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的微笑 作者:蔣光慈


唉!這簡直是什么世界!

六月里的風(fēng)雨來的時候固然很突然,可是消散的時候也很迅速。昨夜的暴風(fēng)雨幾乎延長了大半夜方行停止,今天早晨又重新是清朗無云的天氣,不過比昨天涼爽得許多了。

照著阿貴的父母所猜想,阿貴幸托菩薩的保佑,在夜里沒有發(fā)生什么令人可怕的事情,很平安地過去了。今天早晨起來,他倆看見阿貴的神志甚為清白,心中異常地安慰,如卸了千鈞重?fù)?dān)子也似的。他倆似乎忘卻阿貴的罪過了,或者因為怕引起他的心境的不安,關(guān)于昨天的事情,連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這一對可憐的,窮苦的老夫妻只有這一個兒子,雖然一時地甚為惱恨阿貴不該不守本分,弄得被廠里開除了,可是愛子的心,終歸是把這一種惱恨壓低下去。他倆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倘若將阿貴責(zé)備狠了,逼得阿貴弄到別的差池來,那將如何是好呢?而況且阿貴又在病中,病人是不能受氣的。他倆想道,阿貴雖然現(xiàn)在一時被廠里開除了,沒有工作了,難道說就此永遠(yuǎn)沒有工作了嗎?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阿貴并不是一個無用的傻孩子,無論如何,是可以找到事情做的?!虼耍麄z慢慢地也就將昨天的事情忘卻了。他倆是指望阿貴養(yǎng)老的,是的,他倆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愛惜阿貴,不要使阿貴生出什么不幸的差池來。倘若阿貴有了什么不幸。那他倆這兩條老命怕也是活不成了呵!阿貴若死了,那他倆將依靠何人呢?豈不是老來更要受罪嗎?而況且阿貴被廠里開除了,這恐怕也不盡是阿貴的過錯,也許是張金魁這小鬼故意要害他,你看他那一臉橫肉,一雙鬼眼睛……是的,恐怕是這小鬼做的怪,阿貴是沒有什么過錯!……

現(xiàn)在一對老夫妻只希望阿貴的病早些好,早些康健起來。就使阿貴現(xiàn)在沒有工作,閑著手坐在家里,但他若能康健地坐在家里,那倒也沒有什么,怕的是他有病,怕的是他發(fā)生別的不幸的花樣來?!贿^因為阿貴失了業(yè)的原故,這兩位老夫妻要更加努力地掙錢了。阿貴在工廠做工的時候,還可以領(lǐng)到工錢養(yǎng)養(yǎng)家,但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阿貴在家里坐著,他是要成為被人養(yǎng)活的一個人了。因此,阿貴的父親不得不將小車子推出去早些尋生意,阿貴的母親,雖然她那一雙爛紅的眼睛妨礙她工作,不得不將盛著破補(bǔ)綻的竹筐子早些提將出去,到處去尋問:

“要補(bǔ)衣服么?要補(bǔ)衣服么?”

生活是這樣地艱難!錢是這樣地難掙!阿貴的一家所消費(fèi)的數(shù)目是非常地微細(xì),但因為要維持這點微細(xì)的消費(fèi),他,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不得不拚命地如牛馬一般地工作,不得不盡自己的力量可憐地去探求!……

阿貴與他小妹妹阿蓉留在家里。

阿貴今天早晨起來,雖然他的神志恢復(fù)了常態(tài),但他覺著四肢無力,軟弱得非常,他從沒有這樣地軟弱過。他深恨自己太不中用了:“為什么小病了一場,就弄得這樣地軟弱起來?從前雖然也小病過,但不過覺著不舒服而已,一時地就過去了。但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弄到這般軟弱的地步,兩條腿幾乎都沒有移動的力氣,真是萬萬料不到的事情!也許我瘦了不成人形了罷?……”他于是想起來他還有一塊小鏡子放在貢桌的抽屜里面,何不拿出來照一照呢,看看到底瘦成了什么樣子。當(dāng)他拿起小鏡子一照時,他見著鏡子里面是一個不相識的面貌:頭發(fā)蓬松著如囚犯一樣,面色紅而黑,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進(jìn),顯得是非常大的眼睛,兩頰瘦削得可怕……喂!這是誰呀?這簡直不是阿貴了。阿貴還能記起從前的面貌:頭發(fā)梳得很光潤,面色雖不十分白,然而也并不黑得討厭,兩頰是很豐圓的,一雙清俐而有神的眼睛……但是現(xiàn)在這鏡子中的人?這簡直是鬼了!但是阿貴素來不十分相信有鬼,而況且縱是有鬼也只能在夜里出現(xiàn),哪能大清早起就有鬼呢?阿貴一剎那間似乎真看見鬼了,但他即刻就覺悟到了,這不是鬼,也不是別人的面貌,這正是他自己,這正是拿鏡子自照的王阿貴。阿貴不禁長嘆了一口氣,“唉!我現(xiàn)在變成了這個樣子!……”

