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天道的思想

先秦政治思想史 作者:梁啟超


天道的思想

凡國家皆起源于氏族。族長為一族之主祀者,同時即為一族之政治首長,以形成政教合一的部落。宇內(nèi)古今各國之成立,莫不經(jīng)過此階級,中國亦其一例也。記中國最初之社會組織者,當以《國語·楚語》觀射父之言為近真。其言曰:

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

吾儕今日讀此,孰不以巫覡祝宗等為不足齒之賤業(yè)。殊不知當時之“巫”,實全部落之最高主權(quán)者。其人“聰明圣智”,而“先圣之后”、“名姓之后”皆由彼所“使”以供其職。而所謂“五官”者,又更在其下,蓋古代政教合一之社會,其組織略如此。(《楚語》所述,謂少昊前制度如此。少昊時九黎亂德,破壞此制,顓頊修復之。其后三苗又破壞此制,堯修復之云云,雖屬神話,然古代我族與苗族之爭,實含有宗教戰(zhàn)爭的意味,可于此略窺消息也。)彼時代殆無所謂政治理想,藉曰有之,則神意必其鵠也。

其時之神,一耶多耶?以理度之,蓋為多神,觀文中“上下之神氏姓所出”一語,則知其神純屬“擬人”者。且偏于上下,其族孔繁。然而此種思想幾經(jīng)洗煉蛻變,至有史時代,而最高一神之觀念已漸確立,其神名之曰天曰上帝。于是神意政治進為天意政治,吾得名之曰天治主義。

關(guān)于天之觀念,亦隨時代而進化。古代之天,純?yōu)椤坝幸庾R的人格神”,直接監(jiān)督一切政治。此種觀念,在古籍中到處表現(xiàn)。如《詩經(jīng)》: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皇矣》)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文王》)

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時,后稷肇祀。(《生民》)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皇矣》)

如《書經(jīng)》:

苗民弗用靈……惟作五虐之刑……殺戮無辜?!系郾O(jiān)民,罔有馨香德,刑發(fā)聞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实矍鍐栂旅?,鰥寡有辭于苗。……上帝不蠲,降咎于苗,苗民無辭于罰,乃絕厥世……(《呂刑》)

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康誥》)

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瓎韬?,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召誥》)

兩經(jīng)中若此類文字甚多,其詳具如下文“附錄一”所列舉。要之古代思想,極為素樸,其對于天之觀念,與希伯來《舊約全書》所言酷相類。天有感覺有情緒有意志,與人無殊,常直接監(jiān)察或指揮人類之政治行動。若此者亦得名之曰具象的且直接的天治主義。

人類理智日進,此種素樸思想不足以維系,于是天之觀念,逐漸醇化而為抽象的。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詩·維天之命》),所謂“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文王》),所謂“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書·呂刑》),諸如此類,其所謂天者,已漸由宗教的意味變?yōu)檎軐W的意味。而后世一切政治思想之總根核,即從此發(fā)軔。

此明明穆穆之抽象的天,何由與吾儕人類生關(guān)系耶?吾先民以為宇宙間有自然之大理法,為凡人類所當率循者。而此理法實天之所命。《烝民》之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烝民》)

孟子釋之曰:“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再以今語釋之,則謂凡一切現(xiàn)象,皆各有其當然之法則,而人類所秉之以為常也。故人類社會唯一之義務(wù)在:

順帝之則。(《皇矣》)

然則所謂“帝之則”者如何能示現(xiàn)于吾儕耶?其在《書·洪范》曰:

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洪范》。《尚書·洪范》鄭康成注云:“洪范,大典也?!币越裾Z釋之,即宇宙大法則的意味。古籍中有系統(tǒng)的哲理譚,此篇為最古者之一。)

上所說者,恰如《舊約》書中摩西在西奈山上受十戒于上帝,其為神話的而非歷史的,自無待言。雖然,此神話在國民思想上有絕大意味焉,蓋“人格神”與“自然法”一致之觀念從此確立。申言之,則宗教的“神”成為哲學的“自然化”也?!吨苷Z》述王子晉之言曰:

伯禹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類百則,儀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克厭帝心,皇天嘉之,胙以天下。

此正釋《洪范》語意?!氨阮惏賱t,儀之于民”,即“帝則”之假手于人以實現(xiàn)也。此觀念最圓滿表示者,如《尚書·皋陶謨》(《皋陶謨》為今文二十八篇之一,其為孔子以前之真經(jīng)固無問題。然吾輩頗疑所謂《虞夏書》者實周以后所追述,茲事吾將別有論列。故此所引者,應(yīng)認為商周間一種進步的思想。)所說:

