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明日上午同朋友到W村去一趟,C.君說,必使我看丁一面。五時就回來,你允許么?”
“你和朋友,總談看這個看那個的事,怪不得有這許多天好談。空空的又要到W村去,來回三十里,何苦呢?你自己說,身體太疲倦。而且將來一定會熟識的,何必呢?”
“將來的她,和現(xiàn)在的她,完全不同。結(jié)過婚,一個人就沒有意思了?!?
“你的心總在這些地方用,正經(jīng)的事,早晨對你講過,偏忘記了!人家說你規(guī)矩,不知你規(guī)矩的心腸,竟是這么!”
“什么是規(guī)矩啊?規(guī)矩是呆木的解說么?愛‘美’就不規(guī)矩了么?我決無別的壞心腸,不過人們贊你為天使和仙女,究竟是怎樣的容貌,我總愿一睹為慰。因為在我眼珠里走過的人,和我腦中所想象的人的美,總相差太遠了。她,更和你是姊妹的關(guān)系,常同床一頭兒睡的,不知你的清福,到底如何!明天,不過說笑罷了,不能去的——家中的事雖用不到我,總不好遠離。
不過我總想快快地見一見她?!?
“你今夜去見也好,說不到明天不能遠離!你總有你的道理,和你心意所關(guān)注的一點!我橫是學著做個呆子就是了!”
“你說出這話來,十二分使我不安!你還疑我不坦白么?假如你以為不應(yīng)當,就不去好了,何必看作這樣重大?回過你的臉兒來,你萬不可有別的心思加上我,使我對你所說的話,要用一番思考或秘密?!o我臂兒。”
“不要這樣。秘密不秘密我統(tǒng)統(tǒng)知道了!你不對我講也好,橫直好……你去對別人講好了,講的人也有。”
“你竟這么生氣么?——天呀!你為什么不在一點鐘前給我啞了嘴,或者輕些,給我腦子麻木一下,使我想不到這些話!我今晚沒有飲過酒,我的神經(jīng)思潮為什么這樣激蕩呢?N妹!我求你無論如何要消散了你的一些不安氣。吻一吻罷,我求你……”
“你不用這樣!有可愛的人,你真不應(yīng)該回來的這么早!早晨你是不是說過么?——我真回來的太早了,這樣糊涂地過去?!上耶敃r沒有回答你,你自然在外邊過的不糊涂!”
“你真疑我在外不正么?你連這話都疑作我有戀外心而發(fā)的證據(jù)么?N妹呀!你太冤枉我了!我雖和E通了幾次信,原因早早告訴過你,而且現(xiàn)在確實斷絕了?!易匀浑y于和她久通信!你還懷在心頭么?假如我真真和她相戀了,我也不肯將通信的消息,完全明白的在你面前宣布。我縱是一個呆子,也總知道保守秘密是要緊的事。何況我更會瞻前顧后,了解世事和人情的呢?你萬不可學一般女人之多想,你必須明白我此時之心的痛苦!”
“你的心的苦痛,何必要我明白,自然會有明白的人在,你可起來寫信了!像我這樣,何必明白,本來是同她講了一夜,一句也不明白的人,只要一年幾籮谷,幾十元錢就夠了,很容易設(shè)法的!你知道我聽了這些話,是多少氣!我想你平素待我倒還好,不料在外邊竟會說出這種話!本想以后見了你一些也不理,……不過,總是做不到。”
“N妹呀!這些話,你從何處講起呀?”
“我先問你,你和她手挽手在西湖上游玩的事情,有沒有?”
“那個是她呀?和誰手挽手呀?連影子都不曾發(fā)現(xiàn)過,竟會造出事實來,天呀!我太被人冤枉了!”
“誰和你有仇?況且這些話都從你好朋友的口里,間接傳到我的耳朵里,會謊么?假如我添上半句,爛掉我的舌!”
“我要掩了你的嘴。N妹,究竟是誰說的?喪失了他的靈魂!
我也不愿賭咒,天在床上,地在床下,不過我實在心要驚破,何時,我和誰牽著手,說出這種憑空自天降下的話!N妹呀!我的心神完全被你擲在深淵里,我周身冷而且戰(zhàn),水要淹溺死我了,你提救一提救罷!”
“安靜些,說過也沒什么,沒說過也沒什么,你又何必這樣!
不要……,帕兒拿去罷。”
“你給我揩了,這淚珠是你贈我的,還需你來收還?!烤惯@話你從哪里得來的?這樣無稽!”