阿貴起了床,踉蹌地走出門外換一換空氣。這時朝陽初現(xiàn),草上的露珠在陽光的輝映中閃耀著,空氣是異常地新鮮。他振一振肩背,伸一伸手腕,向著朝陽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他這時覺得異常清爽,就如同從黑暗的,空氣窒悶的,深沉的牢獄里初出來一樣。往日他一起身即胡亂地吃了飯,吃了飯之后,即匆促地離家走入工廠的大門,并沒曾注意過這可愛的朝陽,這鮮明的露珠,這令人清爽的空氣。但是今天他卻感覺到這些了。他似乎才開始感覺到自然界的生趣,似乎第一次感覺到早晨的好處。他這時很奇怪,為什么往日天天起早都沒有感覺到這些呢?難道說今天的早晨是特別的嗎?……他呼吸了幾口氣之后,覺得清爽極了,因之他很滿意,他很滿意他今天能夠感覺到他往日所感覺不到的東西。

嗚!嗚!……他聽見了工廠的煙囪吼叫了幾聲之后,慢慢地,很不愿意地將自己的目光挪到那工廠所在的方向去。他看見工廠的房屋了,他看見煙囪突突地冒著烏煙了,他又遙遙地聽見工廠內(nèi)的機(jī)器聲……他不禁深深地嘆了幾口氣。他一方面似乎很高興地脫離了這種特別的牢獄,在這個牢獄中他消磨了他的黃金時代——兒時的光陰,一直到現(xiàn)在他才脫離了它,才能感覺到這清晨的美麗,但他一方面又想到……呵,他不愿再往下想去,因為他很怕再往下想去關(guān)于他以后的事情了。他將來怎樣生活呢?做什么事好呢?還是到別的廠里去找工作?還是如父親一樣推小車子?還是去……呵,他真不愿意再往下想去了,因為這很苦惱他。

阿貴向著工廠嘆了一口氣,又無精打采地走進(jìn)屋內(nèi)來了。這時阿貴的母親已經(jīng)把早飯燒好了,叫他吃飯。在吃飯的時候,他暗暗地瞟看他的父母,——他倆老是沉默著不說話,也不向阿貴身上注意,似乎阿貴并沒弄出什么事情的樣子。但是在他倆的面容上,都有很深的憂郁的表情,雖然他倆勉力地做著如平常一樣的態(tài)度,不愿對于阿貴加以絲毫的苦惱,但是阿貴在他倆的面容上,卻深深地感覺到他倆的心境是如何地苦痛,是如何地不安。阿貴想向他倆述說自己在廠里的經(jīng)過,想說幾句話來安慰他倆,可是不知為著怎的,只是沒有說出來。惟有天真的小阿蓉,她不知道憂愁,不知道煩惱,更不知道計算。她只要有飯吃,至于她吃的這飯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是不是她的父母用盡血汗換來的……她實在問不著這些。不過她的命運(yùn)并不算好,她有時一顆小心靈也深深地感覺到苦惱:別人家小孩子時常穿新衣服,時常買糖果吃,時常買好玩的東西,可是阿蓉只能看著他們,只能羨慕他們。她實在不明白這個道理:為什么別人家的小孩子都有好衣服穿,糖果吃,東西玩呢?我的爹爹媽媽為什么不買給我呢?難道說我的爹爹媽媽不疼我嗎?……

飯吃完了之后,阿貴看著一對可憐的老父母匆促地出門去了;母親拿著盛著破補(bǔ)綻的竹籃子,父親推著小車子。

“阿貴,你留在家里,與小妹妹看門。”

阿貴聽了他母親臨行時的話,心中不禁又難過,又害羞。難過的是:母親那一雙紅爛的眼睛,那一副可憐的老太婆的相貌……父親的憔悴的形容,那表現(xiàn)他因為推小車子而練成的駝背……這么大的年紀(jì),身體又這么不康健,而還是天天勞苦個不休,想起來好不令人難過呵!難道說他倆真?zhèn)€生來就是窮苦的命?唉!他倆從沒有過過好日子,從小到老一直在窮苦災(zāi)難之中這樣地生活著,這樣可憐地生活著!……害羞的是:喂!我阿貴留在家里?兒子留在家里,讓年老的父母出外勞苦去?我還能算是一個兒子嗎?我不但不能掙錢養(yǎng)家,而反使他倆老人家吃苦受累,這是從何說起呢?我是他倆的兒子,唉!我枉為他倆的兒子了!……阿貴想到這里,一顆心如被滾油煎熬著也似的,臉上和身上不禁出了一陣?yán)浜埂M鶗r在工廠里做工時,尤其是在炎熱的天氣,覺得非常地吃苦,雖然是無法可想,但是總想設(shè)法休息休息。今天阿貴是在家休息了,照理是不應(yīng)感覺著什么痛苦了,但是他這時情愿在廠里做工,情愿吃那炎熱的痛苦,而不愿留在家里閑坐著。他這時所感覺的痛苦,是更為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是為他往日所未感覺得到的。

阿貴拿起一張小矮短的木凳子,放在門口,背靠著板門坐下。他走入深沉的幻想里,將兩眼閉著,似乎睡熟了。他這時并沒想起他的小妹妹,因之這時他的小妹妹在做什么,他也沒有注意。

“阿哥!阿哥!你看這墻根底下有很多的螞蟻在打架呢。黑螞蟻,黃螞蟻……”

呵!螞蟻?螞蟻在打架?……阿貴在深沉的幻想中,被他的小妹妹喚醒了。他不禁全身震動了一下,如聽見了什么驚人的消息也似的。他沒有回答他的小妹妹了,可是接著他又聽到他的小妹妹叫道:

“阿哥!阿哥!快來看,它們打得真好玩呢!”

