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 否認(rèn)與反動

舊時代之死 作者:柔石


第五 否認(rèn)與反動

“王家叔!”

瑀一見那人進(jìn)門就叫。這人就是滬上到過瑀的寓里訪謁的那人。那人一跳進(jìn)門,也就開始說,

“瑀來了?好……”

一邊將燈掛在壁上。又說,

“還在吃夜飯?我是早已吃了?!?

他們的母親說,

“夜飯早已吃,天還亮就吃起。我們是一面吃,一面說話,所以一直到此刻。大家也吃好了?!?

又命令瑀說,

“瑀呀,你和和伯將飯碗統(tǒng)收去?!?

瑀立起說,

“媽媽,你只吃半碗呢!”

“不吃了,飯也冷了,你收了罷。”

于是瑀和和伯就動手收拾飯碗。來客坐下,和清對面,說道,

“你們母子的話,當(dāng)然是說不完;何況還兩三年沒有見面了!不過那也慢慢好說的,何必趁在今天吃晚飯的時候呢?”

瑀卻余恨未完的說,

“我是沒有說什么話。”

“哪里會沒有什么話?你這兩三年在外邊,吃了許多的辛苦,連身子都這樣瘦,你當(dāng)然有一番苦況可述。你的媽媽在家里,也時刻記念你。她連燒飯縫針的時候,都見你的影子在身邊。母親的愛,真是和路一般長。哪里會沒有話說?”

瑀沒有答。他的母親說,

“我們倒是不說好,一說,就說到悲傷的話上來。他的性格,和三年前變的兩樣了!”

這時和伯將桌上收拾好,她又吩咐和伯去燒茶,說,

“清也還沒有喝過茶,我們?nèi)珵檫@些話弄的昏了!”

來客說,

“怎樣會這樣呢?今夜你們的談話,當(dāng)然是帶著笑聲喊出來的。瑀的臉色也比我在上海見的時候好,現(xiàn)在是有些紅色,滋潤?!?

對面的清辯護(hù)地說,

“此刻是燈光之下的看法呢!瑀哥現(xiàn)在似乎漲上了一點虛火?!?

來客突然跳起似的,轉(zhuǎn)了方向說,

“李子清先生,你也回家了么?”

“是,我是送瑀哥來的。”

“也是今天到的?”

“是?!?

“你倆人真好,”來客又慨嘆的,“可以說是生死之交了!像你們兩人這樣要好,真是難得。我每回見到瑀,一邊總也見到你。你們可算管仲與鮑叔?!?

清似乎不要聽,來客又問,

“你的令尊等都好?”

“托福?!?

清自己覺得這是勉強(qiáng)說的。來客又說,

“我長久沒有見到令尊和令兄了,我也長久沒有踏到貴府的門口過。不是因府上的狗兇,實在不知道為什么事竟很忙。請你回去的時候,代為我叱名問安?!?

清還沒有說出“好的”。瑀的母親插進(jìn)了一句,

“生意人總是忙的?!?

于是來客又喜形于色的說,

“生意倒也不忙。因我喜歡做媒,所以忙。今天我又做成功了一場好事,——就是前村楊家的那位29歲的老姑娘,已經(jīng)說好嫁給她的鄰居方秀才做二房太太。方秀才今年55歲了,還沒有兒子。這件喜事一成,保管各方美滿。而且他們兩人,實在也早已覬覦。”

這時清嘲笑似的接著問,

“你看婚姻,和買賣差不多么?”

這位媒人答,

“差不多呀!不過販賣貨物是為金錢,做媒卻為功德?!?

“功德?是呀,”清奇怪地叫了,“沒有媒人,我們青年和一班小姐姑娘們,豈不是都要孤獨到老么?這很危險,謝謝媒人!”

清似要笑出來。來客又自得地說,

“對咯!李子清先生,你真是一位聰明人?!?

停一忽,又說,

“不過媒是不會沒有人做的,也因做媒有趣。你看,譬如那位姑娘給那位青年可配,相貌都還好,門戶又相當(dāng),于是跑去說合。到男的那面說,又到女的那面說。假如兩邊的父母都允許了,那件婚事就算成就。于是他們就擇日,送禮,結(jié)婚。青年與姑娘,多半平素都不曾見過面,但一到結(jié)婚以后,都能生出子女來,竟非常的要好,雖結(jié)成一世的怨家也有,那很少的,也是前世注定。”

清不覺又議論道,

“你們做媒的買賣真便宜!做好的,卻自己居功;做壞的,又推到前世注定;而自己也還似一樣的有做壞的功。做媒的買賣真便宜呢!”

