本族的根性卻愈見發(fā)達,從外面看起來,他們與亞姆司特丹的荷蘭人不止是服裝殊異,就是舉動,習慣,也完全不像一個民族。

無論哪個國家的漁民生活是最艱苦,最貧困的。什么是他們的恒產(chǎn)?帆舟,漁網(wǎng),能吃苦的身體與忍耐的心力,什么是他們的家?風中,濤上,暗夜重霧的海面。他們一年中總有將近半年的時間作水上生涯。中國沿海地方,如山東,浙江,福建等處的漁戶,我們曉得他們一部分的狀況,這兩個海外漁村也不是例外。

船走出運河即入南海,沒有大風,船身不過略略搖動點。海波清碧,時見有翩飛的海鷗。不像海,卻像在大湖中泛舟。一堆堆的綠洲,草色,樹色與海色互相渲染,互相拂動。往遠處看似乎有幾座小山,但一會兒卻不見了;也許是淡云。經(jīng)過半小時便到了瓦林丹。

小小的石碼頭,上去的石階都破碎了,錯落地有十幾只漁舟欹在一邊。我們這一群剛剛下船,便圍上了一群孩子,旁邊還有三四個老頭,像對我們有所期待。小圓帽,肥褲管,每人的小腿如撐著一個燈籠,上衣是瘦袖,肥腰,腰間有兩個大銅扣子,(也許有銀制的)閃耀得很有趣味。男女都一樣穿著木屐,走在石道上橐橐有聲。男子的大木煙斗古拙得像中國鄉(xiāng)下人的粗旱煙管。

在碼頭上等待我們的一群原是慣給外國人攝影的。我們這幾位游人差不多誰也不肯放過這難得的機會,想攝得幾張影片回去,那些孩子們便爭著拉攏,希望得一角兩角錢的報酬。

街道彎曲不平,多是用碎石砌成。有專售本地制造的兒童玩具的鋪子,與粗磁器店,這都是為游客開的。房子幾乎完全用木料蓋成,有的下面用磚泥作墻,也薄得很。不知他們住在這樣房子里怎么防御冬日的海風。

恰好遇見有什么集會,在村子中心的小空場上,有賣零食的,玩具的,小小木臺上有木轉(zhuǎn)馬,七八孩子在上面狂叫著飛轉(zhuǎn)。就是那末大小的場子,卻擠滿了好多男女。婦女的裝束尤為特異,瘦袖,長裙,多用深藍白色,裙幅上層層折子,與中國舊婦女穿的百幅裙相似,不過她們的是腰細下寬罷了。無論老婦,少女,頭發(fā)上有一個厚紙制的白花帽,透花,玲瓏,有尖頂兩旁有遮翼,既然不能御風,也難遮蔽沙土,除卻是傳統(tǒng)的裝飾外無所取意。(也有只戴一頂軟呢小帽的。)但青年女子們像這樣雅靜打扮,反顯出與地方色彩有調(diào)和之致。偶有穿花紋衣服的小姑娘。年紀稍大點的就穿素樸顏色的衣服了。

據(jù)說瓦林丹人每年秋間到德國的坎烏拉耳(Kevelaer)作一次巡禮的游行,那是他們一年中的大典,不過以信奉哥特教者為限。

我們在場子旁邊逛了一回,將要走了,從正面走過來兩位年輕的姑娘,都不過二十幾歲。她們的衣服雖然與別人相同,但美麗的面容與健康的體段可說是這漁村中的模范美人。我本想拍兩張女子照片,恰好有這兩位難遇到的模特兒,便與船上的引導員相商,請她介紹我給她們拍照。他讓我自己去說,我走去用攝影機示意,她們大方得很,絕不忸怩地并立著讓我拍。