阿貴很驚顫地回答了一句:

“好,你在那里好好地玩罷!”

阿貴這時想起昨日螞蟻的事來了:那一只大黑螞蟻的無禮,那小螞蟻的英勇的氣概,不屈的精神……他的身心漸漸顫動得很厲害了,同時他覺得被羞辱所包裹著了,難過得非常。他想道:“怎么?我連那一只小螞蟻都不如嗎?螞蟻被它的同類所欺侮了,還要拚命地抵抗,我是一個人,唉!我是一個人呵!我受了人家的欺侮,難道就這樣地算了嗎?喂!我這個人,我這個人,我這個人連一只小螞蟻都抵不上呵!……是的,我要報仇,我要不報仇,我就不能算是一個人,我應(yīng)當(dāng)投到糞池里淹死掉!我有什么對不起張金魁的地方?他為什么要效力于資本家,這樣苦苦地害我,我難道就這樣地放他過去嗎?我一定要做死他,是的,我應(yīng)當(dāng)毫不遲疑地把他弄死!……唉!這小子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他害死了我親愛的朋友李全發(fā),害死了那沒有一點罪過的沈玉芳先生……”他想到這里,忽然沈玉芳的往事復(fù)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了。

這是今年正月底的事情。路里內(nèi)開設(shè)了一所平民義務(wù)學(xué)校,分日夜兩班。這所學(xué)校是誰個開辦的?經(jīng)費(fèi)從什么地方籌來的?關(guān)于這些事情,誰個也不曉得。不過因為學(xué)校是義務(wù)的,所以一般工人子弟進(jìn)校讀書的很多。阿貴是一個很聰明的年輕工人,很早就想讀點書,認(rèn)得一點字,他常常感覺到不認(rèn)字的痛苦,因之他讀書的心非常地切。可是他是一個工人,始終沒有讀書的機(jī)會,不過空想想罷了。

阿貴聽到里內(nèi)開設(shè)平民義務(wù)學(xué)校的消息,不禁高興得非常。他所想的讀書的機(jī)會,現(xiàn)在是臨到了,于是他報名入了夜班,——日班他是沒有工夫讀書的,因為日里他為工作所羈絆著了。當(dāng)他初上第一堂國文課的時候,教師是一個約莫二十二三歲的女子,——這個是女學(xué)生的裝束,穿著一身很樸素的,然而又很雅致的衣裳;她的面孔是圓圓的,很白凈的,兩眼笑迷迷地顯出很和藹而可愛的神氣。她的身體似乎很瘦弱,然而她的精神卻很壯健。在未上課之前,她先說了一些勉勵學(xué)生的話,她的聲音是很溫柔,然而同時又是很響亮的。她所說的大意如此:我們因為窮人沒有讀書的機(jī)會,所以才開設(shè)了這一所平民義務(wù)學(xué)校。希望你們進(jìn)了學(xué)校之后,好好地誠心誠意地讀書,千萬不要兒戲?,F(xiàn)在只有有錢的人有讀書的機(jī)會,而窮人是沒有的,因之社會上一切事情只有有錢的人知道,只有有錢的人去問,而我們窮人就如傻子一樣,聽著他們擺布??墒乾F(xiàn)在我們既然有一點機(jī)會,我們就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來讀,就應(yīng)當(dāng)把自己的知識增高起來……

在這一位女教師演說的時候,阿貴的兩眼瞪著她在電燈光下一張嘴動,只見著她忽而溫和,忽而又嚴(yán)厲起來的神氣,——阿貴表面上似乎也注意聽她的演說,其實他幾乎一點兒都沒聽見她說些什么。阿貴這時只是沉入于癡想的淵底了:“這是一位小姐,也許是那家的少奶奶?也許是在大學(xué)堂讀書的女學(xué)生?這個學(xué)校是平民義務(wù)學(xué)校,我們來念書的又不給錢,可見得她是白教書的了。她為什么要來白白地教書?難道說有什么好處?坐在家里當(dāng)小姐少奶奶不好,為什么來與我們這些窮人打混?奇怪得很!我簡直一點兒不明白,怪事!……她是這樣地和藹,是這樣地可愛,但又是這樣地莊嚴(yán),我真是很少見過這種樣子的女子。奇怪的很!居然有這樣的女子來教我們窮人的書!……”是的,阿貴這時簡直不明白他眼中所看見的女子是什么樣的人。但是阿貴覺著這位女教師第一次所給他的印象,他將永遠(yuǎn)地保留在自己的記憶中,無論什么時候都忘卻不掉。

