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階級制度興替狀況

先秦政治思想史 作者:梁啟超


階級制度興替狀況

階級制度,實人類文化初開時代所不能免。其成立之早晚與消滅之遲速,雖半由環(huán)境所決蕩,而民族思想根柢亦與有力焉。春秋前奴隸制度之痕跡,見于諸經(jīng)者甚少?!对娊?jīng)》似一無可考?!兑捉?jīng)》、《書經(jīng)》有“童仆”、“臣妾”等字,玩文當(dāng)為奴隸。此外最奇異者,為春秋時楚羋尹無宇之言,曰:“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保ā蹲蟆ふ咽罚┢溲匀艨尚?,則古代階級可謂極復(fù)雜。(《易·旅卦》:“喪其童仆”,“得童仆”,《小畜卦》:“畜臣妾吉”,《書·微子》:“我罔為臣仆”,《費誓》:“臣妾逋逃”。吾所記二經(jīng)中近于奴隸意義之文字僅此。)雖然,其界限并不嚴(yán),其地位移易似甚易,“斐豹,隸也,著在丹書”,焚書即可儕于齊民。(《左·襄二十三》)鮑文子,齊之執(zhí)政也,嘗為隸于魯施氏(《左·定八》),晉貴族“欒、郤、胥、原、狐、續(xù)、慶、伯,降在皂隸”(《左·昭三》)。由此觀之,所謂臣仆皂隸者,其性質(zhì)與古代希臘諸國之奴隸及近代美之黑奴、俄之農(nóng)隸等似有別,蓋身分并不如彼等之固定也。(《周官》有蠻隸、閩隸、夷隸、貉隸等名,似是以敵國俘虜充奴隸。然春秋時似無此惡習(xí),古代有否未敢斷。)

我國古代奴隸制度何故不發(fā)達(dá)耶?其根本蓋緣人類平等的理想入人甚深,固無待言,然亦事實上有自然的裁制焉。我國文化發(fā)生于大平原,而生計托命于農(nóng)業(yè)。無論在部落時代、封建時代,各國皆以地廣人稀為病,競思徠他國之民以自實。觀《孟子·梁惠王》篇、《商君書·徠民》篇等,便知其概。(《梁惠王》篇:“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又,“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稄泼瘛菲骸拔嵊麖迫龝x之民為之,有道乎?”此戰(zhàn)國時各國競欲以人為的政策增加人口之實例。)戰(zhàn)國且然,況在前此,民如見虐,則“逝將去汝,適彼樂國”(《詩·碩鼠》文)。此當(dāng)時為政者所甚恐也。噢咻其民,勿使生心,實各國政府保持勢力之第一義。政治所以常顧慮人民利益,蓋由于此。而民皆以農(nóng)為業(yè),受一廛為氓,自耕而自食之。此種經(jīng)濟組織之下,自然不適于奴隸之發(fā)育,與歐洲古代國家發(fā)源于地狹人稠之市府者,本異其撰也。

若夫貴族平民兩階級,在春秋初期以前,蓋劃然不相逾。百姓與民對舉,大夫、士與庶人對舉,君子與小人對舉,經(jīng)傳中更仆難數(shù),乃至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曲禮》)等語,似并法律上身分亦不平等。關(guān)于此方面真相如何雖未敢確答,要之政權(quán)恒在少數(shù)貴族之手,則征之《左傳》中所記諸國情事,甚為明白。蓋封建與宗法兩制度實行之結(jié)果,必至如是也。(始終未行貴族政治者,惟一秦國耳。)雖然,此局至孔子出生前后,已次第動搖,“陪臣執(zhí)國命”(《論語》文),各國所在多有,如齊之陳氏,本羈旅之臣,卒專齊政而有齊國。即以孔子論,彼明言“吾少也賤”,嘗為委吏乘田,蓋“庶人在官者”之流亞耳,然其后固又為魯司寇參大政。然則政權(quán)并非由某種固定階級永遠(yuǎn)壟斷,在春秋中葉已然。

貴族政治之完全消滅,在春秋以后。其促成之者,孔墨諸哲學(xué)說與有力焉。說詳次篇,茲不先述,然而環(huán)境之孕育此變化,實匪伊朝夕。其主要原因,則在智識之散布下逮。封建初期,政治教育與政治經(jīng)驗皆少數(shù)貴族所專有,一般平民,既無了解政治之能力,復(fù)無參加政治之欲望。及其末期,則平民之量日增,而其質(zhì)亦漸變。第一,小宗五世則遷,遷后便與平民等,故平民中含有公族血統(tǒng)者日益加多。第二,當(dāng)時貴族平民互相通婚,故實際上兩階級界限頗難嚴(yán)辨。(周襄王以陽樊賜晉文公,陽樊人不服,晉圍之,倉葛呼曰:“此誰非王之親姻,其俘之也?!保ā蹲蟆べ叶罚┐送饣セ橹E,傳中可考尚多。)第三,各國因政變之結(jié)果,貴族降為平民者甚多,例如前文所舉“欒、郤、胥、原,降在皂隸”。第四,外國移住民,多貴族之裔。例如孔子之祖孔父在宋為貴族,而孔子在魯為平民。此等新平民,其數(shù)量加增之速率,遠(yuǎn)過于貴族,而其智識亦不在貴族之下。此貴族政治不能永久維持之最大原因也。

貴、平兩級之混合,在用語變遷上最能表明之,古者貴族稱百姓,賤族稱民,兩語區(qū)別甚嚴(yán)。其后則漸用于同一意義,而大率以民字為其代表,古者君子小人,為身分上對待語。君子指貴族,含有“少主人”的意味。小人蓋謂人中之低微者。(《周語·富辰》曰:“百姓兆民”,韋注:“百姓,百官也,官有世功受氏姓也?!薄稌虻洹罚骸捌秸掳傩铡保嵶ⅲ骸鞍傩?,群臣之父子兄弟?!贝税傩罩?xùn),指貴族也。《書·呂刑》:“苗民勿用靈?!编嵶ⅲ骸懊缱迦鷥磹海手^之民,民者冥也,言未見仁道?!贝嗣褡种?xùn),指異族或卑族也?!蹲蟆べ沂濉罚骸靶∪似?,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薄顿叶罚骸靶∪丝忠樱觿t否。”君子指士大夫,小人指一般平民。經(jīng)傳中類此者甚多)。其后意義全變,兩語區(qū)別,不以階級的身分為標(biāo)準(zhǔn),而以道德的品格為標(biāo)準(zhǔn)。凡此皆平民階級擴大且向上之結(jié)果,致固有之階級觀念,漸次澌滅,而萬人平等的民本觀念乃起而代之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