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的微笑 作者:蔣光慈


小螞蟻被他的同類所欺侮了,還要拚命地抵抗一下。

這是在六月的一天晚上。

夜幕籠罩得大地異常地烏黑。在天的西北角上,時飛射著金色的閃光,也就從那里遠(yuǎn)遠(yuǎn)地聞著雷聲。天氣異常地悶燥,一縷風(fēng)絲兒都沒有。人們都等待大雨的到來,因?yàn)樘焐呀o了大雨的征兆了。

在城南路的終角,靠近麥田的地方,有兩間破敗的茅屋。茅屋的周圍:前邊一百步之遙是紗廠;后邊是麥田;左邊不遠(yuǎn)有幾座荒墟的墳?zāi)?,?jù)與這些墳?zāi)灌徑木用裾f,這里時常聞著鬼哭,發(fā)現(xiàn)鬼火……看起來是異常凄涼的;右邊是一帶平房,凡在紗廠內(nèi)做工的工人,差不多都住在這里面。工人們尋不出別的納涼的方法,如果是天不落雨的時候,他們夜里總是露宿的。每一到晚上,除開一部分工人上夜工而外,其余的總是在家里坐在外邊乘涼,他們的芭蕉扇與談笑的聲音,遙遙地與紗廠內(nèi)的 的機(jī)器聲相應(yīng)和。今天晚上天氣更異常地悶燥,因之他們搖動芭蕉扇的聲音更要比往日為響亮了。

“他媽的!今天晚上真熱!”

“唉!簡直熱得活要命!”

“這樣熱,他們在工廠里做夜工,也不知怎么能受得了呵!”

“不受也要受,你真是說怪話!”

“你看,西北角正在打閃呢,快要下雨了。”

“唔,全才!王阿貴開除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弄的鬼……”

“那還有別人嗎?不是張金魁是誰個?”

“他媽的!……”

“唉!天氣真熱!”

“……”

這時,當(dāng)他們說南道北大家談笑的當(dāng)兒,茅屋內(nèi)的王阿貴正病臥在床上。這兩間破敗的茅屋,在冬天,因?yàn)樗谋谡酗L(fēng),是異常地寒冷,而在夏天呢,因?yàn)殛柟獾难?,又異常地燥熱。病在床上的王阿貴,因?yàn)闃O高度的體溫與屋內(nèi)極燥熱的空氣聯(lián)合起來,已經(jīng)燒到頭昏腦亂神思不清的地步了。今天早晨他還是如平時一樣,做上工的預(yù)備,并不曾料到要召什么不幸的變動,但當(dāng)他一進(jìn)工廠的大門時,工頭矮胖的張金魁即將他喊住,對他說道:

“你已經(jīng)被廠里開除了。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我也不必向你多說了。你要反對什么廠主,請你到別的廠里去反對去,在我們的廠里,哼哼,對不起……我幸而看著你老子的面上,不愿意叫你多吃苦頭,不然的話,哼哼,我報(bào)告巡捕房將你捉住,槍斃……你去罷!我們這里你是不能再進(jìn)來的了!……”

王阿貴聽了張金魁的這一番話,始而癡呆地將兩眼望著張金魁,似乎不明白他所說的是些什么,繼而臉色變?yōu)閼K白,將頭慢慢地低下來了,——這時阿貴明白了,他明白了張金魁所說的話的意義,他明白了他的一切希望都完結(jié)了。這真是如晴天的霹靂一般,喀嚓一聲,將阿貴震動得不知所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貴似乎要哭將起來,但沒有眼淚出來。他并不覺得有什么過度的傷心,他只是茫然,茫然……到什么地方去呢?工作是沒有了,因之工錢也是沒有的了。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只是茫然,茫然……他應(yīng)當(dāng)向張金魁說一些哀求的或是反抗的話,但是他聽了張金魁的話后,卻不發(fā)一點(diǎn)兒聲響。有幾個工友上前為他哀求,為他辯護(hù),為他抱不平,為他可憐,但是他卻沉默著,沒有一點(diǎn)兒表示。