從此阿貴就成為平民義務(w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了。他越與這位女教師熟識,越與她親近些,越感覺到她是一個非凡的女子。她的笑容,她的說話,她的動作,以及她的一切,阿貴都覺得是神圣的。阿貴覺著她是一個非??蓯鄣呐樱瑫r又是一個非??勺鹁吹呐印0①F在自己短小的生命史中,從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幸福的時候,若這個幸福的時候是有的,那恐怕就是他與這位女教師說話,或是他看見她的笑容的時候了。女教師無論待那一個學(xué)生,都就如同母親姊妹或是朋友待自己的兒子兄弟或是朋友一樣。阿貴的天真,聰明,忠實,格外地引起女教師的注意,因之她常微笑地向阿貴說道:

“阿貴!你很好,好好地讀將下去罷,你是很有希望的!”

阿貴聽了女教師對于自己夸獎之后,更異常地努力起來,這時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了。有時女教師用很溫柔的,很掛念的口氣,問起阿貴家中的情形,工廠中的待遇……當(dāng)阿貴很細(xì)心地向她述說了之后,她常常很深沉地嘆道:

“唉!這簡直是什么世界!這難道說是人的生活嗎?呵!這樣是不能長此下去的!……”

這話并不是對阿貴說的,但是阿貴聽了這話,卻深深地感覺到她的心靈是如何地為著他,為著他的父母,為著一些勞苦的窮人在忍受痛苦呢。從沒有人曾這樣溫存地問過阿貴的話,曾這樣注意地掛念阿貴家中的生活,因此,阿貴待她不但如先生一樣,而且暗暗地感覺到她是一個,呵,是一個什么呢?阿貴很明顯地也并沒曾當(dāng)她是一個恰當(dāng)?shù)氖裁慈耍贿^他總覺得她是一個為他所最敬愛的一個人,也許在無意識之中,他當(dāng)她是自己的姐姐,母親,或是那個為母親常說起的觀世音菩薩罷。自從進(jìn)了平民義務(wù)學(xué)校讀書之后,因為一些教師們都是無神論者,所說的都是一些無神的話,阿貴慢慢地也就不相信起神來了。他曾如他的母親一樣,深深地相信過觀世音菩薩,但是現(xiàn)在他卻以為這是愚蠢的事了。他覺悟了:“一切什么菩薩,什么神,都是騙人的,都是不存在的東西。如果菩薩真正是有的,那他們就應(yīng)當(dāng)保佑善人,保佑不做壞事的人,但是在現(xiàn)在的世界上,好人,終日勞苦的人反來受苦,而惡人,例如我們的廠主,例如張金魁這小子,例如……他們偏偏有吃有喝有穿的,快活得要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照這樣看去,菩薩簡直是窮人的死對頭了,我們還相信他干嗎呢?呵!打倒菩薩!打倒一切什么觀世音什么觀不音的!……呵呵!也許觀世音是真有的?那么她的化身一定就是這位沈玉芳先生,我們的女教師罷?呵!她簡直就如母親所說的觀世音菩薩一樣!這么樣好良心的女子!……”不過沈玉芳終究是個人,并且是一個很反對神的人,時常向阿貴解釋觀世音是沒有的,因之阿貴也就不能斷定她是觀世音的化身了。如果沈玉芳是觀世音化身的話,那她怎么會反對她自己呢?阿貴很會思索這個道理,雖然他相信沈玉芳就如他的母親相信觀世音一樣,但他很明白在沈玉芳與觀世音中間,到底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

同學(xué)之中與阿貴最交好的,要算是李全發(fā)了。李全發(fā)也是紗廠的工人。他的年紀(jì)略比阿貴的大些,這是一個很精明強(qiáng)干的青年,做事異常地認(rèn)真。在知識方面,他比阿貴發(fā)展得多了,也就因此,阿貴對于他暗暗地懷著敬意了。

阿貴漸漸地覺察到沈玉芳與李全發(fā)多親近些了。她有時將李全發(fā)喊到樓上,或離開課室較遠(yuǎn)的地方,秘密地,輕輕地,與他說一些似乎又親近又很秘密的話。照著他倆的情形,并不象有什么愛情的關(guān)系在內(nèi),但是他倆是這樣地親近,說話是這樣地秘密,這卻使阿貴暗暗地感著不快。他想道:“為什么沈先生這樣地與李全發(fā)親近呢?李全發(fā)差不多同我一樣,為什么他倆說話要避開我呢?難道說他倆有什么愛情的關(guān)系?不象!不象!絕對地不象!但是他倆為什么要這樣的呢?沈先生也許討厭我罷?也許她看不起我罷?不過我同李全發(fā)差不多,為什么單要看不起我呢?也許他倆秘密地有什么事情?這種事情是不能公開的?也許,也許……不過為什么要瞞著我呢?沈先生叫我做什么事情,我難道不去做嗎?我一定會去做的!只要李全發(fā)可以做的事情,我王阿貴也是可以做的。但是沈先生為什么不叫我做呢?……”阿貴想來想去,不能解決。他有時想公開地問問李全發(fā),到底他與沈先生做些什么事情,可是阿貴不知因為什么,終究膽怯地沒有問出來。他這時的心境似乎吃醋又非吃醋,抱怨又非抱怨,羞辱又非羞辱,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他有時想道,沈先生所以不相信他,是因為他自己不如李全發(fā),是自己的不好……他不禁又有點悲哀了。

