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由自修造成的一位電氣工程師
諸君初聽到有中國人能替中國創(chuàng)制電風扇,想起來這位仁兄不是留學過什么東西洋,便是什么大學生,但是記者所要敘述的這位中國的電氣工程師,卻是先由洋布店的學徒而做到洋布店的帳房先生,再由洋布店的帳房先生而做到有實際貢獻于中國社會的電氣工程師。中國有這樣的一個人物,記者有機會敘述這樣一個人物的生平和他創(chuàng)制中國電器的經(jīng)過情形,執(zhí)筆濡墨之際,深覺不勝其欣慰與榮幸。
楊濟川君江蘇丹徒籍,現(xiàn)年五十一歲。他的父親原在蘇州開洋布商店,家境很平常,他的長兄做私塾教師,他自己從七歲到十六歲就在這個私塾里“讀老書”,對于科學知識一點沒有夢想到。到十六歲,被送到上海一家洋布號做學徒,學洋布生意本須帶著布樣隨著伙友跑街,學習兜生意,他覺得性情很不近,一年后,這個商號的老板就叫他在店內(nèi)弄弄帳,管些零碎的帳目,第三年因原有的帳房先生死了,老板就叫他接做帳房先生。此時楊君二十歲,他做了帳房先生,因為洋行家送來的帳單,常有英文字夾在里面,他看不懂,店里也沒有人懂,他便發(fā)愿自修英文,到商務印書館去買了一本什么《英字入門》,里面的英文,用著中國字注音,他當然在讀音方面弄不準確,但由自己硬干之后,勉強可以應付帳單,而且是以后可以使他勉強讀英文科學書的嚆矢。他當時只知道打算盤,一點不知道筆算,但在他讀到《英字入門》末了的時候,看見該書末頁有四個加減乘除的筆算公式,他就根據(jù)這一頁練習起來,這是他用心學習筆算的開始。
當時他覺得自己的性情很不近于洋布行業(yè),而且覺得替外國人推銷洋布,所送出的都是中國人的脂膏,心里常覺得怪難過,雖然他因生計關系,一時不能脫離這個行業(yè),但他立志去商入工,于是于服務余暇,發(fā)憤自修算學和化學。他只能看得懂中文,所以只得買當時出版的中國書看,覺得化學也不是他所擅長的,前途未見得有何發(fā)展,他便轉而注意到電氣一門。當時他買了伍光建編譯的中學用的教科書,里面有說到電氣的部分,他很感覺興趣,但是讀了嫌淺,而在當時比這樣更深更詳?shù)闹形臅譀]有,他想來想去,只有再想法讀英文原本書,便到伊文思書局去買些關于這門科學的英文原本書,翻著字典硬著頭皮閱讀研究。此時他已到二十三歲了,一面仍做帳房先生,一面于公余實行他的研究工夫。他所用的那個帳房桌子的抽屜里裝滿了許多鑿子錘子電線種種東西,一有空就把他的這些抽屜開出來玩,他只覺這是取樂的玩意兒,不覺得是什么工作的事情。他進洋布業(yè)共有十三年,帳房先生一直做到二十九歲。從二十三歲到二十九歲的幾年間,便是這樣獨自一人在暗中摸索的自修中。店里老板和同事們最初覺得他很特別,后來也漸漸的見慣了,知道他別無所好,所好的就是津津有味的干這件事,見他一有空就把抽屜里的許多東西拿出來弄,一有空就看他的書,邊看邊弄,邊弄邊看。到了他二十九歲那一年,這家洋布商號關門大吉,他便失了業(yè)。
楊君十六歲到上海學洋布業(yè),二十歲由學徒升為帳房先生,以及從二十三歲起把帳房桌的抽屜當作試驗室的情形,記者在上次已經(jīng)述其梗概。他這樣獨自一人暗中摸索研究了好幾年,到二十九歲時,洋布店關門,他也隨之失業(yè)。舊例做學徒要拜老板做老師,這家洋布店的老板也就是楊君的老師,這位老師雖不幸關了店門,但對于楊君的服務精神卻異常器重,所以設法把楊君轉薦到猶太人開的裕康洋行的買辦那里去,職務仍是帳房先生。他在那個洋行里仍是一面做帳房先生,一面于公余繼續(xù)他對于電器的研究,仍把帳房桌的抽屜當做試驗室。
在這個時期里,他認識了兩位和他的志愿極表同情的好朋友:一位是葉友才君,當時在喊靈洋行里做帳房先生;還有一位是袁宗耀君,當時在久記木行里做跑街。每日在下午五點鐘辦公時間過后,外國人去了,這兩位好朋友就常來看他,楊君便將他的“試驗室”里的大大小小的東西拿出來,排滿一桌,捶的捶,捏的捏,打的打,鉆的鉆,接的接,一面干,一面和他們大談他的心得,談者津津有味,聽者亦津津有味。據(jù)說最初所研究者為根據(jù)書上參考所得,探討各種電氣表之原理與構造,如是研究者約有一年余之后,??笛笮械馁I辦不幸“蹺辮子”,新買辦來,當然有他自己的一套人物,所以楊君又遭第二次的失業(yè),只得回到家鄉(xiāng)去另尋生路。但不久新買辦以苦于辦事人員之不得力,聞君之賢,托人再去找他出來,于是楊君重出做帳房先生,同時又于公余繼續(xù)在帳房桌上做他的試驗研究工作。直到民國四年,時楊君已三十五歲,和他的好朋友葉友才君竊議,以為一直這樣空研究,似乎“嘸啥道理”,彼此商量根據(jù)研究所得,實際創(chuàng)制電風扇。不過他們都是拿不出資本的朋友,袁君與當時的揚子保險公司經(jīng)理祝蘭舫君是好友,在經(jīng)濟上頗有請他幫忙的希望,但空口說白話,就要人掏腰包相助,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于是楊葉諸君討論的結果,以為先要做點實際的成績給人看看,才能說動人,所以決定先努力創(chuàng)制兩個電風扇出來,作為開路先鋒。主意打定之后,開始動工!