他只是茫然,茫然……他很順服地走出了工廠的大門,連頭也不掉轉(zhuǎn)一下。等他走了離工廠幾十步的時候,他回轉(zhuǎn)頭來看看工廠的屋宇,似乎忘卻了與工廠辭別的樣子,于是他又回轉(zhuǎn)來繞道工廠前后走幾個圈子。他今年十九歲,從十一歲起,他已在這個工廠內(nèi)做了八九年了,雖然他兒時的光陰,所謂黃金時代的光陰,都為這工廠內(nèi)的機(jī)器所吞食了,雖然這工廠就同牢獄一樣,他在里邊被囚了八九年,雖然這工廠除了痛苦和壓迫而外,沒有給過他絲毫的幸福,但是他到底與這工廠有八九年的因緣,今天忽然離開了它,未免總有點(diǎn)舍不得的情緒。他站在工廠外邊,看著煙囪突突地冒煙,聽著機(jī)器 地響動,他不禁覺得有無限的難過。“別了,工廠!別了,牢獄!別了,我的朝夕同事的工友們!……”他終于要同這工廠別離了。但是別離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去?有什么面目回家去呢?不,家里回去不得!……他想道:“父親五十多歲了,害著癆病,雖然有時推小車子也可以混幾個錢,但混的總不多;母親呢,替人洗洗補(bǔ)補(bǔ)衣服,也混不到幾個錢。還有一個五六歲不中用的小妹妹!……一家大半都指望我,可是我現(xiàn)在被廠里開除了,這,這倒怎么辦呢?……他倆老人家若知道了我被廠里開除了,那他倆將不要大大地生氣么?……唉!算了!算了!我今年雖然才十九歲,可是我的日子也過夠了,我不如去行個短見罷。是的,我不如去跳黃浦江去,人生總不過一死,我也問不了這么許多……”

阿貴雖然起了自殺的念頭,但他還沒有即刻就去自殺的決心。他離開了工廠,茫然地向前走著,并沒有一定的方向。他就同失了靈魂的人一樣,他忘卻了他應(yīng)當(dāng)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應(yīng)當(dāng)向什么地方去。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被廠里開除的事情,不能使父母知道。但是為什么他要被開除?他有什么被開除的罪過?誰個弄得他被廠里開除了?開除了后他應(yīng)當(dāng)做些什么?……他這時似乎都忘卻了。他只是茫然地走著,但腦筋并沒深想到什么。他所走的是什么路,兩旁有什么東西,路上所迎著的是些什么人……他都沒有注意到這些。

他順著一條路走,走走又回頭,回頭又走走,這樣地他消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炎熱的太陽如火一般地烤人,但他光著頭,雖然一套白布小褂褲差不多都汗?jié)窳?,他似乎卻不感到這一層。最后他走得疲乏了,看見路旁有一塊石頭,他也不問它燙不燙,就走上前坐下了。他低著頭似乎在思想什么,但他這時并沒有明白地思想到什么。他看見地上有幾個螞蟻往來:一只黃色的小螞蟻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尋得了一塊白模樣的食物,在用力地銜著前走的當(dāng)兒,忽然遇到了一只黑色的螞蟻,這黑色的螞蟻見著小螞蟻銜著一塊食物,便上前將它搶奪下來。小螞蟻大為憤怒,便不相讓,與黑色的螞蟻廝殺起來。小螞蟻雖然是小些,然而卻英勇異常,毫不懼怕,倒也敵得過他的敵人。它倆越廝殺得越有勁,阿貴這時不禁看得出神;而且向小螞蟻表示著充分的同情。他見著小螞蟻這種英勇的氣概,不禁暗暗地稱贊不置。他看著看著,忽然他的腦海中起了一層波浪,他即刻立起身來,自己向自己驚異地問道:

“啊哈!我難道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嗎?喂!我還配做一個人嗎?小螞蟻被它的同類所欺侮了,還要拚命地抵抗一下,我是一個人,難道受人欺侮了,就這樣地乖乖地算了嗎?報(bào)仇呵!……報(bào)仇!……”

他于是覺著有無限的羞辱了。他的臉有點(diǎn)發(fā)燒起來,他的一顆心開始怦怦地跳動了。他不禁后悔道:“當(dāng)張金魁向我宣言的時候,為什么我沒有點(diǎn)兒反抗的表示?我為什么順服地忍受著張金魁的欺侮?為什么不把張金魁拉著痛打一頓?為什么不拾起一塊石頭向著張金魁的腦殼摔去?為什么……?唉!我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我還配做一個人嗎?張金魁這東西該造了多少孽,我為什么不把他打死?他害死了李全發(fā),他害死了沈玉芳沈先生,他現(xiàn)在又來害我,他又把我的飯碗打掉了,照他的口氣,也許又要害我的性命……唉!我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我為什么一點(diǎn)兒抵抗都沒有呢?唉!我連這一個小螞蟻都不如!……”阿貴越想越羞愧得汗流浹背,幾無地以自容。他又重新坐將下來了。他看看地上兩個斗爭的螞蟻,這時它倆仍在相持的狀態(tài)中。他于是拾起一個小小的草桿,將黑色的螞蟻隔開來,慢慢地然而很氣憤地將它搗死,——這時他覺得他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業(yè)了,于是乎他覺得非常地痛快。小螞蟻見著它的敵人已死,遂又銜著白模樣的食物離開了。阿貴看著它走開,不禁暗暗地笑道:“小螞蟻!你真是好漢!我應(yīng)當(dāng)拜你為老師呢!我與你同是被欺侮的。我們聯(lián)合起來罷!好!全世界被欺侮者聯(lián)合起來!哈,哈,哈!……”阿貴一剎那間覺著自己是勝利者了。他似乎覺著張金魁被他用草桿搗死了。在愉快的一兩分鐘后,他又覺著有點(diǎn)失望起來:他所搗死的是微小的螞蟻,而不是那萬惡的張金魁,張金魁還是在世間活著呢。