后來還是李全發(fā)先向阿貴解釋他與沈先生的關(guān)系。他說,沈先生并不是一個平常的女教師,而是一個女革命黨……他說,廠內(nèi)有幾個工友已經(jīng)組織了一個秘密團(tuán)體,倘若阿貴愿意的話,也可以加入……

“你真是渾蛋!為什么不早向我說呢?怪不得你們鬼鬼祟祟的,弄得我莫明其妙呵!你真是渾蛋!到現(xiàn)在才向我說起,你難道說還不相信我嗎?”

阿貴聽了李全發(fā)的話,這樣地反責(zé)問他。李全發(fā)當(dāng)然表示非常的滿意,從此就把阿貴介紹到所謂秘密的團(tuán)體里邊去了。在每次的會議中,阿貴能更親近地與沈玉芳談話,能更明了地認(rèn)識沈玉芳是一個什么人,因之對于沈玉芳更加愛敬起來。在別一方面,說也奇怪得很,阿貴自從進(jìn)了團(tuán)體之后,似乎漸漸地覺到自己是一個成人了,而不是一個很平常的,什么世事都不知道的小孩子。關(guān)于這一層,不但阿貴自己覺到,就是阿貴的父母也漸漸地覺到了。一對老夫妻時常暗暗地說道:

“奇怪的很!阿貴近來說話,行動,都變了樣子。菩薩也不相信了,什么都不相信了。你看,這樣地讀書讀得好!讀得連菩薩都不相信了!……”

一對可憐的老夫妻當(dāng)然不能明了阿貴內(nèi)心的變遷,只能感覺著奇怪而已。他倆的年紀(jì)已經(jīng)太大了,因之他倆的腦筋被舊的鎖鏈?zhǔn)`得緊緊地,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一個人如何能不相信菩薩而生活著。尤其是對于阿貴的母親,她若不是相信有菩薩在保佑她,她恐怕久已離開人世了。

……今年四月間,埠發(fā)生了空前的政治的變動,阿貴參加過幾次群眾示威的運(yùn)動,親眼看見許多工人——這其間也有老頭子,老太婆,年輕的小姑娘,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大批地被槍殺的槍殺,刺傷的刺傷,逮捕的逮捕,種種無人性的慘象。阿貴幸而逃脫了一條命,然而他的悲憤,呵,他的悲憤非言語所能盡!他曾幾次地痛哭過。

“呵呵!這樣革命革得好,連我們窮人的命都根本革掉了。喂!造他娘!我們非干不行,終久不過是一死而已!……”

這時沈玉芳還是繼續(xù)她的秘密的工作。

一天晚上,沈玉芳正在講堂上課的時候,張金魁帶領(lǐng)五六個巡捕將她捉住了。李全發(fā)見著神情不對,即刻想設(shè)法逃脫,可是張金魁的眼睛非常地敏捷,已經(jīng)看見李全發(fā)坐在什么地方了。他上前一把將李全發(fā)的頭發(fā)抓住,帶罵帶譏諷地說道:

“哈哈!你還想跑嗎?從今后管教你不再做怪了!我看你去再組織什么工會,再反對我們……哈哈!”

阿貴這時自量自己也是跑不脫的了,不如坐著不動,看他們怎么樣處治。卻不料他們將沈玉芳和李全發(fā)捕住了之后,即開步走出去了。阿貴一方面慶幸自己沒有被捕,但一方面看著沈玉芳和李全發(fā)就如強(qiáng)盜一般被他們拉走了,心中真是難過得要命,他不禁放聲哭起來了。這時上課的學(xué)生有二十幾個,小孩子也有,成人也有,大家見著阿貴哭起來了,便都哭將起來,就如死了父母一樣。阿貴料定他倆的性命難保,不禁想道:“我為什么不跟著他們一塊兒去呢?他倆死了,我一個好獨活著嗎?在這種世界活著有什么意思?真的,不如死了還好些呵!唉!這簡直是什么世界!簡直沒有一點道理可講了!……這,這張金魁這小子,為什么能這樣地下毒手呢?真是一點兒良心都沒有了!喪盡天良的狗東西!……”

“阿哥!阿哥!快來看,這些黑螞蟻被黃螞蟻打敗了呢!黃螞蟻真厲害!”

