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兩位朋友談起現(xiàn)在讀文言的人要比讀白話的多。他們的估計是這樣的:大學生中學生,還有小市民,都能讀白話和文言,雖然他們所能讀的白話和文言,性質程度未必一樣。而在實際生活里,他們是兩種文體都得讀的。另有一班老先生,卻只讀文言,不需,不愿或竟不能讀白話。這么看,讀文言的人豈不就多了?
又有朋友說,現(xiàn)在的白話是美術文,文言卻是應用文,正如從前古文是應用文,駢文是美術文一般。——這幾位朋友卻都是寫白話的。這原是些舊話;近來所謂中小學文言運動,教我想起了這些。我覺得這兩說都還有可商之處。主張第一說的,似乎沒有將那數(shù)目不小的,只能讀白話的小學生估計進去。這個數(shù)目怕比那班老先生多;況且老先生一天比一天少,小學生卻日出不窮。就憑這一點說,白話的勢力一定會將文言壓下去。自然,所謂中小學文言運動若真?zhèn)€成功,就不一定能這么說;不過那么一來,中小學生可太苦了,浪費了許多精力在本可不學的東西上。這層別人已經(jīng)說得很多,茲不論。
至于文言文是應用文,也是這回文言運動的二大理由之一。——另一個理由是經(jīng)書為做人根本,不可不讀;這一層論者也很多,不贅?!S多人看重這件事,因為是實在情形。不過現(xiàn)在社會上應用的文言,如書札,電報,法令,宣言,報紙等,卻并不是所謂古文;念了《論語》《孟子》固然未必寫得合式,就念了韓愈、柳宗元、曾國藩(不指他的家書)、張裕釗,也還未必寫得好。這種東西貴在當行;只要懂得虛字用法,多看多練就成,用不著“取法乎上”。不過小學初中的學生也不必著忙;高中或職業(yè)學校可在國文科里帶著講講練練,練比講還要緊。
白話文是否只是美術文呢?林語堂先生(他并不是中小學文言運動中人)在《論語錄體之用》(《論語》二十六期)里說:
文言不合寫小說,實有此事。然在說理,論辯,作書信,開字條,語錄體皆勝于白話。
似乎也只以白話為美術文。但是作書信,開字條,與普通文言也不同,已見上節(jié)。語錄體自成一格,原是由文言到白話的過渡。白話既已流行,似乎該用不著它了;而林先生卻主張再往回走,似乎可以不必?,F(xiàn)在且說作書信,寫字條,林先生以為:
一人修書,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謝你”“非常慚愧”,便是嚕哩嚕嗦,文章不經(jīng)濟。
這里有兩點可以注意:一則林先生是直翻文言,看來自然覺得可笑而不經(jīng)濟。但事實上怕很少那樣說的。“示悉”在白話信里,也可當作成語用;要不然,說“來信悉”“來信收到”都成。“至感”可說“感謝”“多謝”?!扒干酢笨僧敵烧Z,換說“對不起”也未嘗不可。新文學運動初期,林先生所說那種浮夸的句子或許有人用;那時還有“親愛的某先生”“你的朋友”等等格式,是從外國文翻來的。但現(xiàn)在卻少了?,F(xiàn)在朋友寫信,無論白話文言,上下的稱呼如“某某先生”“弟某某”等,雖還不脫從前的格式,可簡單利落多了。信里的套話也少了。這不是文言白話的分別,而是嚕嗦與經(jīng)濟的分別?,F(xiàn)在可以說第二點了。經(jīng)濟不經(jīng)濟其實應該分文體論,不該只看字數(shù)多少。一種文體有一種經(jīng)濟的標準;文言的字句組織和白話不同,論繁簡當以各自的組織為依據(jù)。若將一句文言,硬翻成白話,那當然是嚕嗦,不過這種硬翻成的白話并不是真白話。至于成語,更不能也不必翻。其實就白話說也一樣,如“揩油”、“敲竹杠”,便沒有適當文言可翻;若寫文言信,也只好說,“大揩其油”,“此系敲竹杠性質”。書信文條的經(jīng)濟標準又與文言白話不一樣。文言書信體因為年代久了,所以有一定的格調(diào),看起容易順眼;白話書信應用的時間長起來,也會有一定的格調(diào)的。