……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烀械拢宸逭略?。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則也,范也,敘也,秩也,皆表自然法則之總相。因則而有彝,因范而有疇,因敘而有典,因秩而有禮,則自然法則之演為條理者也。此總相即后此儒家道家之所謂道。其條理,則后此儒家之所謂禮,法家之所謂法也。而其淵源則認為出于天,前此謂有一有感覺有情緒有意志之天直接指揮人事者,既而此感覺情緒意志,化成為人類生活之理法,名之曰天道,公認為政治所從出而應(yīng)守,若此者,吾名之曰抽象的天意政治。

附錄一 天道觀念表現(xiàn)于《詩》、《書》兩經(jīng)者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敬授民時。(《堯典》)

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同上)

欽哉,惟時亮天功。(同上)

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皋陶謨》)

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同上)

惟動丕應(yīng)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益稷》)

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氖嫌凶?,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瓲柹休o予一人,致天之罰。(《湯誓》)

先王有命,恪謹天服。(《盤庚上》)

予迓續(xù)乃命于天。(《盤庚中》)

惟天監(jiān)下民。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民有不若德不聽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臺。(《高宗肜日》)

天既訖我殷命?!侍鞐壩?,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喪,曰:天曷不降威?!踉唬何疑挥忻谔欤孔嬉练?,曰:嗚呼!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于天?(《西伯戡黎》)

天毒降災(zāi)荒殷邦。(《微子》)

惟天,陰騭下民,相協(xié)厥居。……我聞在昔,鯀堙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洪范》)

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其有能格知天命……予不敢閉于天降威用。(《大誥》)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嗚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同上)

天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極率寧王圖事?!鞐挸擂o,其考我民?!煲辔┯们诒盐颐瘛#ㄍ希?

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爾時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瓲栆嗖恢烀灰住#ㄍ希?

天惟喪殷……天亦惟休于前寧人?!烀毁?。(同上)

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康誥》)

天畏裴忱,民情大可見。(同上)

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同上)

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同上)

爽惟天其罰殛我,其不怨,凡厥罪,無在大,亦無在多,矧曰其尚顯聞于天。(同上)

惟天降命,肇我民。(《酒誥》)

越殷國滅無罹,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庶群自酒,腥聞于天,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天非虐,惟民自速辜。(同上)

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梓材》)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召誥》)

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吁天……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同上)

有王雖小,元子哉?!鮼斫B上帝,自服于中土,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時配皇天。(同上)

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余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同上)

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公不敢不敬天之休。(《洛誥》)

旻天大降喪于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敕殷命終于帝,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鄄活?,惟我下民秉為,惟天明畏。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辔┨熵ЫūV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在今后嗣王,誕罔顯于天……罔顧于天,顯民祗,時惟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裎┪抑芡踟ъ`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枰嗄钐旒从谝蟠箪濉俏乙蝗朔畹虏豢祵?,時惟天命無違。(《多士》)

天命不易,天難諶。(《君奭》)

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大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室蠖Y陟配天多歷年所。(同上)

在昔上帝,割甲勸寧王之德,共集大命于厥躬?!宋r昭文王,迪見冒聞于上帝,惟時受有殷命哉。(同上)

惟帝降格于夏,有夏誕厥逸?!豢私K于帝之迪。……厥圖帝之命不克開于民之麗,乃大降罰,崇亂有夏?!煳r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刑殄有夏?!裰劣跔柋?,弗克以爾多方享天之命?!翘煊贯層邢模翘煊贯層幸?,乃惟爾辟以爾多方大淫圖天之命,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罔可念聽。天惟求爾多方,大動以威,開厥顧天。惟爾多方,罔堪顧之,惟我周王……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簡畀殷命,尹爾多方。(《多方》)

民興胥漸,泯泯棼棼。……方告無辜于上,上帝監(jiān)民,罔有馨香德,刑發(fā)聞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呂刑》)

上帝不蠲,降咎于苗,苗民無辭于罰,乃絕厥世。(同上)

以上《書經(jīng)》。

昊天不傭,降此鞠兇,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

昊天不平,我王不寧,不懲其心,覆怨其正。(《節(jié)南山》)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

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十月之交》)

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昊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如彼行邁,則靡所臻。凡百君子,各敬爾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雨無正》)

昊天疾威,敷于下土,謀猶回遹,何日斯沮。(《小旻》)

各敬爾儀,天命不又。(《小宛》)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無罪無辜,亂如此憮,昊天已威,予慎無罪,昊天泰憮,予慎無辜。(《巧言》)

