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生活憶略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喜歡喝清茶,不喝別的飲料??Х?、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里都不預(yù)備。
魯迅先生陪客人到夜深,必同客人一道吃一些點心,那餅干就是從鋪子里買來的,裝在餅干盒子里,到夜深許先生拿著碟子,取出來,擺在魯迅先生的書桌上。吃完了,許先生打開立柜再取一碟。還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是款待每位來客所必不可少的。魯迅先生一邊抽著煙,一邊剝著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魯迅先生必請許先生再拿一碟來。
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煙,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rèn)識那是什么牌子,只記得煙頭上帶著黃紙的嘴,每五十顆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牌,用來招待客人的,白煙聽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里。來了客人,魯迅先生便在下樓時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屜里。而綠聽子的永遠(yuǎn)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著的。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jī),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兩三點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就又來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從下午兩三點鐘起,陪到夜里十二點這么長的期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
客人一走,已經(jīng)是下半夜。本來已經(jīng)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合一合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么睡得這樣快呢?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就要起來管理家務(wù))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臺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樣高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xué)校去,經(jīng)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囑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里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著了。
魯迅先生喜歡喝一點酒,但是不多喝,喝半小圓碗或一碗底。魯迅先生喝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門面一間。在門面里邊設(shè)座,座少,安靜,光線不充足,有些冷落。魯迅先生常到這小吃茶店來。有約會多半是在這里邊,老板是白俄,胖胖的。中國話大概他聽不懂。
魯迅先生這一位老人,穿著布袍子,有時到這里來,泡一壺紅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談了一兩個鐘頭。
有一天魯迅先生的背后那茶座里邊坐著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黃衣裳,頭戴花帽子……那女子臨走時,魯迅先生一看她,就用眼瞪著她,很生氣的看了她半天。而后說:
“是做什么的呢?……”
魯迅先生對于穿著紫裙子,黃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這樣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是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后邊追趕過,有的稍微軟弱一點的鬼,一見了人就貼在墻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不知是在一個師范學(xué)堂里呢,還是別的學(xué)堂里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得離學(xué)堂幾里路,幾里路不算遠(yuǎn),但必得經(jīng)過一片墳地,談天有時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鐘才回學(xué)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著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yuǎn)處一看,遠(yuǎn)處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是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xué)時是學(xué)的醫(yī),常常把死人抬來解剖的,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人也不怕,所以對于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著。
走了不幾步,那遠(yuǎn)處的白東西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是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xué)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的,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著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的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出來,隨著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一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著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里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立刻就變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為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jī)會。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人也都不信。因為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著。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里的拿來嘗嘗,果然是不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