“別人會完全撒謊么?總是你自己不好?!?
“我也記不清。不過幾籮谷的話,就說過,也對現(xiàn)在一般婦女的可憐而發(fā)的。因為做現(xiàn)代中國的舊婦女,太冤枉了!一些沒有一個完全人的氣象,只靠著丈夫一年幾籮谷,幾十元錢就夠了,何等可憐!假如這話是指要脫離你而說的,那我的心死了!”
“你又來!以后只準好好地講,不許說這種話!因為任憑怎樣講過,只要你心里明白就是了。不要亂動,——你下半年同她到底如何?”
“完全沒關(guān)系,好似從未認識的一樣。”
“你的心情不是這樣冷!”
“在路中偶遇著一回,她卻回避,更從何處與她語?而且,我們當然以過去的朋友相待了!”
“你為什么將身子遭到這步消瘦?甚而病了回家?”
“你哪里明白我內(nèi)心所蘊藏的一切!”
“還有,半年所賺的錢,非特一文沒多,倒從家中匯去,并不見你買回什東西,不過幾本書而已,你能瞞過這些錢用在什么地方么?”
“我自己對自己也回答不出,不過決沒亂費一文錢在我所不應(yīng)該用的地方!”
“我不明了你的話?!€有,你何苦要和C君說,將來只有二條路?”
“什么二條路?”
“一條,——莫非說過又忘記了么?”
“我沒有你這樣好的記憶力,你告訴我?!?
“想做和尚。……”
“還有一條呢?”
“還有一條呵?你自己想,——宿娼納妾,糊涂過一生世,到底什么意思,想出這種路來。我,其實隨你,也當然有可去的地方,不過我想你何必如此!”
“哈哈,N妹,都是你誤會了!說話實在非仔細不可!像這種話,也無非幾個要好了的朋友,坐著一塊,偶爾高興了隨便說出來的,毫沒多大的意思含乎其中。竟有人傳入你!不過,譬如你方才對我的態(tài)度,實在使我要想到和尚的路上去。一句平常的話,你就看作霹靂在你的頭上響一般厲害,好像我已是一個墮落的惡徒,你真太冤枉而欺負我!我生了二十幾年,對于過去一切行為,毫沒有負人的一回事,何況于你!”
“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應(yīng)該的么?”
“也并不不應(yīng)該,……好的,不應(yīng)該罷!”
“我一切可隨你,我決不阻撓你心上所祈望將來想實行的事情;我也沒能力好阻撓你!我更和你說,假如你有心愛的,的確好同她重結(jié)婚。你的父母不允許,我也代你設(shè)法。我知道你的人生不能安慰。而我呢,早已預(yù)備好了,而且J妹也這樣說,假如C家不好,決定一同建筑一座小庵,清清凈凈地去……”
“不許再講這話!因為你的話越講越?jīng)]道理!我想不到你心里存著對我的是這么一種顏色,你我心靈之域上,隔著這樣遼闊的濠溝!不過今夜決不要再講了,就講也不要講類似這樣的話!我并可選擇很美的一夜,我愿意在團囗欒如鏡的明月底下,將我心腑里一切所蘊藏的東西,一件件給你瞧了,如何?今夜,望勿再咀嚼這倆不安心的話。甜美的時光有多少?……還望你允許我這件事……。”
“安安穩(wěn)穩(wěn)些,不要這樣。我本來還有許多話,我當服從你的命令,別一夜再講了。啊喲!鐘豈不是敲一點了么?會這樣快?沒意思,沒意思!將時光用來拭淚,真不應(yīng)該!別一夜也不要再說,因為我已窺見了你心內(nèi)的一切,還望你明白我心內(nèi)一切就完了。以后,別再提起這種話。你在家里有多么久,總須過一個快快活活的日子為是。定一個約好么?假如誰先講給誰聽流淚的話,誰要向誰磕頭,好么?”
“好的,此刻還是我對你先磕十個罷!”
“不好,今夜錯在我。我太怪你了。因為早晨對你講過的事,你竟忘記了,所以心里對你一句平常的話,也難過起來。時候太遲,不可再講了,明天家里有事,還要起的早,好好睡罷?!?
“我神經(jīng)太興奮,一些不要睡著,親愛的,此時除了你的愛灌遍我的周身外,沒一毛別的雜質(zhì)混在,親愛的!你……。”
(1924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