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注假借說

《說文敘》曰：“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前后異說，皆瑣細無足錄。休寧戴君以為，考，老也，老，考也，更互相注，得轉注名。段氏承之，以一切故訓皆稱轉注。許瀚以為，同部互訓然后稱轉注。由段氏所說推之，轉注不系于造字，不應在六書；由許瀚所說推之，轉注乃豫為《說文》設。保氏教國子時，豈縣知千載后有五百四十部書邪？且夫故訓既明，足以心知其意；虛張類例，亦為繁碎矣。余以轉注、假借，悉為造字之則。泛稱同訓者，后人亦得名轉注，非六書之轉注也。同聲通用者，后人雖通號假借，非六書之假借也。蓋字者，孳乳而浸多。字之未造，語言先之矣；以文字代語言，各循其聲。方語有殊，名義一也，其音或雙聲相轉，疊韻相迤，則為更制一字，此所謂轉注也。孳乳日繁，即又為之節(jié)制，故有意相引申，音相切合者，義雖少變，則不為更制一字，此所謂假借也。何謂“建類一首”？類謂聲類，鄭君《周禮序》曰：就其原文字之聲類。《夏官序官注》曰：“薙讀如鬀，小兒頭之鬀，《書》或為夷”，“字從類耳”。古者類律同聲，。以聲韻為類，猶言律矣。首者，今所謂語基。《管子》曰：“凡將起五音凡首”；?！肚f子》曰：“乃中經(jīng)首之會?！薄４寺曇糁??！洞呵飩鳌吩唬骸凹緦O召外史掌惡臣而問盟首焉”，杜解曰：“盟首，載書之章首?！薄妒酚洝ぬ镔倭袀鳌吩唬骸柏嵬ㄕ搼?zhàn)國之權變，為八十一首?！贝似轮?。?！斗窖浴吩唬骸叭酥跎^之首?！背跎撸瑢︽苋榻?。此形體之基也?？祭贤谟牟?，其義相互容受，其音小變。按形體，成枝別；審語言，同本株。雖制殊文，其實公族也。非直考老，言壽者亦同。。

循是以推，有雙聲者，有同音者，其條例不異。適舉考老疊韻之字，以示一端，得包彼二者矣。凡同部之字，聲近義同，許君則聯(lián)舉其文，所以示轉注之微旨也。如芓，麻母也；，芓也；古音同在之部。，葍也；葍，也；同得葍聲，古音同在之部。 。蓨，苖也；苖，蓨也；古音同在幽部。藒，芞輿也；芞，芞輿也；古音同在泰部。蕭，艾蒿也；萩，蕭也；古音同在幽部。走，趨也；趨，走也；古音同在侯部。逆，迎也；迎，逢也；古音陽、魚對轉。遺，亡也；遂，亡也；。古音出入脂、泰二部。遲，徐行也；邌，徐也；古音同在脂部。，近也；邇，近也；古音至、脂相轉。誡，敕也；，誡也；古音同在之部。诪，也；，诪也；古音同在幽部。幺，小也；幼，少也；古音同在幽部。，微也；幽，隱也；古音同在幽部。刑，剄也；剄，刑也；古音同在清部。箠，擊馬也；，箠也；古音同在歌部。標，木杪末也；杪，木標末也；古音同在宵部。桯，床前幾；，桯也；同得壬聲，古音同在青部。鄠，右扶風縣名；扈，夏后同姓所封，在鄠；古音同在魚部。晄，明也；曠，明也；同得光聲，古音同在陽部。晏，天清也；，星無云也；古音同在元部。皓，日出貌；暤，皓旰也；古音宵、幽旁轉，《唐韻》并胡老切。，冥也；窔，窔，深也；古音同在宵部。瘍，頭創(chuàng)也；癢，瘍也；古音同在陽部。，無發(fā)也；，禿也；古音脂、諄對轉。，火也；燬，火也；古音同在脂部。焯，明也；照，明也；古音同在宵部。竫，亭安也；靖，立竫也；古音同在清部，《唐韻》皆疾郢切。洪，洚水也；洚，水不遵道；古音同在東部，《唐韻》皆戶工切。永，長也；羕，水長也；古音同在陽部。霖，雨三日以往為霖；，霖雨也；古音同在侵部。霽，雨止也；霋，霽謂之霋；古音同在脂部。鯀，魚也；鰥，魚也；古音同在元部。，耳垂也；，小垂耳也；古音無舌上，、輒、縶皆讀如墊，、同在盍部。，引也；擢，引也；古音幽、宵旁轉，同在舌頭。探，遠取之也；撢，探也；古音同在侵部。搰，掘也；掘，搰也；古音同在術部。妴，婉也；婉，順也；古音同在元部。，螫也；螫，蟲行毒也；古音同在鐸部。，疾風也；，大風也；，大風也；古音同在隊部。垚，土高也；堯，高也；古音同在宵部。午，忤也；忤，屰也；古音同在魚部。