參觀過幾家住房,都是極小的房間,極低的屋頂,看去不像大人的住室。他們的睡床都在靠墻的大壁櫥里,有門開放,分兩層的多。這真有趣。日本人家的被褥白天疊在櫥里,想不到這里到晚上連大人孩子都塞進去。雖然窮苦,但家家屋內(nèi)十分清潔,白布或織花的桌衣,掛在木壁上的杯盤,小小瓶花安置得那樣妥帖,燒飯的灶房也沒有什么臭味。地板多是白木原色,不加髹漆而光潔無塵,像這樣屋子的漁村即在西歐已經(jīng)少見,不要說與中國的一般農(nóng)家,漁戶相比了。

她們很高興有外國人參觀她們的家庭,絕不阻止。女主人又取出她們的用具,她們的繡工,——手巾,衣邊等給游人觀賞。雖然言語不通,從面部的表情上顯示出她們的喜悅。

這地方的住戶也經(jīng)營著粗陶業(yè),出品有點與山東博山的粗陶相仿佛,不過式樣特別,色彩以藍色,古銅色的居多,沒有都市中磁器的金彩與變化的花紋。至于仿木鞋形式的粗磁用具差不多家家都有。

楊君與我且行且談,我們都覺得這漁村中人愛清潔的習慣與日本人相同,木屐,肥衣自是他們的風尚。但究竟不十分明白男子腰間的白銅大鈕扣與婦女們奇怪的紙帽有何意義。

在村子中很少見壯年的男子,也許他們都到海上去了,常在家中的只是婦孺與上年紀的老人。

村中的男女雖然生活上不很豐裕,但面容并不顯憔悴,精神亦不似愁煩,他們尚有他們的生活的方法,不過難說從容安閑而已。

由瓦林丹再上船向馬爾孔進發(fā),時已下午三點多,日光由偏西方射到船面上,暖煦如在春日。在這里很少看見有什么綠洲了,回望來時的海道,蒼茫中除卻天光海光遠遠相接之外什么都不清楚。

由此去馬爾孔不過二十分鐘的船行,這里的碼頭寬大得多,房子也不像瓦林丹那么密集。海邊沙灘上照例是閑著的漁船,間或有一條大尾巴的瘦狗在船旁邊搜尋食物。夕陽映射著海上奇麗的色彩,偶然看見一片蚌殼似的銀光,與幽遠,變化的暈藍色互相閃動。

沿海岸不遠有小飯店,專備游客到此久住的木房子。除掉村子里的都用木架支起,算是墻基,以防岸邊海水的侵入。斜坡的海岸上生著叢叢的青草,小姑娘們穿著白練麻的長裙,繡花的紅圍巾,壓發(fā)的花帽,在草坡上逗著小貓作耍。當我們經(jīng)過時,她們都站起來拖著貓對我們睜大了眼睛看。

人民的居室與瓦林丹相仿,但房子的構(gòu)造較好。男女服裝殊不相同,女子多留長發(fā),紛披雙肩,每人腰際系一條大紅織素花的單幅圍巾,不是專為工作方便,卻是她們?nèi)粘5难b飾,老婦有的在禿發(fā)上打一個包頭,多是自己刺繡的。姑娘們戴圓頂繡花小紅帽,遮及耳際,金黃色的曲發(fā)垂到腰間。

我在村中通兩條小街的木橋上立定,托楊君替我拍了一張照片,以作紀念。

木壁上畫著簡單彩色的繪畫,壁櫥中的臥床,好陳列磁器,這與瓦林丹都相同,所差的只是衣服的分別。男子的褲子肥大而短,與瓦林丹男人褲筒的長度有差,女的則瓦林丹尚樸質(zhì),尚青黑色,白色的裙子,馬爾孔的女子卻喜穿白衣,或有花點的長服,外加圍裙與織繡的小坎肩。