停一息,又說,

“總之,你們媒人的心里我是知道的,你們要看看青年男女的結(jié)合,要看看青年男女的歡愛,你們是首當(dāng)其沖了??峙履銈冞€想,假使沒有媒人,或者媒人罷起工來,豈不是青年男女,無論愛與仇敵,都不成功了么?人種也就有滅絕的禍!”

來客動著唇很想說,這時和伯從里邊捧出茶來。于是他們一時又為喝茶的事所占據(jù)。

瑀的母親竟靠著頭默默不說,好像飯前一番的悲感所繞的疲倦了。瑀聽的不十分懂,不過還是坐著,看著他們?,r卻對這位來客陣陣地起了惡感,現(xiàn)在似到了不能容受的蓄積。清的嘲笑,永遠(yuǎn)不能使這位來客明了。清的話要算尖酸了,刻毒了,來客稍稍機(jī)智一點,他可不將瑀的婚事,在這晚餐席后,各人的沉痛還郁結(jié)著的時候提出來。可是這位笨驢一般的來客,竟一些不知道譏諷,只要成就他媒人的冤緣的職務(wù)似的,當(dāng)他一邊捧起茶來喝了一碗以后,一邊就向瑀的母親宣布了:

“瑀的婚事,我今天又到謝家去過一趟。恰好又碰著姑娘,不久就要變做你的賢慧的媳婦的人。她坐在窗前,她真是美麗,她一見我就溜進(jìn)去了。我就向她的父母談起,我不知道瑀今天就回家,我還是向他們說,我到上海,去看過朱先生,朱先生形容很憔悴,說是心不舒服?,F(xiàn)在瑀已信去,不久就能回家?,r的岳父母都很擔(dān)憂,又再三問我是什么病,他們也說別人告訴他們,瑀是瘦的異樣。我又哪里說的出病來?我說,讀書過份,身體單弱,病的不過是傷風(fēng)咳嗽?!獋L(fēng)咳嗽是實在的,瑀豈不是此刻還要咳嗽么?不是我撒謊。不過瑀的岳父母,總代瑀很擔(dān)憂。他們說,正是青年,身體就這樣壞,以后怎么好呢?我說,未結(jié)婚以前身體壞,結(jié)了婚以后,身體會好起來的。因為你家的姑娘,可以勸他不要操心,讀書不要過度。這樣我們就商量結(jié)婚的時期。謝家是說愈早愈好,今年冬季都可以。他們是什么都預(yù)備好了,衣服,妝奩。只要你們送去聘禮,就可將姑娘迎過來。他們也說,女兒近來有些憂愁,常是飯不吃,天氣冷,衣服也不穿,呆頭呆腦的坐在房內(nèi)。為什么呢?這都是年齡大了,還沒有結(jié)婚的緣故??傊沁吺窃偃龂诟?,請你們早些揀日子。現(xiàn)在瑀是回來了,你們母子可以商量,你們打算怎樣辦呢?這是一件要緊的好事,我想瑀的媽也要打個主意?!?

他滔滔的講下來,屋內(nèi)的聲音,完全被他一個人占領(lǐng)去。他說完了又提起別人的茶杯來喝茶。

瑀的母親,一時很悲感的說不出話。而來客竟點火似的說,

“姑娘實在難得,和瑀真正相配?!?

于是瑀叫起來,

“不配!請你不必再說!”

來客突然呆著,一時不知所措。其余的人也誰都驚愕一下。以后來客慢慢的問,

“不配?”

“自然!”

“怎么不配呢?”

“是我和她不配,不是她和我不配。”

“怎么說法?嫌她沒有到外邊讀過書么?”

“你的姑娘太難得了,我不配她。”

“你不配她?”

“是!”

于是這位母親忍不住地說,

“還有什么配不配,兒呀,這都是你爸爸做的事。現(xiàn)在你為什么慣說些奇怪的話?我現(xiàn)在正要同你商量,究竟什么時候結(jié)婚,使王家叔可以到那邊去回復(fù)。”

“我全不知道。”

“你為什么竟變成這樣呢?”

“沒有什么?!?

“那么還說什么配不配呢?”

“我墮落了!有負(fù)你母親的心!”

他氣喘悲急的,而不自知的來客又插嘴說,

“你只要依你的媽就夠了。”

“不要你說,我不愿再聽你這無意識的話!”

“呀?”

“兒呀,你怎么意這樣呢?王家叔對你是很好意的,他時常記念著你的事,也幫我們打算,你為什么這樣呢?”

“媽媽,我沒有什么,你可安心。因為這些媒人,好像殺人的機(jī)器似的,他搬弄青年的命運,斷送青年的一生,不知殺害了多少個男女青年。因此,我一見他,我就恨他?!?