是的,阿貴的責(zé)任不是在于搗死一個微小的螞蟻,而是在于搗死他的敵人——張金魁。阿貴覺悟到這一層了;于是開始想到如何報(bào)仇的方法:“呵呵;頂好!頂好把他捉住,也象搗死的螞蟻一般地把他搗死!唉!他該多么可惡呵!他拚命地對于廠主獻(xiàn)好,也不知害死了許多工人!他害死了李全發(fā),他害死了沈先生,他現(xiàn)在又來害我,哼,害我?好!我就要他的小狗命。我應(yīng)當(dāng)為李全發(fā)和沈先生報(bào)仇,我要不報(bào)仇,我就不算是個人,我真就不如螞蟻!一個人不如螞蟻,還算是一個人嗎?呵呵!報(bào)仇!報(bào)仇!……但怎么樣才能將他捉到呢?……”阿貴想到此地,忽然覺得頭痛起來了。太陽的光是這般炎熱。阿貴沒有戴帽子曬了半天,當(dāng)然頭要曬得痛了。也許他的頭早已都曬痛了,但到現(xiàn)在才覺得。奇怪,阿貴現(xiàn)在一覺著頭痛,就痛得要命,似乎再不可以支持了。他這時不但頭痛,似乎周身都發(fā)起燒來,臉龐燒得燙手。這時他忽然想起家來了。他忘卻了被廠里開除的事情,也忘卻了他的父母倘若知道了他被廠里開除了,將要如何地生氣,如何地懊惱。他感覺得自己是病了,病了的人一定是要回家的。

當(dāng)阿貴踉蹌地走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一點(diǎn)多鐘了。這時阿貴的父親王興盛吃了中飯,已經(jīng)出門推小車子去了。留在家中的是阿貴的母親與他的一個小妹妹。母親今年五十歲了,這是一個很疲弱的婦人,她的兩個眼眶爛得如紅棗子肉一樣,眼水是不斷地流著;她看東西是很吃力的,然而她不得不做縫補(bǔ)的事情。在她的枯槁的,皺紋層層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她在生活中所受的痛苦的痕跡。這個可憐的老婦人在生活中大約不知道什么享福的事情,因?yàn)樗龔臎]見過幸福的面孔是什么樣子。有時她想象到阿貴將來成人了走好運(yùn),每天能夠掙得幾個錢,為她買一件好衣服穿穿,買幾斤肉吃吃,或者她的女兒阿蓉將來能尋得一個有錢的婆家,因之可以靠她女婿養(yǎng)活……這時她覺得是很幸福而愉快的樣子,但這也只是很模糊的幸福和愉快,因?yàn)檫@只是對于將來的想象,這只是希望而已。什么時候阿貴能走好運(yùn)?阿蓉將來能不能尋得一個有錢的婆家?這恐怕只有天曉得罷?誰個也不曉得!話雖然是如此說,但是這個老婦人卻不得不有這般的希望。她現(xiàn)在所以還能活著,所以還能覺得要勞動的,完全是因?yàn)樗€有這一點(diǎn)莫須有的希望,不然的話,她恐怕久已被勞苦葬入黃土了。她相信觀世音菩薩,因之她很虔誠地供著觀世音菩薩的肖像。她以為觀世音菩薩是救苦救難的,是慈航普渡的,她絕對是保佑有善心的人的,只要人們能把良心存得正,哪怕觀世音菩薩不知道嗎?呵!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呵!慈航普渡的觀世音菩薩!……如此,她真是觀世音菩薩的真信徒了。她不相信她會窮苦一輩子,因?yàn)樗牧夹暮?,從沒做過壞事,而良心好的人一定是可以得到觀世音菩薩的保佑的。“哪怕現(xiàn)在吃些什么苦呢?觀世音菩薩自然有眼睛!觀世音菩薩自然要給我好處的!我現(xiàn)在吃苦也許是因?yàn)榍吧炝四趿耍亢?!不要緊!只要我今生能行善,就是今生得不到好處,到來生一定是也要得到好處的!觀世音菩薩自然有眼睛,我怕什么呢?呵!觀世音菩薩呵!請你保佑我的阿蓉罷!請你保佑我的阿貴罷!他真是一個好孩子,他對我該多么孝順呵!是的,他應(yīng)當(dāng)?shù)玫狡兴_的保佑呵!……”這個可憐的老婦人每一想到她的阿貴的身上時,總要跑到觀世音菩薩面前磕幾個響頭,暗暗地為著阿貴禱告。阿貴是她的唯一的希望,她不為他禱告,還為誰禱告呢?至于阿蓉呢?她想道:“阿蓉不過是一個女子,始終是人家的人,比較是次要的了。也許將來能得到一個好女婿,但是好兒子總比好女婿強(qiáng)呵!好女婿無論如何總是從人家骨肉里生出來的?!彼?dāng)然也為著阿蓉禱告,但是禱告的次數(shù)卻比為阿貴禱告的次數(shù)少些了。為著禱告,為著要表示誠意,她也不知在觀世音菩薩面前燒了多少香。這些買香的錢是她為人家洗補(bǔ)所掙來的。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是卻舍得去買香燒?!?

