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打坐》是張遠山的第一本詩集。在此之前,我讀過了張遠山的諸多思想隨筆。我得說,張遠山的隨筆深深地打動了我。有人說,張遠山是真正得魯迅和王小波精神真?zhèn)髡吆凸陋毜氖雇?。這話我服氣,服氣的原因是我讀了其《永遠的風花雪月,永遠的附庸風雅》和《寓言的密碼》。我曾把張遠山的文字比喻為“品貌兼?zhèn)洹保两裎乙灿X得這詞匯用得不錯。與《獨自打坐》出版的同時,張遠山還出版了另一部書,叫《漢語的奇跡》,后者是一部當代詩歌的解讀集。張遠山在《漢語的奇跡》中解讀了我國現(xiàn)代詩中的頂尖之作,用出版者的話來說,是“完美地展現(xiàn)出漢語所能達到的瑰麗境界”。我得說,張遠山所欣賞的這些現(xiàn)代詩是蠻有水準的,他對這些詩的解讀更加展示了張遠山對于漢語及漢語中的詩歌獨有的鑒賞力??梢哉f,對于別人寫的詩歌及其詩作的誕生的心理淵源,他好像比詩人本身挖掘得還透徹。張遠山哲人般的洞察力在此處也有了用場。這真讓我感到驚奇。盧卡奇曾說:“今天,為了能制造出一張像樣的桌子,就必須具備米開朗基羅的建筑學天才。”張遠山的詩歌讓我想到了這句話。我的意思是說,張遠山早就撥開了人生淺顯層面的浮云,而對于人生深層的千奇百怪的事物有了游刃有余的洞悉與開墾。這使得他得以站在文字的高山上,建構他所感知的腳下的世界。這種建構起的文字是耐人尋味的,包括他的詩歌。張遠山的詩歌意境是厚重的,它拋棄了詩歌這個體裁極易采用的膚淺抒情的方式,分行的句子中間充盈了對人生、對愛情及世間一切事物的獨白與追問。盡管這些東西原本就沒有答案。這就使得張遠山的詩歌比諸多詩人的詩作有了生命的重量。這樣的句子在書中比比皆是,如“我就幾乎在春天的門口/過早地唱起死的頌歌”(《歌》);“我們有的是鐘表/鐘表有的是時間/也許會有一只小船/能夠載我們安渡余生”(《到對岸去》);“小鳥站在我的肩上/太陽站在你的肩上/流浪是城市的永恒渴望”(《流浪是城市的永恒渴望》);“如果冬天的死神是春天/四季還是一個循環(huán)游戲/那么春天豈能萬壽無疆”(《命運》)。張遠山的詩歌的另一個特點是有濃重的哲學意味,這很容易讓我想起他的隨筆。在讀他的一些隨筆的時候,就有一種詩意在里面。哲學的思索同樣也是張遠山詩歌的一個特征?!按嬖谝恍┐嬖诘氖挛铮泊嬖谝恍┎淮嬖诘脑~語/存在的事物有待于命名/然后消失/僅留下詞語/不存在的事物也有待于命名/……/我們不是事物/我們不是詞語/我們是命名者/我們存在于事物與詞語之間/我們飄蕩在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命名》)“遠遠的青山是一種挑戰(zhàn)/山不會向你走來/你只能向山走去……/你終于走到了山的腳下/不必跪下/你也知道自己的渺小”(《遠遠的青山》)“生命的起點一個人哭/生命的終點許多人哭”(《禮拜天》)。張遠山的愛情詩也讓人在意??吹贸鰜恚瑫械膼矍樵娛菑堖h山早期寫就的,其間的真誠卻躍然紙上。“瘋瘋癲癲到最后失卻了你也沒有什么/只是害怕你夜夜襲擊我的夢境/人死了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也沒有什么/為你死了也沒有什么”(《沒有什么》)。我得承認,這樣有分量的愛情詩并不多見。《獨自打坐》共分三輯,第三輯“廢墟上的太陽”顯然占據(jù)了足夠的篇幅,這一輯的詩歌以長的組詩構成,我以為,它們最能表達出張遠山詩歌的特點——遠古、上帝、廢墟、太陽、天燈、祖先、靈魂、饑餓……詞與詞糾纏著、叫喊著、掙扎著、飛翔著、推擋著,粗獷的組合里透露出靈魂的細致,看似惺忪的文字卻鮮艷四射。正像張遠山所說的,“用整首詩中的詞與詞、句與詞之間的相互關系來提示要表達的思想與情感”。這使我想起卡夫卡所形容的:一只籠子去尋找鳥兒,而不是鳥兒逃離籠子。張遠山就是一個思考“籠子”的詩人,而不止是一只僅會飛翔的鳥兒。對于一個詩人來說,這一點難道不是重要的嗎?我得承認,文化與厚重固然成為張遠山詩歌中可貴的組成部分,同時卻部分地成為其詩意的破壞因素。這真是一個悖論。張遠山的詩歌中,詞與詞之間,理性與博大的意象銜接得過于稠密了,它部分地破壞了好的詩歌所應有的輕靈與音樂性。我固執(zhí)地以為,詩歌如若缺少輕靈,就如同歌曲缺少了婉轉。得當?shù)耐褶D是一種看似笨拙的簡單,卻是一種干凈的簡單。這其實是一種技巧,一種不知不覺的技巧。這種技巧是靠嚴謹?shù)姆e累來取得,是一種超越了復雜過后的一種簡約。當然,這種瑕疵遮擋不了張遠山的詩歌所散發(fā)出的光芒。有一個成語說是“瑕不掩瑜”,用在這里是合適的。歌德曾說:知識淵博是一回事,而判斷正確則是另一回事。此言極是。我想,作為哲人的張遠山和作為詩人的張遠山,他確實同時具備了這兩種品質——知識淵博而又判斷正確。在這個世界上,上帝同時把這兩種品質贈給同一個人的比率真是太罕見的。當然,出現(xiàn)這么一個人的結果,對于我們讀者來說是有福氣的——在這個有些滑稽的世界上,我們慶幸地傾聽到一種智慧的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