明明上天,照臨下土。(《小明》)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駿命不易。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文王》)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

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系叟R汝,無貳爾心。(《大明》)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系坳戎髌涫嚼?,乃眷西顧,此維與宅。

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

維此王季,帝度其心……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

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欲羨,誕先登于岸。

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皇矣》)

下武維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下武》)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

……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時。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

天之方難,無然憲憲。天之方蹶,無然泄泄?!熘脚?,無然謔謔?!熘剑瑹o為夸毗。……

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qū)。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板》)

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曾是莫聽,大命以傾。(《蕩》)

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惶焐系?,寧俾我遁。……昊天上帝,則不我虞?!皡n昊天,云如何里。……瞻卬昊天,曷惠其寧。(《云漢》)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烝民》)

昊天疾威,天篤降喪?!褡淞魍觯揖余鲎浠?,天降罪罟,蟊賊內(nèi)訌。……實靖夷我邦。(《召曼》)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維天之命》)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天作》)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昊天有成命》)

畏天之威,於時保之。(《我將》)

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時邁》)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貽我來牟,帝命率育。(《思文》)

明昭上帝,迄用康年。(《臣工》)

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敬之》)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玄鳥》)

帝命不違,至于湯齊,湯降不遲,圣敬日躋,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圍。(《長發(fā)》)

天命降監(jiān),下民有嚴,不僭不濫,不敢怠遑。(《殷武》)

以上《詩經(jīng)》。

附錄二 天道觀念之歷史的變遷

愈古代則人類迷信的色彩愈重,此通例也。細讀《詩》、《書》兩經(jīng),案其年代,其對于天道觀念變遷之跡,蓋略可見。商周之際,對于天之寅畏虔恭,可謂至極。如《書》之《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大誥》、《康誥》、《多士》、《多方》,《詩》之《文王》、《大明》、《皇矣》等篇,儼然與《舊約》之《申命記》同一口吻。迨幽厲之交,宗周將亡,詩人之對于天,已大表其懷疑態(tài)度,如“昊天不傭”,“昊天不惠”,“昊天不平”(《節(jié)南山》),“天命不徹”(《十月之交》),“浩浩昊天,不駿其德”,“昊天疾威,弗慮弗圖”,“如何昊天,辟言不信”(《雨無正》),“昊天泰憮,予慎無辜”,“天之方難”,“天之方蹶”,“天之方虐”,“天之方”(《板》),“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蕩》),“昊天上帝,寧俾我遁”,“瞻卬上帝,曷惠其寧”(《云漢》);諸如此類,對于天之信仰,已大搖動。蓋當喪亂之際,疇昔福善禍淫之恒言,事實上往往適得其反,人類理性,日漸開拓,求其故而不得,則相與疑之。故春秋時一般思想之表現(xiàn)于《左傳》者,已無復稱說天意之尊嚴,其事理之不可解者,則往往歸諸鬼神術(shù)數(shù)。而有識之士,益不屑道。子產(chǎn)斥裨灶之言曰:

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左·昭十八》)

此論可以代表當時賢士大夫之心理矣。及老子用哲學家眼光,遂生出極大膽的結(jié)論,所謂: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此語驟讀,若甚駭人,其實視詩人之斥天為不惠、不平、不徹、不駿其德、辟言不信、其命多辟……者,曾何以異。此無他,神權(quán)觀念,惟適用于半開的社會,其不足以饜服春秋戰(zhàn)國時之人心,固其所也??鬃映终撟钪杏?,亦云:

先天而天弗違。(《易·文言》)

與古代傳統(tǒng)的天道觀念,抑大別矣。惟墨子純?yōu)橐蛔诮碳?,毅然復古,《天志》諸篇所說,確為商周以前思想,而此論已不復能適用于當時之社會。及戰(zhàn)國末而人智益進,荀子遂大聲疾呼,謂: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裁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天論》篇)

此實可謂人類對于天之獨立宣言,非惟荀子,當時一般思想家之觀念,殆皆如是矣。其后,董仲舒又采墨氏《天志論》以釋儒家言,其著書專言:“天人相與之際?!眱蓾h學者,翕然宗之。此為天道說之第二次復古運動。然與方士派之鬼神術(shù)數(shù)說轉(zhuǎn)相雜糅,其在學問上之價值,亦愈低落矣。千年間關(guān)于此事之思想變遷略如此。下文述各家學說,時當別有所論列。今欲學者對于本問題先獲有較明了的觀念,輒類舉其梗概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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