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神》之地方色彩

聞一多論詩 作者:聞一多


現(xiàn)在的一般新詩人——新是作時髦解的新——似乎有一種歐化的狂癖,他們的創(chuàng)造中國新詩底鵠的,原來就是要把新詩作成完全的西文詩。(有位作者曾在《詩》里講道,他所謂后期底作品“已與以前不同而和西洋詩相似”,他認為這是新詩底一步進程,……是件可喜的事。)《女神》不獨形式十分歐化,而且精神也十分歐化的了?!杜瘛樊斎辉谝话闳说难酃饫镆阈略娺M化期中已臻成熟的作品了。

但是我從頭到今,對于新詩的意義似乎有些不同。我總以為新詩徑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國固有的詩,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詩;換言之,它不要作純粹的本地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它不要做純粹的外洋詩,但又盡量的吸收外洋詩的長處;他要做中西藝術結婚后產(chǎn)生的寧馨兒。我以為詩同一切的藝術應是時代的經(jīng)線,同地方緯線所編織成的一匹錦;因為藝術不管它是生活的批評也好,是生命的表現(xiàn)也好,總是從生命產(chǎn)生出來的,而生命又不過時間與空間兩個東西底勢力所遺下的腳印罷了。在尋常的方言中有“時代精神”同“地方色彩”兩個名詞,藝術家又常講自創(chuàng)力(originality),各作家有各作家的時代與地方,各團體有各團體的時代與地方,各不皆同;這樣自創(chuàng)力自然有發(fā)生的可能了。我們的新詩人若時時不忘我們的“今時”同我們的“此地”,我們自會有了自創(chuàng)力,我們的作品自既不同于今日以前的舊藝術,又不同于中國以外的洋藝術。這個然后才是我們翹望默禱的新藝術了!

我們的舊詩大體上看來太沒有時代精神的變化了,從唐朝起,我們的詩發(fā)育到成年時期了,以后便似乎不大肯長了,直到這回革命以前,詩底形式同精神還差不多是當初那個老模樣。(詞曲同詩相去實不甚遠,現(xiàn)行的新詩卻大不同了。)不獨藝術為然,我們底文化底全體也是這樣,好像吃了長生不老的金丹似的。新思潮底波動便是我們需求時代精神的覺悟。于是一變而矯枉過正,到了如今,一味的時髦是鶩,似乎又把“此地”兩字忘到蹤影不見了?,F(xiàn)在的新詩中有的是“德謨克拉西”,有的是泰果爾,亞坡羅,有的是“心弦”“洗禮”等洋名詞。但是,我們的中國在哪里?我們四千年的華胄在哪里?哪里是我們的大江,黃河,昆侖,泰山,洞庭,西子?又哪里是我們的《三百篇》,《楚騷》,李,杜,蘇,陸?《女神》關于這一點還不算罪大惡極,但多半的時候在他的抒情的諸作里并不強似別人?!杜瘛分兴玫牡涔?,西方的比中國的多多了,例如Apollo,Venus, Cupid, Bacchus, Prometheus, Hygeia, ……是屬于神話的;其余屬于歷史的更不勝枚舉了?!杜瘛分械孜餮蟮氖挛锩~處處都是,數(shù)都不知從哪里數(shù)起?!而P凰涅槃》底鳳凰是天方國底“菲尼克斯”,并非中華的鳳凰。詩人觀畫觀的是Millet底Shepherdess,贊像贊的是Beethoven底像。他所羨慕的工人是炭坑里的工人,不是人力車夫。他聽雞聲,不想著笛簧的律呂而想著orchestra底音樂。地球底自轉公轉,在他看來,“就好像一個跳著舞的女郎”,太陽又“同那月桂冠兒一樣”。他的心思分馳時,他又“好像個受著磔刑的耶穌”。他又說他的胸中像個黑奴。當然,女神產(chǎn)生的時候,作者是在一個盲從歐化的日本,他的環(huán)境當然差不多是西洋環(huán)境,而且他讀的書又是西洋的書;無怪他所見聞,所想念的都是西洋的東西。但我還以為這是一個非常的例子,差不多是個畸形的情況。若我在郭君底地位,我定要用一種非常的態(tài)度去應付,節(jié)制這種非常的情況。那便是我要時時刻刻想著我是個中國人,我要做新詩,但是中國的新詩,我并不要做個西洋人說中國話,也不要人們誤會我的作品是翻譯的西文詩;那么我著作時,庶不致這樣隨便了。郭君是個不相信“做”詩的人,我也不相信沒有得著詩的靈感者就可以從揉煉字句中作出好詩來。但郭君這種過于歐化的毛病也許就是太不“做”詩的結果。選擇是創(chuàng)造藝術的程序中最緊要的一層手續(xù),自然的不都是美的;美不是現(xiàn)成的。其實沒有選擇便沒有藝術,因為那樣便無以鑒別美丑了。

