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場

麗人行 作者:田漢


報告員:從五歲起就沒見過父親的貝貝,怎么會認識玉良呢?由于嫉妒與邪惡的心理,王仲原不愿意貝貝跟她母親去看她自己的父親,便把她領到電影院看電影,還約了他的情婦俞芳子。玉良錯過了和女兒見面的機會,跟著新群走。這時候,若英早在新群家里,等著她從前的丈夫。

新群家書報雜志成堆,并有油印機之類。

〔梁若英穿著外出的漂亮服裝,正和孟南說話。

梁若英?。幢恚┰趺催€不來呀?

孟南 快了!

梁若英 別是新群太忙,把這事給忘了吧?

孟南 不會的,她總是把時間安排得挺準確的。

梁若英 (起立,在屋子里走了幾步)報館里的事忙嗎?

孟南 唔,還好,反正晚上發(fā)稿,忙的也不一定是報館里的事。那天金妹的新聞登出來了,你看見了嗎?

梁若英 看見了,寫得真好,罵得好厲害。這樣兒行么?日本人不說話?

孟南 來警告過,要更正,還沒理他。

梁若英 他們一定對中國文化人頭痛吧。玉良常說:中國人在多么困難的情況下,總還是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的。

孟南 也可憐得很,就這么一點點聲音。不過,倘使連這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就太不成話了。

梁若英 對。那天我原想跟你們一道去送金妹的,貝貝回來了,沒有去成。你那篇文章說她丈夫起先要打金妹,你們再三勸他,他才原諒了金妹的,是嗎?

孟南?。c頭)她丈夫是個挺爽直可愛的人,一定要請我們吃飯。我們怕他太費事,要走,他非留我們不可,說不吃就是看不起他。我們沒法子,只好領他的情。那頓飯吃得真香??!

梁若英 哪一天領我去看看他們?nèi)ィ貌缓茫?/p>

孟南?。ㄐΓ┠阋ヒ残?,不過路遠得很,工人區(qū),房子又臟又小,對摩登太太們怕不大相宜吧。

梁若英 你又來笑話我了。

孟南 你和玉良有幾年不見了?

梁若英 他是抗戰(zhàn)開始那年離開上海的。那時候貝貝才五歲。今年她十二了。

孟南 七年了。玉良不是想見貝貝嗎?怎么不帶她來呢?

梁若英 仲原太不應該了,吃過飯就把貝貝給帶走了。我跟玉良約好了的,又不能不來。只好等下趟再帶貝貝來。

孟南?。牐┯腥松蠘翘?,許是玉良來了。

〔新群推門進來。

李新群 (見若英)哦,你來了。(回頭向外)章先生,請進。

〔玉良入,與若英點點頭,走到孟處。

李新群?。ń榻B)這是孟南。

章玉良 哦呀,久仰。

孟南 歡迎!歡迎?。ㄋ麄儫崃业匚帐郑﹣砹硕嗌贂r候了?

章玉良 不多幾天。

孟南 在內(nèi)地辛苦了。

章玉良 你們在孤島奮斗的同志們才辛苦了。

孟南 沒有什么成績,慚愧得很。請坐。(望若英)你們兩位七年不見了,多談談,我們有點事,出去一下。

章玉良 不,沒有關系。

梁若英 孟先生,你——

李新群?。ò阉麄儌z拉在相近處坐下)我們一會兒就來,這里有茶,這是上海最好的香煙,孟南特為你們買的。

梁若英 新群,你這是——

〔孟南新群夫婦倆出去,把門倒關起來。

〔玉良和若英默然相對了幾分鐘,玉良伸手,若英起身握手,由于激動,順勢投到玉良懷里,玉良輕輕撫了撫她,旋即避開,送煙給若英,若英接過。出打火機給他點煙。

章玉良?。ǔ榱藥卓?,望望若英,慨然地)怎么樣?還好么?

〔梁若英低頭不語。

章玉良 這幾年沒有生?。?/p>

〔梁若英以巾掩面而哭。

章玉良 到了上海才曉得。這也不能怪你。有什么辦法呢?七年來的抗戰(zhàn),吸引了我的全部精力。雖則也時常想念你們,可是回不來,顧不到呀。說句八股:“怪鬼子吧?!?/p>

梁若英?。◤难蹨I里抬頭)聽說你一到內(nèi)地就吃官司,受了很多苦吧?

章玉良 哦,吃官司嘛,還會不受苦?一到上饒就被顧祝同把我給關起來了。

梁若英 沒有人營救你?