一樁一樁的往事正在阿貴的腦海中涌現(xiàn)的時候,阿蓉又將螞蟻打仗的事情擾亂了阿貴的回憶。阿貴又重新想到昨日螞蟻的情形。

“就是這樣地決定罷!我應(yīng)當(dāng)學(xué)螞蟻,我真難道連螞蟻都不如嗎?如果沈先生和李全發(fā)死了有知,他倆怕要在地下暗暗地笑我呢。他倆要笑我這不中用的怕死的東西。是的,我要為他倆報仇呵?!?

阿貴自言自語地說了這幾句話,他的小妹妹只當(dāng)是她的哥哥叫她,所以走到阿貴的面前來了。阿貴見著小妹妹走來,便把她拉到自己的懷里,用手撫摩她的小辮子。阿貴是很愛小妹妹的,當(dāng)他每次下工的時候,一走進(jìn)門來,即要同小妹妹親熱一下,或者將她抱一抱,或者與她親親嘴。阿蓉的父母是沒有給過零錢與她買東西吃的,但是阿貴卻有時給她一個銅板或兩個銅板買東西吃,因之她也就很歡喜自己的哥哥。阿貴待他的小妹妹是溫柔極了,很少時候打罵她,也就可以說,從沒曾打罵過她。有時阿蓉被她的父母打罵的時候,她總是跑到哥哥的懷中,以他為自己的保護(hù)者。阿貴很關(guān)心小妹妹的生活。他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只有這個小妹妹,因之他很不愿意這個小妹妹吃苦。他以為這個小女孩子生來做他的妹妹,不能吃穿好的,已經(jīng)是很不幸了,如何還能虐待她呢?而且阿蓉一雙伶俐的眼睛,一副圓圓的小面龐,看起來是很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子,阿貴那有不愛她之理呢?

阿蓉很天真地向他哥哥述說螞蟻打仗的事情,她的兩只小手并形容出螞蟻打架時的樣子。但是阿貴只是用手撫摩她的小辮子,不曾注意她說些什么。他這時似乎在思維什么,但到底是在思維什么,就是他自己也沒有一定的觀念。阿蓉起初說得很起勁,后來她看見她的哥哥并不熱心聽她所說的一些什么,也就慢慢地松懈下來了。最后她扭過臉來,從衣袋里掏出許多小石頭子來數(shù)著玩,——這些小石頭子是她自己拾的,也就是她唯一的玩具了。

這時阿貴似乎感覺到有點對不起小妹妹的樣子,但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仍然繼續(xù)地?fù)崮χ男∞p子,目不轉(zhuǎn)睛地似乎注視他撫摩著的東西。其實他這時的心境很是茫然,說不出他的確是在想什么。后來他開始回憶過去的事情,然而也就在這時,他又如同做夢一個樣子。他似乎一天晚上與李全發(fā)一道,也不知因為什么事情,從什么地方來,到什么地方去,——他倆路經(jīng)四馬路,這時街道兩旁的電燈非常明亮的很,來往的行人轟轟地?fù)頂D著,就如浪潮一樣,很是熱鬧。他倆走到青蓮閣門口,見著上下梯的人們非常之多,似乎樓上有什么特別引誘觀眾的東西。這時阿貴想道:“這是什么地方呢?莫不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嗎?頂好上樓去看一看,看一看上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兒……”他想到這里,正要向李全發(fā)提議的時候,忽聽李全發(fā)說道:

“阿貴!你來過這里嗎?這里是茶館,讓我們上樓去吃一杯茶去,我渴了。”

“那我們就上去罷!”

當(dāng)他倆上到樓梯口的時候,就有許多穿著鮮艷的衣服的女人上來歡迎,并且還有許多老太婆,似乎是她們的母親又似乎不是她們的母親的樣子,共同幫助她們來拉他倆。這時阿貴驚嚇得非常,一顆心在內(nèi)里枯里枯通地跳動起來了:“我的天王爺!這是什么地方呢?這些女人怎么就這樣地硬拉人!這還成個什么樣子!不如下去罷!這里一定不是好地方……”阿貴還是一個童男,很怕接近女人,這時見著這些如妖精一般的女人來拉他,不禁驚嚇得要喊叫起來了。他忽然覺得他的右手被人拿住了,他的腰被人摟住了,他的衣裳被人扯住了,總而言之,他在緊急的包圍之中了。他正要喊叫救命的當(dāng)兒,恰好這時李全發(fā)一把把他的左手拉住,橫沖直撞地,把他從人中救出,脫離了重圍。李全發(fā)揀一張茶桌與阿貴坐將下來。這時阿貴的頭已經(jīng)驚嚇得昏眩起來了,一顆心還是繼續(xù)枯里枯通地跳動著。

“阿貴!你嚇煞了罷?哈哈哈!……你從前沒有來過嗎?今天要不是我,老兄,你可是糟了!哈哈哈!”