她今天坐在門口,一邊補(bǔ)衣服,一邊又想到阿貴的身上了:阿貴今天也不知在廠里好么?天氣這樣地?zé)?!……她忽然聽到走向她來的腳步聲,將頭抬起一看,卻不認(rèn)得來人是誰個。照著來人的衣服看,這是阿貴回來了,但是照著來人的臉色看,這不是阿貴了,這差不多是戲臺上的趙匡胤,關(guān)夫子。一剎那間她驚異得非常:怎么?難道說關(guān)夫子來顯圣嗎?若真是他顯圣,那我該要好好地跪接了。……她用她的爛紅眼睛聚精會神地一看,這時來人已至她的面前了,于是才看清楚了,來人不是關(guān)夫子,而是她適才所念到的阿貴。阿貴這時的臉色真是紅得如關(guān)夫子的一樣,這使得他的母親驚駭?shù)亟械溃?

“我的天王爺!你,你,你你怎么了?病,病了嗎?……”

但是阿貴沒有回答她。阿貴進(jìn)屋后即向靠墻的一張竹床上躺下,直挺挺地躺下,如死人一般。他的母親見著他這般模樣,簡直駭?shù)没觑w天外,無所措手足了。她走進(jìn)他的身旁站著,癡呆地望著他的那一副可怕的面孔,自言自語地說道:“這,這倒怎么辦呢?中,中了魔了嗎?……這倒怎么辦呢?興盛又不在家里……”

“阿貴!我的兒!”她停一忽又哭著說道:“你怎么弄到這個樣子?……你,你你是怎么樣弄的,我的天王爺!……”

“水,水!……”

阿貴睜開眼睛,向他母親說了這兩個字。她這時心中忽然有點(diǎn)希望了。她想道:“還好!他還能說話,還知道要水喝!……知道要水喝,這不是說他的心內(nèi)還明白么?還好,他還不至于有什么……呵呵!我的天王爺!菩薩保佑!……”她于是有點(diǎn)放心了。她不敢怠慢,即忙從水缸內(nèi)盛了一碗涼水送給他喝,他沒有力氣拿碗,于是她端著送到他口邊,他就同得著甘露一樣,一口氣將一碗涼水喝干了,是的,他真是渴了。他曬了半天,身上的水分都化為汗而消散了,這時他身上簡直可以說不大有水分了。他的喉嚨干燥得很痛,當(dāng)他將一碗涼水喝將下去之后,他覺得就好象他的身上的火已經(jīng)被撲滅一大半了。

“我還要喝!……”

當(dāng)阿貴喝了第二碗涼水之后,他的神氣清醒得很多了。他的面色已經(jīng)不如先時的可怕,他的兩眼所放射的光,已經(jīng)不如先時那般的如中了魔一樣,她這時更大為放心了:呵!阿貴好了!阿貴絕對不會有什么危險(xiǎn),阿貴一定是會好的!……她于是又想起觀世音菩薩來了。她想道:“這一定是有觀世音菩薩在暗中保佑,不然的話,也不知要弄得什么樣子。”這正是她應(yīng)當(dāng)向觀世音菩薩面前燒香磕頭的時候,于是她將手洗一洗,很虔心地?zé)鹣銇?,表示她對于觀世音菩薩的感謝。

阿貴真是疲倦極了。他看見母親的這種神情,想開口向她說一些話,但是他沒有力氣說話了。他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休息一下,于是他昏沉沉地睡去了。坐在他身旁的母親,這時見著阿貴這般神情,知道他是睡著了,而不是別的什么現(xiàn)象。她不愿意他多勞神,所以她并不向他多說話。她繼續(xù)拿起工作來,坐在他的旁邊,補(bǔ)幾針看他幾眼,看他幾眼之后又補(bǔ)幾針……她這時很放心了,因?yàn)樗嘈庞^世音菩薩隱隱地在暗中保佑。