章玉良?。〒u頭)在那兒誰也不認識我,認識我的就只在上海被我罵過的一個無聊的家伙,而他是顧的紅人,這就該我倒霉了。

梁若英 你不應該去的呀。

章玉良 不,我應該去的。

梁若英 你不應該去的,你去了,苦了我,苦了貝貝,也苦了你自己。(哭)

章玉良 受苦對于我們是一種熬煉,就看誰禁得起熬煉。

梁若英 我知道你會怪我的。(哭)

章玉良 不,我剛才說過,這也不能怪你。

梁若英 你走了之后,貝貝沒有一天不思念爸爸。

章玉良 (苦笑)可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識我這個爸爸了。

梁若英 怎么,你見過她?

章玉良 唔,剛才在路上碰見她,她同她現(xiàn)在的爸爸在一塊兒看電影。

梁若英 你沒有叫她?

章玉良 她正管別人叫爸爸,我怎么好叫她?再說,她長得那么高了,不是新群告訴我,我一點也認不出來了。

梁若英 你離開我們的時候她太小了。

章玉良 你沒有向她提起過我?

梁若英?。ú桓彝窳迹┤思也辉S我對孩子提起你呀。

章玉良 私下你也沒有對孩子提過?

梁若英 幾次想提,沒有敢提,孩子太聰明了,我怕傷她的心。

章玉良 (苦笑)你不怕傷我的心?

梁若英 你……你當時為什么要離開上海?

章玉良 你問鬼子為什么要進攻中國吧。

梁若英 我,我恨死你了!

章玉良 你恨我?你現(xiàn)在不是過的挺幸福嗎?

梁若英 幸福?

章玉良 至少在生活上。(望望她的服飾)

梁若英 你一點也不想到我的痛苦!一點也不想到我的痛苦你也有責任。

章玉良 不,我想到過。你該不否認吧,以前我們也度過一些幸福的日子,我把你當女王似的看待,盡管我是個窮作家,窮教授,我總是盡量地讓你趁心如意。而你現(xiàn)在呢,物質(zhì)享受當然好得多了,可是精神上畢竟有些欠缺,花晨月夕不免對過去的場景作幽涼的回憶,你的痛苦不過如是而已。可你看見那千千萬萬流離失所的難民沒有?你曾想到那些在風里、雨里、炮火里、轟炸里流離顛沛的女人和小孩沒有?想到他們,你的痛苦就成了一種奢侈了。

梁若英 玉良,幾年不見,你變得殘忍了。

章玉良 不,應該說,殘酷的現(xiàn)實把我鍛煉得更仁慈了,也更堅強了。我不是沒有眼淚的人啊,為了你,為了貝貝,我不知流過多少眼淚,有過多少不眠的晚上。只不過我已經(jīng)能夠不單是想到自己的一身一家,而想得較為廣大些罷了。

梁若英 我為你也哭過不知多少次,特別是聽到你在吃官司。玉良,你覺得我們還有前途嗎?

章玉良 怎么沒有?抗戰(zhàn)有前途,我們就有前途。

梁若英 我是說,我們的愛。

章玉良 愛?若英,別說小孩子話了,你現(xiàn)在不是王太太嗎?

梁若英 不,玉良,你不能這樣看我,你真太殘忍了!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呢?(哭)

章玉良?。ū荛_)若英,別太興奮了。我在信上說得很清楚,我只不過想見見貝貝罷了。你能設法讓我多吻吻孩子,我就感謝你了。

〔外敲門。

〔便衣甲上。

便衣甲孟先生在家嗎?(望了望玉良們回頭向外)進來!

〔便衣乙進來。

便衣甲?。ㄏ蛴窳?、若英厲聲地)把手舉起來!站起來!(向便衣乙)搜他們。

〔便衣乙搜若英和玉良。

梁若英 強盜!

便衣甲 哼,對!就是來捉你們這些強盜的。你們是抗日分子,對嗎?抗日就是強盜。站過去!把臉轉(zhuǎn)過去!不許動!

梁若英?。ú晦D(zhuǎn)臉,辯解)不,你們抓錯人了。我不姓孟,我是王太太。

我們找朋友來了。

便衣甲 少說廢話,哪有抓錯的?(向便衣乙)搜到東西了沒有?

便衣乙 搜到了一些印刷品。

便衣甲 揀要緊的搬走。

便衣乙 是。

〔兩個日本憲兵,從外面進來。

便衣甲 把他們給銬起來!

〔他們把玉良、若英銬在一塊。

章玉良?。嘈Γ┫氩坏皆蹅冇衷谝粔K了,若英,這也是一種“奇緣”吧。

梁若英 我恨你。

章玉良 恨我有什么用?(嚴肅地)我們一道,再經(jīng)受一次熬煉吧。

梁若英 真倒霉!

便衣甲走!

〔日憲兵押玉良、若英下。

——暗轉(zh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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