以后我想起這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xué)不了的,那怕一點點小事。”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得整整齊齊,常常把要寄出的書,從許先生手里取過來自己包,說許先生包得不好,許先生本來包得多么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xì)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zhǔn)歪一點或偏一點,而后拿著剪刀,把捆書的那小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xì)繩圈了一個圈,若小細(xì)繩上有一個疙疸,也會隨手把它解開的,準(zhǔn)備著隨時用隨時方便。
魯迅先生的臥室,一張鐵架大床,床頂上遮著許先生親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圍子,順著床的一邊折著兩張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著門口的床頭的方向站著抽屜柜,一進(jìn)門的左手?jǐn)[著八仙桌,桌子的兩旁藤椅各一,立柜站在和方桌一排的墻角,立柜本是掛衣裳的,衣裳卻很少,都讓糖盒子、餅干筒子、瓜子罐給塞滿了,有一次××先生的太太來拿版權(quán)證的圖章、印花,魯迅先生就是從立柜下邊大抽屜里取出的。沿著墻角往窗子那邊走,有一張裝飾臺,臺子上有一個方形的滿浮著綠草的玻璃養(yǎng)魚池,里邊游著的是金魚和灰色的扁肚子小魚。除了魚池之外另有一只圓的表,其余那上邊滿堆著書。鐵架床靠窗子的那頭的書柜里書柜外都是書,最后是魯迅先生的寫字臺,那上邊也都是書。
魯迅先生的家里,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fā)。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時的藤椅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魯迅先生的寫字臺面向著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滿一面墻那么大,魯迅先生把它關(guān)起來,因為魯迅先生工作起來有一個習(xí)慣,怕風(fēng)吹,他說,風(fēng)一吹,紙就動,時時防備著紙跑,文章就寫不好。所以屋子里熱得和蒸籠似的,請魯迅先生到樓下去,他又不肯,魯迅先生的習(xí)慣是不換地方。有時太陽照進(jìn)來,許先生勸他把書桌移開一點都不肯。只有滿身流汗。
魯迅先生的寫字桌,鋪了一張藍(lán)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圖釘按著。桌子上有小硯臺一方,墨一塊,毛筆站在筆架上,筆架是燒瓷的,在我看來不很細(xì)致,是一個龜,龜背上帶著好幾個洞,筆就插在那洞里。魯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筆的,鋼筆也不是沒有,是放在抽屜里。桌上還有一個方大的白瓷的煙灰盒,一個茶杯,杯子上蓋著蓋。
魯迅先生的習(xí)慣和別人不同,寫文章用的材料和來信都壓在桌子上,把桌子壓得滿滿的,幾乎只有寫字的地方可以伸開手,其余桌子的一半被書或紙張占有著。
右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臺燈,那燈泡是橫著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大概很便宜的臺燈。
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著電線把臺燈的機(jī)關(guān)從棚頂?shù)臒纛^上拔下,而后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了,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臺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著一根長的電線在棚頂上。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臺燈下寫的。因為魯迅先生工作的時間,多半是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了休息。
臥室就是如此,墻上掛著海嬰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
挨著臥室的后樓里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或雜志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間屋子里,一走進(jìn)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wǎng)籃也堆在書中。墻上拉著一條繩子或是鐵絲,就在那上邊系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fēng)干荸薺就盛在鐵絲籠里,扯著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已經(jīng)在彎著。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著一筐風(fēng)干荸薺。
“吃吧,多得很,風(fēng)干的,格外甜?!痹S先生說。
樓下廚房傳來了煎菜的鍋鏟的響聲,并且兩個年老的娘姨慢重重的在講一些什么。
廚房是家里最熱鬧的一部分,整個三層樓都是靜靜的,喊娘姨的聲音沒有,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沒有。魯迅先生家里五六間房子只住著五個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余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傭人。
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娘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呼喚的時候。所以整個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
只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花花的流著,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發(fā)著搽搽的響,洗米的聲音也是搽搽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板上切著筍片筍絲時,刀鋒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
其實,比起別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清清晰晰。
客廳的一邊擺著并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廚的,里邊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別的外國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譯本。地板上沒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干凈。
海嬰的玩具櫥也站在客廳里,里邊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車、汽車之類,里邊裝得滿滿的,別人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只有海嬰自己伸手到里邊找些什么就有什么。過新年時在街上買的兔子燈,紙毛上已經(jīng)落了灰塵了,仍擺在玩具櫥頂上。
客廳只有一個燈頭,大概五十燭光,客廳的后門對著上樓的樓梯,前門一打開有一個二方丈大小的花園,花園里沒有什么花可看,只有一棵七八尺高的小樹,大概那是夾竹桃,一到了春天,容易生長蚜蟲,忙得許先生拿著噴蚊蟲的機(jī)器,一邊陪著客人談話,一邊噴著殺蟲藥水。沿著墻根,種了一排玉米,許先生說:“這玉米長不大的,海嬰一定要種?!?