“你說什么話呢?兒呀,媒人是從古就有的,不是他一個人做起的,沒有媒人,有誰的女兒送到你家里來?你是愈讀書愈發(fā)昏了!兒呀,你說什么話呢?況且你的爸爸也喜歡的,作主的,作為什么會怪起王家叔來呢?”

“你有這樣的妻子還不夠好么?”來客又插嘴說。

“我說過太好了,配不上她,所以恨你!”

“怎么說,我簡直不懂。”

“你哪里會懂,你閉著嘴好了?!?

“好,我媒不做就算了。”

來客勉強(qiáng)地說輕起來。

“還不能夠!”

“那么依你怎樣呢?”

“自然有對付你的方法!”

“呀?”

來客又睜大眼睛。而他母親掩泣說,

“兒呀,少講一句罷!你今夜為什么這樣無禮!”

來客于是又和緩似的說,

“瑀的媽,你不要難受,我并不惱他。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不錯的?,F(xiàn)在一般在外邊讀過書的人,所謂新潮流,父母給他娶來的妻,他是不要的,媒人是可恨的。他們講自由戀愛的,今天男的要同這個女的好,就去同這個女的一道;明天這個女的要同別個男的好,就同別個男的去一道。叫做自由戀愛,喜歡不喜歡,都跟各人自由的。你的瑀,大概也入了這一派!”

停一忽,又說,

“所以我到上海的時候,他睡著不睬我;今天,又這樣罵我。我是不生氣的,因為他入了自由戀愛這一派,根本不要父母給他娶的妻。所以他倒講不配她,其實,他是不要謝家的姑娘了。一定的,我明白了;你做母親的人,可問一問他的意思。”

來客用狡猾的語氣,勉強(qiáng)夾笑的說完,好像什么隱秘,都被他猜透似的。他對著這老婦人說話,一邊常偷著圓小的眼向瑀瞧?,r是仰著頭看著屋棟,母親忠實地說,

“我也說不來什么話,不過兒呀,這件事是你父親做的,你不能夠忘記了你的父親。我老了,瑀還少,家里景況又不好。假如你的婚事不解決,我是不能做你弟弟的。你年紀(jì)不小,當(dāng)然曉得些事理。你應(yīng)該想想我,也應(yīng)該想想你的弟弟和家里。你為什么一味的固執(zhí),慣說些奇怪的話?你的父親是有福了,他現(xiàn)在平安地睡著;而我呢,如你說的,受罪未滿。但你也應(yīng)該想想我。王家叔對你有什么壞?你為什么對他這樣無禮?唉,你有些瘋了!你現(xiàn)在完全是兩樣了!”一面又含淚的向來客抱歉,“王家叔,你不要生氣,他完全有病的樣子,他現(xiàn)在連我也怪怨的!你萬不可生氣,我當(dāng)向你陪罪?!边@樣,來客是答,“我不,我不?!狈炊靡?。她接著說,“現(xiàn)在呢,我想先請醫(yī)生來給他吃藥,把他的病除了。像這樣的瘋癲,有什么用呢?至于婚事,以后慢慢再商量。我是不放心他再到外邊去跑,以后我們再告訴你?!?

這時,瑀是聽的十分不耐煩,但也不愿再加入戰(zhàn)團(tuán),他將他自己的憤恨壓制了。一邊,他立起來,睜著眼球向清說,——清竟似將他自己忘記了一樣。

“清,這么呆坐著做什么?你可以回去了。什么事情總有它的最后,會得解決的!”

于是清也恍惚地說道,

“回去,我回去。不過在未回去以前,還想同你說幾句話?!?

瑀一邊又向瑀說,

“瑀,你這個小孩子也為我們弄昏了!——拿一盞燈給我。”

這樣,清和他們兄弟兩人,就很快的走進(jìn)了那間剛從稻桿堆里救回來的書室里去。

這時,這位倒霉的來客,受了一肚皮的氣,也知道應(yīng)該走了。立起來向他的母親說,

“時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她接著說,

“請再坐一下?!闱f不要生氣,瑀的話全是胡說,你不要相信他。他現(xiàn)在什么話都是亂說,對我也亂說。這個人我很擔(dān)憂,不知道怎樣好,他全有些病的樣子。請你不要生氣?!?

于是來客說,

“我不生氣?,F(xiàn)在一般青年,大都是這樣的,他們說話是一點不顧到什么的,不過你的瑀更厲害罷了。我不生氣,我要走了?!?

接著,就向壁上拿燈,點著頭,含著惡意的走出去。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