至于說理,論辯,古文實不相宜,曾國藩就說過這樣話。(《與吳南屏書》)語錄體比古文得用些,但還不及白話復雜細密。林先生似乎只承認白話表情表得妙,而不承認白話達意達得好;其實白話之所以盛行,正因為達意達得好。新文學運動起來,大半靠《新青年》里那些白話論文(文言的很少),那些達意的文字;新文化運動更靠著達意的文字。這是白話宜于說理論辯的實據(jù)。
從梁任公先生以來,文言早已漸漸改了樣子。他那時是不求漢魏的凝煉,不守桐城的義法,名詞雜,篇幅長。但還用典故,還搬弄虛字。近來的文言卻連典故也少用了,虛字也少用了,只樸質地說理紀事。這么著文言白話的分別其實就很少。請看下一節(jié)文言:
日內(nèi)瓦中國國際圖書館為溝通中西文化起見,特(地)舉行世界圖書館展覽會。在滬舉行,成績甚佳(很好)?,F(xiàn)(在)應華北各方請求,由今日起至七日止在北平圖書館展覽一周(星期),每日展覽時間自晨(早)九時起,至下午五時止。(十一月一日《大公報》)
若將括弧里的字分別加入,換入,豈不就是現(xiàn)行的白話?請再看一節(jié)白話:
文官制度譬如吾人的(之)生理機構,不待大腦發(fā)有意識的命令,即可依照常理進行呼吸,消化,走動等本能的或習慣的功用。所以我們(吾人)甚至不妨說(謂)事務官比政務官還(刪去此字)更重要。(同前)
若照括弧改一下,豈不就是現(xiàn)行的文言?自然,現(xiàn)行的文言白話并不全如此相近,但在應用文方面,二者相差的確不怎樣遠;所舉二例,只從同日同報上隨手檢出,可見同類的例甚易見,并非巧合。這可以說是文言的白話化。文言白話相差既這樣少,將來識字的人多了,能讀白話的人多了,報紙和別的應用文自然漸漸改成白話。那時文言只供少數(shù)人用;若干年之后,便會變成真正的“死文字”,像周誥殷盤,只能學者去研究了。再說,現(xiàn)在對于文言里的成語往往濫用,又多忽略文法,如王了一先生《今日的白話文言之爭》(《獨立評論》一一二號)里所舉的有趣的例子(如“難保不無障礙”等,因為老句法太短,不易引人注意,所以才用續(xù)鳧脛的辦法;這其實也是文言的白話化)。這可見一般人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研究那難學的文言了。擁護文言的人也許嘆息文言的退化,但這是免不了的;人事日繁,難學的文言,總有一天會崩壞,讓白話取而代之。
白話照現(xiàn)行的樣子,也還不能做應用的利器,因為歐化過甚。近年來大家漸漸覺悟,反對歐化,議論紛紛。所謂歐化,最重要的是連串的形容詞副詞,被動句法,還有復牒形容句(日本句謂“如何如何的我”之類歸入此種)等。姑借用林先生《怎樣洗煉白話入文》(《人間世》十三期)中的所舉的例子:
女人最可畏的物質貪欲和虛榮心她漸漸的都被培植養(yǎng)成。
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可以看出歐化的流弊所極。以后應用的白話該是國語,而且要以最近于口語為標準;那些太曲太長的句子,教人永遠念不順口的,都用不著。至于大眾語,在形式上,這樣限制也就夠了。這種白話,只要能識字,想來總容易懂的;文字與語言無論如何不能完全一致(如助詞,差異就很多)。識字的從識字的過程里學習了種種方便,可以懂得那雖不完全與語言一致的文字。若不識字,那就困難,大概只有用羅馬字拼方音教給他們,像內(nèi)地許多教會曾經(jīng)辦過的;再有,就是用方音念給他們聽。
1934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