臨行時我從一位攜筐售小物件的老太婆手里買了一只木鞋形的煙斗,一條她自己繡著小風車花紋的布手絹。

離開這古老的漁村時,日光漸漸淡薄了。水光上輕拖著一片片的霞光,微微感覺清冷。我們上船時幾個十多歲的姑娘與兩位老太婆直呆看著開駛。那如畫的木房子,古裝的純樸男女,別了!大約每個遠方的游客難得有重來的機會,他們多從紛擾,綺靡,爭斗幻變的大都市中來此,半日游痕,或可略略清洗他們的胸懷。也許在這孤島上的男女,瞧著游客們自嘆,“有福的人能夠到處游覽。”但那些游客的心里可不一樣。我離此地之后,在甲板上踱來踱去,說不出是感嘆還是羨慕,總覺得這又是一個世界!歸途中偶然得了一首舊詩,附紀于下:

夕陽幻彩下蒼茫,畫壁漁家晚飯香。

補網(wǎng)織麻生計苦,燈前誰復話滄桑。

十 海牙一瞥

在海牙真可說是僅僅一瞥罷了,時間過于匆忙,因原來買的船只聯(lián)行票不能盡著耽擱,又快到十月初了,楊君與我都急于返英,各人有各人的事情。

就在游漁村的第二天早八點,在亞姆司特丹的車站與魏老板,那年輕的管賬先生,另外一位王姓的伙計再三握手之后,我便又走上去海牙的旅途。異國偶逢,這幾位鄉(xiāng)人待我太好,誰曉得在哪里再遇到?自然,都是中國人,又是同鄉(xiāng),但回國后怕也不易有晤面的機會罷!執(zhí)業(yè)不同,各各度著飄流的生活,……相別時我亦為之黯然!

到海牙不過兩小時,下車后看街道上很冷靜,店鋪都關(guān)了門,我們才恍然,原來這天是星期日。把簡單行李存在車站里,無目的地向街上亂走。

本來是路過此處,也知道雖是荷蘭都城,卻沒有什么可看,但在這一天的時間中我們卻去參觀過議院,著名的畫院,又在什文寧海浴場上留連了幾個鐘頭,直至夜間十點才從車站旁的小飯店中出來,再上火車。

海牙這個都城有她獨具的風格與趣味。如果我們用給倫敦,巴黎,維也納,柏林等大城幾個特點的名字比照起來,只可用“幽靜”與“和平”四個字形容她。如何會說得上幽靜,你一腳踏到了海牙,第一個感覺使你想到這不像大都會,仿佛英法的小城市。沒有奇?zhèn)ジ呒艿慕ㄖ?,沒有紛忙奔走的人流,沒有各大城中的嘈音,街道上也沒有惹人煩厭的東西,只是平整的樓房,質(zhì)樸安閑的面孔,有樹,有花,有人家房子上的飛鳥。至于和平的表現(xiàn),從一般人的狀態(tài)與安靜的氛圍中,你也容易覺察得出。固然,這里有解決國際訴訟的萬國法庭,——和平宮,每年總有許多國際的法學家,名流,到此集會,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形式,其實這地方絕無歐洲各大城中的斗爭,淫靡,紛亂,使人緊張與過度興奮的情調(diào)。

Hague(海牙)這個字有她的來源,說起來頗有趣。當十三世紀時荷蘭有一些貴族在距海岸半英里之遠的地方建筑起他們的獵舍,有小屋子,有花園,預備他們到海邊時游憩?;▓@用籬笆圍住,家家的房子如是,遂成為一小村落。英文的籬笆是Hedge,荷文便是Hague,海牙得名的由來如此。頭一次將海牙這名字給予這片濱海的土地是在一千二百四十二年九月六日。現(xiàn)在荷蘭人的習語叫做葛拉溫海牙(Gravenhage)。至十七世紀漸次興盛,然而還不過是一個村子,夠不上市鎮(zhèn)的資格。到路易司包拿帕德(Louis Bonaparte)統(tǒng)治了荷蘭,這地方方像一個市鎮(zhèn)。