到了晚上了。

……阿貴的父親王興盛今天推了半天的小車子,只得了四角小洋的代價,若這四角小洋的代價,是平平安安得來的,那么王興盛今天也夠高興的了,因?yàn)樗慕切⊙蟛⒉凰闵俸?。往常有時一天不開市,連一個銅元都推不著,而今天半天居然也推到了四角小洋,這或者也是因?yàn)橛^世音菩薩在暗中保佑的原故罷。可是王興盛因?yàn)檫@四角小洋,肩背上吃了七八下木棍,受了紅頭阿三的一場毒打。王興盛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雖然還能勉強(qiáng)推小車子,但是他的骨頭的確是很老了,他又是一個害癆病的人,如何能多吃紅頭阿三手中打人不顧死的哭喪棒呢?因之四角小洋對于王興盛雖然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而吃了七八下木棍,這對于王興盛卻是一場很大的災(zāi)禍。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他推了一小車子木器,當(dāng)他走到四路中間的當(dāng)兒,忽然嗚地一聲飛來了一輛汽車,險(xiǎn)一點(diǎn)兒把他的車連人都沖倒了。也許是因?yàn)槠兴_保佑的原故罷,他沒有被汽車壓死。紅頭阿三,一個印度巡捕見著這種情景,怒沖沖地跑將上來,先給他吃了幾下哭喪棒,然后才開口罵他為什么不知道讓路,為什么這樣笨……可憐的王興盛已經(jīng)被汽車把魂都駭?shù)袅?,哪還有膽量向巡捕講理!他就這樣地白白地吃了一頓毒打!倘若王興盛愿意請醫(yī)生看看自己的傷痕,買一二副藥吃吃,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那他今天所得到的四角小洋能夠分配嗎?……他往時雖然也時常領(lǐng)受過紅頭阿三手中的哭喪棒,但他今天卻覺得往時從沒有這樣地痛過。唉!他沒有反抗的力量,他只有很可憐地痛哭!……

天要黑了,王興盛約摸著再找不到生意,于是就決定將小車子推回家來。在路上想起適才紅頭阿三對于他的欺侮,不禁暗自流淚。肩背上的傷痕雖然還沒有到出血的地步,然而是很重的,經(jīng)受汗液的洗濯,越發(fā)痛得厲害。他覺得他不應(yīng)當(dāng)受這種無道理的欺侮,但他毫不起一點(diǎn)反抗或報(bào)仇的念頭。他只嘆他自己的命運(yùn)是應(yīng)該如此的。有什么辦法呢?沒有辦法!反正窮人生來就是要吃苦的。忍受罷!唉!只有忍受,沒有辦法!……他只是這樣地想著,他,腦筋也只會這樣地想著,從沒發(fā)生過別的什么不安分的念頭。

“老王!你回來了?”

當(dāng)他推著小車子走到離家不遠(yuǎn)的當(dāng)兒,迎頭遇著了一個相識的工人,這個工人先向他打招呼。老王是一個很和氣的人,每逢與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滿臉的笑容。今天的肩背上雖然有很重的痛傷,雖然滿肚子不快活,但他一見著這個工人向他打招呼,也就即刻笑著答道:

“呵!我回來了,阿四。你已經(jīng)下工了么?”

“不,不是,我今天沒有上工。你知道嗎?你的兒子已經(jīng)被廠里開除了?!?

“什么呀?”老王這樣驚異地問道,臉上已經(jīng)變色了。

“你的兒子被廠里開除了。”

好一個消息!好一個消息!……老王聽了阿四的話,身體幾乎涼了半截。他感覺到天大的災(zāi)禍落到他的身上了。他又如中了魔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直挺挺地癡立著如木雞一般,兩眼望著阿四。阿四見著他這種神情,不明白他這時精神上所受的打擊是如何地巨大,便不十分注意地離開了他,又走自己的路去了。老王癡立了幾分鐘之后,重行推起小車子走回家來。當(dāng)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的小車子向門旁邊一豎,不做聲不做氣地走進(jìn)屋內(nèi),向門后邊一個小木凳子上坐下。他就同沒有看見屋內(nèi)的人一樣。躺在竹床上的阿貴還沒有醒來。阿蓉見著她的爸爸今天回來這種不高興的樣子,也不敢上前去親近他,只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望著。這時他的老婆正在燒晚飯吃呢,她見著老王回來了,便離開灶臺走到老王的面前,與他打招呼。

“你回來了?今天推了多少錢?”

老王用雙手摟著自己的頭,兩眼向地上望著,如木頭一樣地坐著不動。她見著他不回答她,摸不著頭緒,便又高聲地問他一句:

“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著了?為什么人家問你的話,你連回答都不回答一聲呢?”