若斯類者，同韻而紐或異，則一語離析為二也。即紐韻皆同者，于古則為一字。然自秦漢以降，字體乖分，音讀或小與古異。凡將訓纂，相承別為二文，故雖同義同音，不竟說為同字，此皆轉注之可見者也。許君綿聯(lián)比敘，令學者心知其意。其他部居不同若文不相次者，如士與事、了與尥、豐與菶、火與、燬，與戡、與、倞與勍、與愆、恫與痛、俑，敬與憼，忌與惎、諅，欺與，與悠，與游，夋、竣與蹲，與、巺、，姝與，敝與幣，此類尤眾。在古一文而已，其后聲音小變，或有長言、短言，判為異字，而類義未殊，亦皆轉注之例也。若夫、同在之部，用、庸同在東部，畫、掛同在支部，龏、恭同在東部，恥、恧同在之部，可、哿同在歌部，、朵同在歌部，咼、同在歌部，、同在元部，詟、懾、慴同在緝部，毃、搉同在宵部，夲、皋同在宵部，夰、敖同在宵部，、傲同在宵部，昭、照同在宵部，、刮同在月部，、訥同在月部，氒、橜同在月部，诪、、同在幽部，廷、往同在陽部，惶、恇同在陽部，妹、媦同在隊部，煖、煗同在元部，萑、鷴同在元部，午、忤、屰同在魚部，、舌同在月部、、澆同在宵部，涿、注同在侯部，姁、嫗同在侯部，勞、剿同在宵部，戮、鎦同在幽部，瀏、漻同在幽部，妟、安同在元部，鬀、同在支部，黹、同在脂部，啟、闿、開同在脂部，、豭同在魚部，既、嘰，泰、脂旁轉，匏、瓢，幽、宵旁轉。此于古語皆為一名，以音有小變，乃造殊字，此亦所謂轉注者也。

其以雙聲相轉，一名一義而孳乳為二字者，尤彰灼易知。如屏與藩，并與匕，旁與溥，亡與囗，象與豫，墻與序，謀與謨，勉與懋、慔，與、緬，楙、茂與，與撫，迎、逆與訝，攷與敂，笭與籠，龍與，空與窠，丘與虛，泱與滃，凷與，遝與逮，但與裼，。雁與鵝，揣與，口與圓、圜，回與囩，弱與柔、栠、，芮與茸，與冡，究、與窮，誦與讀，媼與嫗，雕與，依與，與炊，此其訓詁皆同，而聲紐相轉。本為一語之變，益粲然可睹矣，若是者謂之轉注。類謂聲類，不謂五百四十部也。首謂聲首，不謂凡某之屬皆從某也。戴、段諸君說轉注為互訓，大義炳然。顧不明轉注一科，為文字孳乳之要例，乃泛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訓始，并為轉注。夫聲韻紐位不同，則非建類也；語言根柢各異，則非一首也。。雖《說文》窒、蓋苫之屬，展轉相解，同意相受則然矣，而非建類一首，猶不得與之轉注之名。二君立例過，于造字之則既無與，元和朱駿聲病之，乃以引伸之義為轉注，則六書之經(jīng)界慢。引伸之義，正許君所謂假借。轉注者，繁而不殺，恣文字之孳乳者也；假借者，志而如晦，節(jié)文字之孳乳者也。二者消息相殊，正負相待，造字者以為繁省大例。知此者希，能理而董之者鮮矣。