因為原不是一個政治的中心,又不能與荷蘭別個大城作商業(yè)上的競爭。所以年歲雖久,冷落依然。至荷蘭全國的聯(lián)省共和成立時,執(zhí)政的將軍駐扎海牙,在荷蘭史上曾扮演過一些重要事件,因此海牙也成了要地。由那時起,各國的使臣也來了,遂奠定了這個和平都會的基石。

海牙有四十三萬五千余的居民,按人口數(shù),即在中國也只是三等的城市。但人口雖不多,海牙卻有不少的古跡,比起亞姆司特丹來,覺得一處是安閑貞靜的閨中少婦,一處是精明強干的管家婆;一處是富有古舊的詩趣,一處是現(xiàn)代中善作商戰(zhàn)的英雄。

我們步出車站,因為不識路,雖帶著一張小小地圖也無從查起。便沿著電車線走去。沒有多時,經(jīng)過一條不很寬大而十分清潔的綠樹夾立的街道,一個大公館式的圓穹門,門外有一執(zhí)槍的守衛(wèi)。向警察問過,?。∵@就是統(tǒng)治荷蘭的女王宮。灰白色磚石的三層建筑,既不奇麗,也不雄偉,其外面雖沒有絲毫的帝王家的架子,但里邊的女主人卻是掌握著七百五十萬人政治生命的最高權(quán)威者。

轉(zhuǎn)過幾條街道,臨時遇見一位街頭的導引人,講明每一小時的報酬,他領(lǐng)著我與楊君去看他們的議院。

也像巴黎拉佛兒博物院的形式,中間一大廣場,四周是古式的樓房,圖書館,畫院各自分占了一所房子,出廣場不遠就是議院。

入門時另有一位女譯員,五十多歲了,她專管替游人說明。上下兩院在一個大樓上,座位都少得很,像大學的教室,也許是富豪家的會客大廳?上議院中的陳設(shè)較為講究,軟皮雕花木椅,金質(zhì)玻璃片的花燈,一端有女王的寶座,樓上是旁聽席,正中是議長席,有幾張紅絨臺子放著筆墨等用具,女譯員指著座位說這一列是屬于某黨的,那一列是屬于某黨的,從她的說明中我們知道荷蘭也有被選出席的共黨的代表。

看樣子,他們的國會并不見得十分重要。本是君主國,國內(nèi)政治也還清明,人民生活上較富裕,又有南洋的殖民地增加了不少的繁榮,所以政治斗爭也極其平淡。

我立在這陰黯的屋子里倒有余暇能夠欣賞木壁上掛的幾幅名畫,與在英國議院中參觀的感念所差甚遠。

海牙有近代藝術(shù)的博物院,有市博物院,都來不及往觀,只到過海牙最著名的美術(shù)院Maurishuis。此院創(chuàng)始于十六世紀,原是一所博物院,——一千八百二十年時作為皇家博物院,將藝術(shù)品與有歷史性的東西集合起來藏于此處?,F(xiàn)在卻單獨成為畫廊,有關(guān)歷史的器物已送到亞姆司特丹去了。

房子也一樣的古舊,里面上下共有十四間大屋子,完全被繪畫充滿。想盡力快覽,及至出畫院時,看看表知道已費去了兩小時的時間。

院中只是荷蘭派名畫已有五百幅之多,比亞姆司特丹所藏的尤多。荷蘭三大畫家的作品在此中的都是可貴的奇珍,這三位是雷姆勃蘭特(Rembrandt),委密耳(Vermeer Ven Delft)與真司亭(Jan Steen)他們的每一幅畫像有奇怪的引誘力使你不得不在那畫幅前面停一會。院中的肖像畫可謂集荷蘭肖像畫的大成,在此不及詳細敘述了。

從藝術(shù)化的屋子中走出,仰看著廣場上的飛鳥與秋空中飄動的白云,我暗暗地想:“今天并沒曾空空度過!”