老王還是依舊地不答。她看見這種神情,知道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便不敢再問他。她重復(fù)回到灶臺后坐下,幾乎也變成癡呆的人了。她這時不知道做什么事好,暗暗地覺得有什么可怕的災(zāi)禍快要到臨了,或者已經(jīng)到臨了。她真不知道將要怎么辦了:你看,一個沒了,又是一個!阿貴回來時幾乎要駭死了人,紅頭赤臉的,而他回來又這種樣子,令人一點(diǎn)兒頭緒都摸不到,這,這這,這倒如何是好呢?……莫不是今天真?zhèn)€是什么黑道的日子,遇著什么鬼了?不然的話,為什么一個個都弄成這個樣子呢?唉!窮日子都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偏偏生出許多花頭來!唉!這真是要人命,活要人命呵!……她不禁很傷心地哭起來了。

“你還不知道嗎?”

老王抬起頭來,忽地很苦喪地問了這一句,這可把他的老婆駭了一跳。她停止了哭,兩眼看著她的丈夫,半晌才反問一句:

“我還不知道什么呢?”

老王重新又把頭低將下來了。這時屋內(nèi)已經(jīng)暗黑了,深深地陷入沉寂的空氣里。沉寂里只聞著阿貴在竹床上翻身的聲音。阿蓉見著她的爸爸和媽媽的這種樣子,一顆小心也為之跳動,很模糊地猜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因之也靜立在板門的旁邊,不敢多說一句話。但是阿蓉終歸是一個小孩子,她的肚子餓了,她要吃飯,不能再跟著她的爸爸和媽媽沉默下去了。

“媽!我餓了,我要吃飯?!?

阿蓉的話將沉寂無聲的空氣打動了。老王隨著阿蓉的話音說道:

“你還不知道嗎?阿貴被廠里開除了。”

他的老婆聽了他的話,沉吟了半晌,似答非答地嘰咕了一句:

“呵!阿貴被廠里開除了!”

她又重行沉默下來了。這時她的一顆心似乎被漿糊糊涂住了,想不出說什么話為好。如此,在表面上,她似乎并不曾受了這個消息的打擊,但是在內(nèi)心里,她,唉!她簡直表示不出她的悲痛來。她這時實(shí)在說不出話來。她有什么話可說的呢?呵!事情是這樣地完了,完了,沒有希望了!……

“媽!媽!我餓了,我要吃飯呀!”

阿蓉的媽還是不理她,最后她走到她的媽跟前去了。她要求她的媽給她飯吃。這時大約老王也覺著有點(diǎn)餓了罷,便也就說道:

“開飯吃罷!”

老太婆聽了他的話,便起身將煤油燈點(diǎn)著,不則聲不則氣地將飯菜擺到屋中間一張矮木桌子上來。阿蓉拿起飯碗來就吃,兩只小眼向著菜碗里望,就同菜碗里盛著滿滿的有味的好吃的肉一樣,她巴不得一下子都吞下去,其實(shí)那里并不是肉,并不是什么雞魚鴨,而是些油鹽不足的白菜。

“阿貴不起來吃飯么?”老王問。

“不,他不久已經(jīng)吃了一點(diǎn)東西,現(xiàn)在讓他睡罷,他病了?!?

“他真病了嗎?”老王很不安地這樣問他的老婆,可是她這時就同要哭的神氣,似乎悲哀地在想什么,沒有答他。他看著她的這種可憐的樣子,便也就不再問下去了。他又不禁暗暗地在可憐她:可憐的老太婆,真是受苦的命呵!……

他們靜默地吃了晚飯,就到門外邊坐著乘涼。這時大地烏黑得可怕,一點(diǎn)風(fēng)都沒有,悶燥得令人難耐。兩夫妻都低著頭各想各的,唯有阿蓉坐在她的媽媽的旁邊,一點(diǎn)兒也不思想,兩只眼睛只有趣地望著西北角上的,那遠(yuǎn)遠(yuǎn)的飛射著的金色的閃光。

這時屋內(nèi)竹床上的阿貴,似乎是已經(jīng)醒來了,但是渾身燒得如火爐一樣,弄得頭腦昏亂,神思不清。他似乎是要起來,然而沒有起來的力氣;似乎要喊人,然而只能口張一張,喊不出聲音來。他是在朦朧的混沌的狀態(tài)中,腦海中并沒有什么很清晰的波紋。也或者可以說,他是在半死的狀態(tài)中?!?