“你這個人真渾蛋!誰個叫你把我?guī)У竭@兒來呢?這個地方,唉,真是來不得的!……”

李全發(fā)只笑著不答。這時茶房已將茶泡好了,阿貴一邊廂拿著茶杯喝茶,一邊廂將兩眼環(huán)視著周圍的景象:人聲是這樣的噪雜,頭顱是這樣的眾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光頭的,有胡子的,粉面的……渾淘淘地?fù)u動著,這逼得阿貴的頭更加昏眩了。忽然他覺著一些油頭粉面的女人都對著他笑,起初是很諂媚地笑,后來變?yōu)榭喑匦?,似乎兩眼含著眼淚,要向他哭起來的樣子;最后她們的面孔漸漸地青腫起來了,就如鬼一般地向著阿貴猙獰地笑著,這逼得阿貴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再看她們了,慢慢地將頭低下。他的一顆心這時是在不可遏抑地,苦痛異常地跳動著,同時又如同遇著了什么大危險的事情,嚇得他毛發(fā)都豎起來了,周身出了一陣?yán)浜?。他是異常地懷疑,苦痛,懼怕,但是他表示不出來。停了一回,他似乎聽見右邊隔座的人在說話,一個是四五十歲老頭子的聲音,一個是十四五歲小姑娘的聲音,這種聲音是異常地嬌嫩而可憐,就如同小鳥的哀鳴也似的。

“你的面孔倒很標(biāo)致的,可是不知道你的那件小東西好不好……哈哈……”

“不要糾纏了!請你老爺?shù)轿椅堇锇紫嗳チT!快去!快去!好不好呢?”

“幾塊錢住一夜?”

“隨你老爺?shù)谋懔T!……”

阿貴抬起頭來,向隔座一看,見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蓄著八字胡的老頭子摟著一個年紀(jì)很輕的小姑娘,至多也不過十五歲的光景,正在那里調(diào)戲呢。老頭子用左手抱著她的孱弱的腰,用右手在她的身上亂摩,最后他戲弄她那還未十分發(fā)育,因之還未十分突起的兩個小乳頭,——她并不拒絕這些行動,似乎以為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她只是勉強(qiáng)地做著假意的微笑,兩只圓圓的小眼睛向他射著哀求的光,用手理他那很硬直的胡子,故意地向他獻(xiàn)媚。這時老頭子的一種猥褻的表情,及小姑娘的那種可憐的模樣兒,引起了阿貴的懷疑與厭恨:這是一回什么事情?這難道說是真的嗎?世界上如何能有這等事!呵,這簡直是真正地豈有此理呵!……五十幾歲的老頭子與一個十四五的小姑娘……而且老頭子是這般地肥大,小姑娘是這般地弱小……這真正是豈有此理的事呵!……

阿貴一剎那間似乎不相信自己所見的是真實事情。他又重新將頭低下,默想這一種異常慘苦的,不公道的現(xiàn)象。

“阿貴!你還在想什么喲!你能這樣不關(guān)心地看著人家侮弄你的小妹妹嗎?”

阿貴聽了這話,抬頭一看,見著與自己坐在對面的不是李全發(fā),而是沈玉芳沈先生,這卻使得他驚異莫定了。這時沈玉芳還是如平素一樣的裝束,可是她臉上的表情是異常悲苦而嚴(yán)肅的,兩眼飽含著淚珠,嘴唇是異常地顫動。當(dāng)阿貴莫明其妙,正要開口問沈玉芳的當(dāng)兒,忽又聽著沈玉芳說道:

“阿貴,你曉得嗎?在這個社會里,窮人家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沈玉芳說至此時,將手往右邊一指,意思是叫阿貴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阿貴順從她的意思,便向原來的隔座望一望,見著老頭子與小姑娘還在那里調(diào)戲著玩呢。過了一忽,靠在老頭子懷里的小姑娘將臉轉(zhuǎn)過來,筆直地將眼光射到阿貴的身上來。阿貴起初還不十分驚異,后來慢慢地覺著她的面孔與阿蓉的相似,一等阿貴一覺到這個時,說也奇怪,他便越看她越象自己的小妹妹,這兩只圓圓的小眼睛,這兩個圓圓的小笑窩,這一個如櫻桃也似的小口,這一切……這簡直是阿蓉,這簡直是阿貴的小妹妹了。“這難道真是我的小妹妹嗎?……”阿貴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眼前的景象,以為在電燈光底下,或者容易眼花,或者認(rèn)錯了人,于是便將兩眼用手揉一揉,看看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審視的結(jié)果,這的確是阿蓉,這的確是阿貴的小妹妹。

這時阿貴的忿火暴發(fā)了,便不疑懼地走上前去,一把將小姑娘從老頭子的懷里拉到自己的身邊,接著向老頭子開口罵道:

“你是什么混帳的東西,敢這樣欺侮我的小妹妹!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

“阿哥!阿哥!你……你……”