和平宮在另一段地帶,我們問明了道路,謝絕了導引者,還是步行走去。究竟這里不是大城,不到二十分鐘便到了??墒氰F門緊閉,只可在外面草地上望了,那座巍峨的大房子與石階前的雕刻,因為星期日不許人參觀。

已是午后二時,逛了半天也覺得疲乏,好在和平宮前有石欄可坐,與楊君休息了半個鐘頭,我便趁著余閑多攝幾張照片。

和平宮占地甚廣,是美國鋼鐵大王卡耐基捐金建筑的,(三十萬美金)一千九百○七年下了基石,至一千九百十三年八月方告完成。其中陳設(shè),聽說俱由在和平會議的各國捐贈,中國的東西也有,下層即是國際法庭??上覀儊淼臅r間不對,沒得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形。但對著在大院中仰首伸臂的和平女神,不禁使人生感!盡管是乞求與希望,但和平的曙光卻早被列強間造成的戰(zhàn)云遮住,無怪這表示世界和平的大建筑物門前冷落,它只好曬曬陽光罷了。

決計往什文寧海岸吃午餐,又匆匆走出大街。沿道問明電車的號數(shù),在一些有小樹的清靜行人道上,頭一次我們坐上荷蘭的電車。

他們的電車管理極有秩序,由前門上,后門下,乘客不能錯亂。車中也極見清爽,處處都是表示荷蘭人好秩序好整飭的習慣。

車中客人不多。我與楊君跑了半天,這時方覺得有些吃累,借著車上的絨座位卻得到好一會的休息。

一路多在小樹林中穿過,夾道綠陰,從葉叢里露出日光,云影。郊外是一片平原,土地肥沃。到什文寧后才明白我的想象錯了,有完整的市街,層樓高立的大旅館,電影院,精致的咖啡館,簡直是一個華麗豐盛的市鎮(zhèn)。星期天游人分外多,比起海牙城內(nèi)的清閑別有天地;海浴場極為寬大,沿岸有數(shù)里長,沙平,海碧?,F(xiàn)在雖已過了夏天,來此游玩的并不減少,不過沒有在水中洗浴的罷了。沙灘上一簇簇的大布傘,遮蔽著一群群的游伴。有許多大木椅子似的東西,上面有向前探出的白布罩子,也是預備人坐的,可以按時租賃。點綴在沙上,遙望去如一個個張開口的大蚌殼。海岸中間伸入一條工程極偉大的長橋,橋上三條寬道,容得開許多游人。兩端都有房屋,尤其是海水上的一端,一個圓殿堂式的大建筑物,里面分開地段售賣食物,飲料。半圓形的石欄圍繞著,俯聽飛濤澎湃,遠看云海幻變,如在夏夜,要一瓶啤酒,一杯冷飲,真是避暑佳地。與楊君在人層中緩步眺覽,回望岸上的崇樓,飛閣,氣象壯嚴,而橋上,沙邊,人頭攢動,正像這天開什么大會一樣的熱鬧。

小孩子與女人尤多,他們都很快樂地出來過這個初秋的星期日。回到岸上,遇見幾個胖婦,她們頭頂?shù)尿榘l(fā)上有一個螺旋形的小紙帽,罩住她們的髻子,式樣奇怪,與在瓦林丹所見的又不一樣。楊君搖搖頭道:

“荷蘭多怪物!……”

找到一家中等飯店,我們緩緩談著消磨了幾十分鐘,待到電燈齊明,方隨著游人回海牙去。

等候十點夜車的開行,沒處去,在車站旁的露天咖啡座上坐了多時,正看見一位面容灰黃,衣服不潔的青田小販,——我們的同胞,向客座邊去兜賣糖果。楊君趕快給他兩角荷幣,他匆匆而去,見了我們并不說什么話,我本想喊住他問問,但他已在街頭的暗影中消逝了去。

第二天早三點,我們已在英國的船上安然入夢,渡過荷英中間的海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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