老王這時是在深想自己的悲哀的命運(yùn):一從生下地來就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推了一二十年的小車子,勞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阿貴稍微能夠掙點(diǎn)錢養(yǎng)家糊口,窮日子稍微過得舒服些,不幸又來了這么一下……被開除了!……唉!這簡直怎么了局!……都是阿貴自己的不是!廠里不開除別人,為什么單開除他呢?這可見得是阿貴自己的不是了。我老早就聽到一些風(fēng)聲,說他在廠里干什么工會的事情,反對什么資本家……呵!這樣反對資本家才反對的好,把自己的飯碗都反對掉了!唉!胡鬧!生來就是當(dāng)工人的命,生來就是受苦的命,好好地在廠里做工也就罷了,偏偏要干些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什么工會,唉!不安分!……

老王的老婆所想的倒偏于樂觀的一方面:好歹總有菩薩保佑,沒有什么可怕的。也許明天到廠里哀求一下,阿貴還是可以回到廠內(nèi)做工的?也許這個廠里不要他了,他還可以到別的廠里做工去?真要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可以推小車子……反正有菩薩保佑,總不會餓死,只要良心存得正。阿貴這小東西的良心該多么好,難道說他還會餓死不成嗎?不會的!不會的!……

她又決定了,今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在觀世音菩薩面前好好地?zé)龓嘴南悖嗫膸讉€響頭,求她老人家保佑。她相信觀世音一定會保佑她,保佑她的丈夫,保佑她的阿蓉,尤其保佑她的親愛的兒子阿貴。她不十分相信別的菩薩,但她相信觀世音菩薩可以說是到了極度了。她每每向人說:觀世音菩薩是不可不信的呵!她真靈!我有幾次夢見過她,她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有時白天我也見著過她顯圣……當(dāng)她這樣說時,就同她真看見過了觀世音菩薩一樣。但是她真看見過了么,只有天曉得!

轟轟轟……喀嚓……轟,轟……雷聲逼近了。這兩位可憐的夫妻的沉思,被響亮的雷聲所震斷了。這時又起了風(fēng),很大的風(fēng),接著就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點(diǎn)。

“呵呵,下大雨了,快進(jìn)去,外邊不能夠坐了。”

他們剛一進(jìn)門,大雨就如傾盆也似地下了起來。他們將門關(guān)上,但是因風(fēng)刮得太大了,兩扇板門幾乎有抵抗不住的形勢。兩間茅屋似乎被風(fēng)雨擊動得亂晃的樣子,就同快要倒塌了。木桌上的煤油燈被風(fēng)吹得忽明忽暗。這時屋內(nèi)的悶熱的空氣漸漸地消散了,頓時涼爽起來。大家感覺得爽快異常,但同時又懼怕這兩間茅屋真莫不要被這般大風(fēng)雨所根本推翻呢。那時才是真正的糟糕!那時才是真正的災(zāi)禍!

“媽!媽!那墻角上漏,漏雨!”阿蓉指著墻角這樣說,老王聽了這話,向前一看,果然漏雨,并且漏得很多。他想道:唉!真是倒霉!這真是如俗語所說“禍不單行”呀!天老爺故意與我們窮人搗亂!若果這兩間茅屋真正地要倒塌了,那時倒怎么辦呢?唉!我的天哪!……

“阿蓉的媽,快拿盆來接著,慢一點(diǎn),這屋內(nèi)快要成了河呢。唉!天老爺真是故意與窮人為難呀!”

阿蓉的媽聽了她丈夫的話,即忙將洗澡的木盆拿上去接漏雨。幸而只有這一處漏雨,若漏雨的處所太多了,縱使不將屋子漏得倒塌,但怕真要把屋內(nèi)弄成河流了。

這時涼爽的空氣將阿貴身內(nèi)身外的熱度減低得多了,他于是有點(diǎn)清醒過來。他的兩眼,已將燒得透紅的兩眼,睜開望一望,他看見屋內(nèi)的情景甚為詫異,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想說話,但覺喉嚨很痛,很不容易說出話來。他哼了半晌,才哼出來一句話:

“媽!我渴了!……”

當(dāng)他喝了一碗涼水之后,他的神志更為清醒了。他雖然沒有力氣多說話,但他已經(jīng)很明白地知道他現(xiàn)在是病了,是躺在竹床上。他看見他的父母的愁容,知道他們完全都是因?yàn)樗?,因?yàn)樗粋€被工廠開除了的,而現(xiàn)在病了躺在竹床上的兒子……他于是很清楚地想起日間的事了:他今天早晨是如何地預(yù)備進(jìn)工廠上工,如何地走進(jìn)工廠的大門,如何地被張金魁喊住,如何地被張金魁欺侮了一頓,如何失望地走出工廠,當(dāng)時心中是如何地難過……他不禁很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阿貴!你到底怎樣地就被開除了?”

阿貴不回答他的父親。老王接著又說道:

“不開除別人,單將你開除了,真是怪事!為什么單將你開除了呢??。俊?