阿貴被阿蓉的聲音喚醒了,睜眼一看,見著小妹妹在自己的前面站著,而老頭子,沈玉芳,李全發(fā)……一切都沒了痕跡。阿貴呆了半晌,才漸漸地覺悟到自己適才是在夢里,一切的景象都是不真確的。但是這夢中所見的一切,印在他的腦際非常之深,沈玉芳所說的話,他也是一字一句地記得非常清楚。“在這個社會里,窮人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貴回味這兩句話的意思,不禁有點戰(zhàn)栗起來了。這時阿蓉見著她的哥哥的這種情形,只是將兩個小小的眼珠轉(zhuǎn)動著,猜不透他遇著了什么。阿貴一邊廂望著立在他面前的小妹妹,一邊廂又回憶著夢中的情形,最后他將她的小頭抱到自己的口邊,重重地吻幾下,深深地嘆了幾口氣。

“在這個社會里,窮人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貴越想越覺得這兩句話是不易的定理,他想道:“紗廠的女工有幾個是能保持著清白身子的?廠主,帳房先生,管工的,大班,……稍微有點姿色的女工都要忍受他們的侮辱,就是我親眼也看見了許多。就是張金魁這個渾帳王八蛋,他也就奸污了許多年輕的女工呵!唉!窮人的女子賣了力還不算,還要賣身子!……當(dāng)娼妓的當(dāng)然都是窮人家的女子,大半都是因為沒有飯吃,逼得沒有法子……唉!現(xiàn)在的世界!現(xiàn)在的社會!……”

阿貴想到此地,夢中的情形又在他的腦際盤旋了:五十幾歲的肥胖的老頭子與十四五歲的嬌弱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最后變成了他的小妹妹了……阿貴不禁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顆心也就因之大大地跳動起來了。“那么,阿蓉將來呢?”他這樣自問自地問了一句。阿蓉這時本來已離開他了,自己蹲在地上玩著小石頭子,忽然聽見阿貴說她的名字,便抬頭向阿貴望了一眼,但阿貴并不理她,還繼續(xù)地想道:“阿蓉是窮人家的女子,現(xiàn)在雖然還小,雖然還不能做事,但是將來呢?將來她長大了呢?到紗廠做工去?那她不也要將被人侮弄么?……也許我的小妹妹將來也要當(dāng)娼罷,這誰個能斷得定!……喂!我的小妹妹也要當(dāng)娼,也要到青蓮閣去,也要……喂!無論如何,我不愿意這個!……”

這時阿貴全身顫動起來了,一顆心就如同要碎了的樣子。他自己覺得就同快要瘋狂的樣子,接著他真?zhèn)€漸次地陷入瘋狂的狀態(tài),就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因為什么。在模糊的判斷力不清醒的狀態(tài)中,他決定了,“也罷,與其將來受人侮弄,不如現(xiàn)在把她弄死罷!反正早遲都是一死,不過要死得干凈!……”這個決定真是發(fā)生得突然,為阿貴平素所夢想不到的決定。阿貴是很愛他的小妹妹的,平素差不多從沒曾打罵過她,但是現(xiàn)在他卻忽然決定要把她弄死,弄死這個無辜的,為他平素所鐘愛的小妹妹,小阿蓉……

“但是怎么樣把她弄死?”阿貴又繼續(xù)地想道:“用刀殺死?用繩勒死?還是……?呵,有了!前頭離此地不遠(yuǎn),有一個很深的水池,不如把她丟到水里淹死?!卑①F于是很堅決地,毫不疑懼地,這樣地決定了。這時阿蓉正蹲在地上玩耍著小石頭子,卻不防到被她的哥哥一把將她抱將起來,接著她的哥哥就很迅速地走出門去,這卻不得不把她大大地驚駭了一下。阿蓉又看見阿貴臉上表情大與尋常不同,他的兩只眼睛紅得如同要滴出血來的樣子,表現(xiàn)出一種怕人的殺氣。阿蓉見著這種情形,于是一顆小心靈便感覺到有什么可怕的禍?zhǔn)铝?,便驚駭?shù)每迣⑵饋怼K龗暝母绺绨阉畔聛?,但是阿貴一言不發(fā)地將她緊緊地抱著,飛也似的向著池邊跑去。

“阿貴!阿貴!你將小妹妹抱到什么地方去呀?她為什么這樣拚命地哭?。俊?

“媽呀!媽呀!快來!快快快來!……”

小阿蓉一見著她的媽提著一個竹籃子迎頭走來,便向她拚命地喊叫起來,這時阿貴見了他的母親,不知為什么便即時驚怔了一下,這一驚怔卻把他的神志變清醒了。他于是連忙將阿蓉放下,覺悟到自己適才的心境是在瘋狂的狀態(tài)中,不禁臉上發(fā)起燒來,覺著有無限的羞愧。他承認(rèn)他幾乎做了一件極殘忍的事,差一點害死了自己的小妹妹。……

“阿貴!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為什么不好好地在家里看門?”

阿蓉?fù)涞侥赣H的懷里,就同得到了救星也似的,而阿貴羞愧得沒有答復(fù)他母親的話,只轉(zhuǎn)過臉來,低著頭,慢慢地向著那有街道的地方走去。雖然他的母親喊他,但他連頭也不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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