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感窮途華賤傷心 遇貧客漁夫設計
話說華賤被苦巴館趕將出來,就隨著大道慢慢地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現(xiàn)出傷心的樣子。這時他若是還回走舊路,那苦巴館里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鬧到街上,千人百眾,指的指,說的說,人多嘴雜,大家都要評評他的來歷,世上人的嘴是很輕薄的,那時倒不好看。好在華賤心里也曉得這個道理,就順著路,歇一會,又走一會,不知不覺已經走得很遠。心里凄慘已極,也就忘記疲倦了。忽然肚子里因饑餓得很,一陣苦痛起來。這時天色已晚,四顧無人,驚驚慌慌的,不知去到什么地方,方才可以安身一夜。忽然前面遠遠地望見有一所小客寓,華賤就一意去到這下等的客寓去棲身。恰好這時候街邊閃出一點燈光,那邊松枝上也掛出一盞鐵線燈,他就急忙趁著燈光,向那客寓飛奔前去。
卻說這個客寓,名兒叫盧茶福。華賤跑到這里,停了一會,就對著窗戶眼兒向里邊一看。只見小桌上燈光如豆,那鍋子的火倒十分熱,有好幾個漢子正在那里痛飲,店主人自己坐在火爐子旁邊,鐵鍋子里煮的東西已經熱騰騰的。這客寓有兩個門:一個大門對著街上,一個耳門在巷子里頭。華賤不敢走大門進去,就靜悄悄地走到巷子里頭。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將門一推,那門便開了。
店主人高聲問道:“是什么人?”
華賤答道:“是一個找飯吃的、找地方住的喲!”
店主人道:“那怎么不到這里來呢?”
華賤一聽得這樣說法,即忙起身走進去。當時他的臉上顏色憔悴,又照著燈光,倒是有些怪相。那旁飲酒的幾個人,個個都回過頭來,對華賤瞧著,眼睛動也不動。
店主人接口對著華賤道:“火在這里,飯還在鍋里煮著哩。朋友,你到這里來向火吧?!?
華賤就將身來在火爐旁邊坐下,閉了眼睛,把兩只腳一伸,靠在爐旁向火。這時他渾身疲倦已極,臉上的顏色好像死人一般。忽然瞥見鍋里噴出一陣噴香的熱氣,就將他的靈魂喚回來一半,周身精神全圍繞著那香氣左右。怎奈身子又疲軟不能動彈,那眼晴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像那樹林子一點螢火,不斷地照在那鐵鍋子上。
看官,你想這時候的華賤是什么味道,現(xiàn)出了什么光景?若是請一位看相的先生來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個什么相呢?閑話休提。
卻說華賤正在納悶,同坐的有一位漁夫,自從這日早晨,就在路上遇過華賤一次。待到華賤在苦巴館被逼的時候,他在馬房里系馬。隨后他也就來到這盧茶福店里,卻又看見華賤來了,不覺吃了一驚,尋思道:“我卻忘記在什么地方遇過這古怪的東西,莫非是在愛士可弗論么?不料現(xiàn)在又碰著他,看他這種疲倦的神氣,好不討人厭。”想著,便兇狠狠地對華賤渾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又令華賤坐在他背后。自己急忙立起身來,徑自開門去了。不多一會,便急回來,將華賤的來歷,一一告訴了這客寓里管事的,還低聲說了些別的話。
華賤看見這種情形,正想起苦巴館的事。忽見這店里管事的走近華賤身旁,便用手拍了一下華賤的肩膀道:“哼!又要趕你出去哩?!?
華賤還和顏悅色地接著道:“哎喲!你知道嗎?”
那管事的道:“知道。”
華賤道:“別的客店已經趕我出來。”
管事的忙道:“我這里也要趕你出去?!?
華賤道:“那叫我去到哪里呢?”
那管事的道:“到處都可以的?!?
華賤聞說,沒奈何,只得拿了鐵棍和行李出去,剛走出門,就有幾個童子,是從苦巴館跟他來的,看見華賤出來,就預備撿起石頭來擊他。華賤一見,不覺怒從心發(fā),提起棍子向前便打,那幾個童子都嚇得鳥飛似地一哄而散。
華賤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所牢獄,門上掛著一條鐵鏈,此鐵鏈可以通到門鈴。華賤即便按一下這門鈴。不多一會,那門就開了。華賤取下帽子,躬身向前行禮,說道:“管監(jiān)的大哥,你可準我暫且在這里住一夜?”
那管監(jiān)的道:“這里是監(jiān)獄,并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這里,那就可以住的?!闭f著,即忙就把門關上。
華賤眼見無法,又只得向前走到一條小街。此小街的景致,倒有很好的幾處花園,都是籬笆圍著。那當中卻有一所尋常人家的房屋,從窗戶里透出一點火光。華賤就走到窗前,向里一看,那屋里卻很白凈。里面床上鋪著一條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個搖床和幾張木椅,墻上掛著一桿快槍。中間放著一條桌,桌上鋪著粗白桌布,上面點著一只黃銅的火油燈??恐雷优赃?,坐了一位男子,約摸有四十多歲,抱著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地玩弄。又有一位青年婦人,坐在男子身旁,正在喂孩子奶吃。
華賤停住腳步,立在街上,探看多時,見他這般家庭的樂趣,不免見景傷情,心里尋思著:“或者可以在這里借歇一夜,也未可知。”就輕輕地將窗戶敲了幾下。哪曉得也靜悄悄地竟沒有一人答應。又用力再敲幾下。只聽得那婦人道:“我的夫呀,我聽得好像有人敲門的聲音哩。”
那男子道:“哪來的話?”
華賤又把窗戶敲了幾下。那男子聽真了,便起身拿了燈來開門。
華賤便道:“先生,求你寬恕我來得唐突。請你給點飯菜我吃,還求將花園拐角下的小房子給我歇宿一夜,明日走時一發(fā)算錢給你。不曉得可能俯允嗎?”
那男子問道:“你是什么人?”
華賤道:“我是一個行路的客人,今日早晨從昧神丘動身,一天到晚,跑了幾十里,粒米也不曾吃過。我實在不能再走了,總求你給我一宿一餐才好。”
那男子道:“無論哪項客人,若是有錢給我,便可留他。但是你為什么不去到那些客店里住呢?”
華賤答道:“因為那些客店都沒有余空的房子?!?
那男子道:“呀!哪來的話?哪來的話?今天又不是開市日期,說什么沒有空房子的話呢?你曾到苦巴館嗎?”
華賤道:“到過。”
那男子道:“怎么樣呢?”
華賤便不好說出,躊躇了半晌,答道:“不知什么緣故,他們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還到過盧茶福沒有?”
華賤這時更難回答,也只好硬著頸脖子答道:“他們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聽到這里,霎時面孔上現(xiàn)出一種疑惑的神色,對著華賤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一番,忽然大聲問道:“你是一個人嗎?”急忙轉過身來,將燈放在桌上,把那墻上掛的快槍取到手里。
那婦人只聽得“你是一個人嗎”一句話,猛然吃了一驚,便撲地立起身來,拉了他兩個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后面,便開口道:“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
華賤又道一聲:“求你發(fā)一點兒慈悲心,給我一杯水喝?!?
那男子急忙道:“待我放一槍給你吃吧?!?
說著,就急忙將門拼命用力一閂。一霎時,又聽里面鎖聲豁瑯的一聲響亮,停了一會,那窗戶也緊緊地閉上了。
華賤當時正是黑夜更深,走投無路;還碰著天地無情,那亞歷山上的寒風,又吹得一陣陣的兇惡起來。
要知道他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