阿貴還是沉默著。

“他現(xiàn)在身體不舒服,請你別要苦苦地追問他罷!等他好了,你再問也不遲呀!”

老王不聽老婆的哀求,又繼續(xù)地說道:

“我曉得,呀,我曉得。大約是因?yàn)槭裁垂氖虑椤Γ∧愕共幌胂?,資本家是怎么能夠反對得了的!你不問三七二十一,仗著自己的血?dú)鈦y鬧,真亂鬧的好,現(xiàn)在把飯碗都亂鬧掉了!……”

老王停了一忽,聲音略放低一點(diǎn),又繼續(xù)地說道:

“我們窮人生來就是窮命,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安分守己,有碗飯吃,不會餓死就得了,哪還能做什么非分的想頭呢?我們窮人只好吃虧,只好受一點(diǎn)氣,沒有辦法。譬如我今天受了紅頭阿三的一頓毒打,到現(xiàn)在我的肩背上還在痛,想起來,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呀?!?

“怎么?你今天受了紅頭阿三的一頓毒打?”老王的老婆很驚異地問他,他很平和地,如同不關(guān)緊要地,回答道:

“可不是嗎!我的肩背上現(xiàn)在還在痛呢!我們生來就是窮人的命,只好忍受點(diǎn),是的,只好忍受點(diǎn)?!?

他沉默下去了。他的老婆癡呆地望著他,也不說一句話。

阿貴起初聽見他父親的話,似乎覺著也有點(diǎn)道理:也許是我自己的不是罷?也許是因?yàn)槲姨话卜至肆T?也許我不應(yīng)當(dāng)干什么工會的事情,現(xiàn)在連飯碗都干掉了,不但我自己受累,而且連累了一全家……這倒怎么辦呢?事情是已經(jīng)不可挽回的了!……他已經(jīng)預(yù)備在他的父母面前,承認(rèn)自己的過錯,千不是,萬不是,總是我王阿貴自己的不是。

忽然日間螞蟻的事情飛到他的腦海里來了。他想象起那小螞蟻與黑色的螞蟻斗爭的情形,那小螞蟻英勇不屈的氣概,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接著他似乎陷入萬丈深的羞辱的海里,羞辱得要死了的樣子。他想道:怎么啦?我連一個小螞蟻都不如嗎?不如一個小螞蟻,還算是一個人嗎?啊?我被開除了,難道說這是我的過錯嗎?張金魁獻(xiàn)好于資本家,把我弄得開除了,我就此能同他算了嗎?他這般地欺侮我,我真能就好好地忍受下去嗎?不,不,絕對地不能!我一定要報(bào)仇,我不報(bào)仇我就不是人呀!我連小小的螞蟻都不如!……我沒有過錯,我一點(diǎn)兒過錯都沒有!……

他的忿火燃燒起來了。他的心竅似乎迷惑起來了。他隱隱地似乎看見那只小螞蟻在笑他,在鄙視他,接著他看見了許多許多的小螞蟻都在笑他,在鄙視他。呀,不好了!無數(shù)的小螞蟻爬到身上了,鉆進(jìn)到他的耳里,鼻里,口里,似乎又鉆進(jìn)他的心里去了。他覺得痛癢得難過極了,他就同著了魔,瘋狂地亂叫起來。他承認(rèn)螞蟻們是在懲罰他,他于是哀求地叫道:

“哎喲!請你們離開我罷!我一定報(bào)仇就是了,我一定去殺死我的仇人,我一定去殺死張金魁!……”

兩位老夫妻看著阿貴無緣無故地忽然亂叫,手足亂動起來,就同瘋了一樣,不禁驚駭?shù)脤ν?,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阿蓉首先問道:

“媽!媽!阿哥是怎么著了呀?”

阿貴忽然跳下竹床,口中嚷道:

“好!好!我去報(bào)仇,我去殺我的仇人!……”

他說了這話,即跑向門前,要開門出去。這時大風(fēng)雨還未停息,屋外就如萬馬奔騰的一個樣子。兩個老夫妻見著阿貴開門要出去,這可是驚駭?shù)靡B忙上前將阿貴抱住,不讓他開門。小阿蓉見著這種情景,駭?shù)每奁饋砹恕?

“你,你怎么了?你瘋了嗎?外邊這樣大的雨!……”

阿貴的母親說著說著,同她的丈夫又把阿貴推到竹床上坐下來了。阿貴這時似乎明白了。他定一定神,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看,又將頭低將下去了,不說一句話。過了一忽,他的父母見著他平靜下來了,這才將手松開,稍微放了一點(diǎn)心。最后,他的父親輕輕地向他問道:

“阿貴!你是怎么著了??。俊?

“沒有什么,爸爸!我適才做了一個夢!……”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