楊君當時只有帳房桌的抽屜做試驗室,并無工廠的設備,這樣的工如何開始去動呢?如今追述起來,倒也怪有趣而可笑的。當時市面上已有了舶來品的電風扇,但一個要售百余圓,楊君要想買一個做參考,也力不從心,于是只得設法借到一個。他便根據(jù)平日的研究,先把圖樣“設計”(“design”這是工程師用的名詞)起來。設計之后,勉強湊得幾十塊錢,買了鐵皮到馬口鐵店叫他們依設計所規(guī)定,指導他們照做;吸鐵石和鐵盤等,則到鐵匠店和翻砂作,叫他們依設計所規(guī)定,指導他們照做;銅葉子呢,則到銅匠店里去,也叫他們依設計所規(guī)定,指導他們照做;電線則從電料店里買來,還有其他各部,也是這樣東拼西湊而成的。他這樣設計奔波,研究支配,足足忙了半年,才把意想中的兩只電風扇創(chuàng)制成功,要以供實用,但在這半年里面,他并未曾得到全部的時間,因生計的關系,他仍須顧到帳房先生的職務,只于公余的暇隙,才有時間干他創(chuàng)制的事業(yè)。而且實際成績雖拿得出來,仍未能一帆風順。
楊君在民國四年費了半年的苦工,根據(jù)平日研究的心得,東拼西湊,最后居然造成了兩個電風扇,于是由他的好友袁君特與祝蘭舫君商量,希望他加入些股本,俾得設廠制造,在楊君等以為有實際成績表現(xiàn),應該易有成議,但事實上卻未曾這樣容易的如愿以償!祝君察看這兩只在中國首次創(chuàng)制的電風扇居然可供實用,未嘗不表示敬佩之意,但他當時卻無意于要造電風扇,只要造禁絕電燈用戶偷電用的“限止表”(current limit),因當時蘇州、常州、揚州等處都有了電燈廠,祝君是里面大股東,各電燈廠正亟于需要這種限止表,聽見楊君對于電器很有研究,叫他設法創(chuàng)制限止表,以應急需。楊君所辛勤造成的是電風扇,祝君偏要限止表!楊君因自己在經(jīng)濟上既無力設廠制造電風扇,限止表也是電器之一種,他也不無多少研究,便暫把電風扇擱開,想法創(chuàng)制限止表。他設法湊了九兩銀子買一個舶來品限止表做樣子,雖能照樣造成,但手續(xù)既笨,成本又貴,不合實用,只得丟開舶來品樣子,自己另想方法創(chuàng)制,經(jīng)過不少麻煩和研究,居然于民國五年成功。他先把自己所創(chuàng)制的限止表當面試驗給祝君看,祝君認為結果滿意,乃發(fā)給蘇州電燈廠試用,亦認為結果滿意,遂先定制兩千個,言明每個價格五兩銀子。楊君乃與袁君等湊集數(shù)百圓的小資本,在橫浜橋弄一家小店開始制造起來。因產(chǎn)品的切于實用,第一批定貨未完,第二批的續(xù)定又來,此時店內(nèi)連助手等,有一桌吃飯的同事,共有七八人,楊君因生計關系,仍須兼顧他原有的帳房先生的職務。
這樣弄了半年之后,適遇兆豐路元達電器廠因辦理不善失敗,楊君等設法湊了一千余兩銀子,把這家廠盤下來,于是在民國六年便由橫浜橋搬到兆豐路,至此規(guī)模較大,已有三桌人吃飯,此時除制造限止表外,并修理各種舊電器。楊君到了這個時候,才完全脫離帳房先生的生活,得專心致志于制造電器的事業(yè),據(jù)他說,在修理各種舊電器的工作中可以得到許多實際的經(jīng)驗。到民國七年,他便開始制造發(fā)電機和變壓器,當時江灣電燈公司便用該廠的出品,因為是項中國貨既切實用,價格又較舶來品便宜,所以樂于采用。到民國十一年,因營業(yè)逐漸發(fā)達,原址不敷用,又由兆豐路搬到虹口周家嘴路,即現(xiàn)在華生電器制造廠所在地。在當時廠內(nèi)同事已達七八十人,最近增加到三百人左右,但在距今十五年前卻只有七八人。
楊君的電風扇計劃雖在民國四年間受了挫折,但他對于電風扇的制造仍作繼續(xù)不斷的研究與試驗,到了民國十二年,因數(shù)年的研究,又將成本減低,遂開始制造電風扇,就是現(xiàn)在名聞全國的華生電風扇;美國的奇異公司出品以G.E.為標志,華生以W.S.為標志。諸君家里如用著華生電風扇,那就是由洋布店帳房先生出身而全由自修造成的電氣工程師楊濟川君的創(chuàng)造物。最初一年該廠所造電風扇只有一千具,民國十五年增至三千具,去年達萬余具,出品優(yōu)良,而價格復比外國貨便宜至四分之一,已搶回外國貨十分之九的生意,這不是替中國爭氣的一件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