春天,海嬰在花園里掘著泥沙,培植著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別靜了,向著太陽開著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風(fēng)很溫暖的撫摸著門口長垂著的簾子。有時候簾子被風(fēng)吹得很高,飄揚(yáng)著飽滿得和大魚泡似的,那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jìn)玻璃門扇里邊來了。
海嬰坐在地板上裝著小工程師在修造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后遮起一張被單來算做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著手的贊譽(yù)聲中完成了。
這房間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兒童室。海嬰的眠床靠著屋子的一邊放著,那大圓頂帳子日里也不打起來,長拖拖地好像從棚頂一直拖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講究的屬于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zhuǎn)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這五六尺寬的大床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里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著。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xué)校去,就是到院子里踏腳踏車,他非常喜歡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著,三樓的后樓住著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之后,一天到晚干凈的溜明。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fēng),傷風(fēng)之后,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傷風(fēng)之后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樣,一九三五年冬和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的校著,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并不是通通一道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的被這校樣催索著,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著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魯迅先生一邊說著笑話,一邊放下了筆。有的時候竟說:
“就剩幾個字了,幾個字……請坐一坐……”
一九三五年冬天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
有一天,魯迅先生到飯館里請一次客人,來的時候興致很好,還記得那次吃了一只烤鴨子,整個的鴨子用大鋼叉子叉上來時,大家看著這鴨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魯迅先生也笑了。
菜剛上滿了,魯迅先生就到藤躺椅上去吸一支煙,并且合一合眼睛。一吃完飯,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亂鬧了起來,彼此搶著蘋果,彼此諷刺著玩,說著一些刺人可笑的話。而魯迅先生這時候坐在躺椅上,合著眼睛,很莊嚴(yán)地在沉默著,讓拿在手上紙煙的煙絲,慢慢地上升著。
別人以為魯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許先生說,并不的。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吃過了飯總要合一合眼稍微休息一下,從前一向沒有這習(xí)慣?!?
周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大概說他喝多了酒的話讓他聽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時候,母親常常提到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所以我不多喝的……從來沒喝醉過……”
魯迅先生休息好了換了一支煙,站起來也去拿蘋果吃,可是蘋果沒有了。魯迅先生說:
“我爭不過你們了,蘋果讓你們搶光了。”
有人把搶到手還保存著的蘋果,奉獻(xiàn)出來,魯迅先生沒有吃,只在吸煙。
一九三六年春,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但沒有什么病,吃過了夜飯,坐在躺椅上,總要閉一閉眼睛,沉靜一會。
許先生對我說,周先生在北平時,有時開著玩笑,手按著桌子一躍就能夠躍過去,而近年來沒有這么做過,大概沒有以前那么靈便了。
這話許先生和我是私下講的,魯迅先生沒有聽見,仍靠在躺椅上沉默著呢。
許先生開了火爐的門,裝著煤炭嘩嘩的響,把魯迅先生震醒了,一講起話來魯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樣。
一九三六年三月里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臟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略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不平靜的,態(tài)度并沒有慌張,在樓下,一走進(jìn)客廳來許先生就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jìn)了臥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胡須在扇著,胸部一起一落。眼眼閉著,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煙,也放棄了。藤躺椅后邊靠著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后,兩雙手空閑地垂著。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并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嗎?”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一不小心,著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為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快接著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yī)生看過了,吃了藥,下午醫(yī)生又來過,剛剛走。
臥室在黃昏里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fēng),隔院的樹被風(fēng)搖著發(fā)響。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fēng)打著發(fā)出自動關(guān)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嘩拉嘩拉的響著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后洗著杯盤的剩水。晚餐后該散步的去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朋友去了,弄堂里來去的稀疏不斷的走著人,而娘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著后門彼此搭訕起來。小孩子們?nèi)逡换锴伴T后門地跑著,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的不動的合著眼睛,略微灰了一點的臉色被爐里的火光染紅了一點。紙煙聽子蹲在書桌上,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著,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只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胸部有規(guī)律性的抬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老醫(yī)生是這樣說的。
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并且腦子里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逗I鲜隽帧返男?,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著出三十年集(亦即《魯迅全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行,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dāng)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多不以魯迅先生不加休息為然,后來讀了魯迅先生《死》那篇文章才了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只要留給人類更多。
所以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日文字典又?jǐn)[起來了。
果戈里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