問曰：古有以相反為義，獨“亂”訓為“治”，《說文》、亂本與分。其他若苦為快、徂為存、故為今，今雖習為故常，都無本字。豈古人語言簡短，諸言不言非者，皆簡略去之邪？答曰：語言之始，義相同者多從一聲而變，義相近者多從一聲而變，義相對、相反者亦多從一聲而變。相同之例，舉如前矣，相近者亦以一聲轉變。若谷不孰為饑，音變則疏不孰為饉。地氣發(fā)天不應為霚，音變則天氣下地不應為霿。人之昜氣為性，音變則人之侌氣為情。妻得聲于，音變則為妾。。娣從弟聲，音變則為姪； ，。紅似絳，音亦如絳；欒似欄，音亦如欄；鴈似雁，音亦如雁；雅似烏，音亦如烏；閭似驢，音亦如驢。江、漢、河、淮、沇，四瀆之水相似，以雙聲呼之；吳、、恒、衡、岱，。五岳之山相似，以雙聲呼之。是其則也，相對相反者，亦以一音轉變。故先言天，從聲以變則為地；先言昜，從聲以變則為侌；先言古，從聲以變則為今；先言始，。從聲以變則為冬；。先言疏，從聲以變則為數(shù)；先言精，。從聲以變則為粗；先言疾，從聲以變則為徐；先言來，從聲以變則為；先言生，從聲以變則為死；先言燥，從聲以變則為濕；先言加，從聲以變則為減；先言消，從聲以變則為息；先言銳，從聲以變則為鈍；先言長，。從聲以變則為短；先言規(guī)，從聲以變則為矩；先言文，從聲以變則為武；先言褒，從聲以變則為貶；先言男，從聲以變則為女；。先言夫，從聲以變則為婦；先言公。。從聲以變則為媼；先言腹，。從聲以變則為背；先言憑，從聲以變則為負；。先言本，從聲以變則為標。此以雙聲相轉者也。

先言起，從聲以變則為止；先言卯，從聲以變則為丣；先言寒，從聲以變則為暖；先言出，從聲以變則為內(nèi)；先言央，從聲以變則為彷；先言斠，。從聲以變則為曲；先言新，從聲以變則為塵；先言水，從聲以變則為火；先言晨，從聲以變則為昏；先言旦，從聲以變則為晚；先言頭，從聲以變則為足；先言好，從聲以變則為丑；先言老，從聲以變則為幼；先言聰，從聲以變則為聾；先言受，從聲以變則為授；先言祥，從聲以變則為殃。此以疊韻相迤者也。

亦有位部皆同，訓詁相反者。始為基，終為期、為極；聯(lián)為叕，斷為絕；濁亂為淈，清治為汩；明為潔，亂為豐；相類為似，相殊為異；說樂為喜、為僖、為媐，悲痛為譆；勉力為勸，憜事為券；具食為饌，徹食為馂；。上升為陟，下降為墊；強力為偲，畏慎為；從隨為若，。不順為婼；黠慧為傆，謹敕為愿；益之為員，。減之為損；圜者為規(guī)，方者為圭；直修為股，橫短為句；有目為明，無目為盲；等畫為則，毀則為賊。并以一語相變，既有殊文，故民無?；?。自馀亦有制字者，然相承多用通借。若“特”為牛父，引伸訓獨，而《詩傳》又訓為正，則是讀為等夷之等也?！敖椤睘榉之嫞煲艘齼?，而《春秋傳》以介特為單數(shù)，則是讀為孑孓之孑也。苦、徂、故之為快、存、今，亦同斯例，顧終古未制本字耳。若從雙聲相轉之例，雖謂苦借為快、徂借為存、故借為今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