《女神》還有一個最明顯的缺憾,那便是詩中夾用可以不用的西洋文字了?!堆┏贰堆葑鄷稀穬墒自姀街笔侵杏⒑翔盗?,我們以為很多的英文字實沒有用原文底必要。如pantheism,rhythm, energy, disillusion, orchestra, pioneer都不是完全不能翻譯的,并且有的在本集中他處已經(jīng)用過譯文的。實在很多次數(shù),他用原文,并非因為意義不能翻譯的關系,乃因音節(jié)關系,例如——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總量?!?

像這種地方的的確確是興會到了,信口而出,到了那地方似乎為音節(jié)的圓滿起見,一個單音是不夠的,于是就以“恩勒結”(energy)三個音代“力”底一個音。無論作者有意地歐化詩體,或無意地失于檢點,這總是有點講不大過去的。這雖是小地方,但一個成熟的藝術家,自有余裕的精力顧到這里,以謀其作品之完美。所以我的批評也許不算過分吧?

我前面提到《女神》之薄于地方色彩底原因是在其作者所居的環(huán)境。但環(huán)境從來沒有對于藝術產(chǎn)品之性質負過完全責任,因為單是環(huán)境不能產(chǎn)生藝術。所以我想日本底環(huán)境固應對《女神》的內容負一分責任,但此外定還有別的關系。這個關系我疑心或者就是《女神》之作者對于中國文化之隔膜。我們前篇已經(jīng)看到《女神》怎樣富于近代精神。近代精神——即西方文化——不幸得很,是同我國的文化根本背道而馳的;所以一個人醉心于前者定不能對于后者有十分的同情與了解?!杜瘛返鬃髡?,這樣看來,定不是對于我國文化真能了解,深表同情者。我們看他回到上海,他只看見——

“游閑的尸,淫囂的肉,長的男袍,短的女袖,滿目都是骷髏,滿街都是靈樞,亂闖,亂走?!?

其實他哪知道“滿目骷髏”“滿街靈柩”的上海實在就是西方文化遺下的罪孽?受了西方底毒的上海其實又何異于受了西方底毒的東京,橫濱,長崎,神戶呢?不過這些日本都市受毒受的更徹底一點罷了。但是這一段閑話是節(jié)外生枝,我的本意是要指出《女神》底作者對于中國,只看見他的壞處,看不見他的好處。他并不是不愛中國,而他確是不愛中國的文化。我個人同女神底作者底態(tài)度不同之處是在:我愛中國固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女神》之作者愛中國,只因他是他的祖國,因為是他的祖國,便有那種不能引他敬愛的文化,他還是愛他。愛祖國是情緒底事,愛文化是理智底事。一般所提倡的愛國專有情緒的愛就夠了;所以沒有理智的愛并不足以詬病一個愛國之士。但是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另是一個問題,是理智上愛國之文化底問題。(或精辨之,這種不當稱愛慕而當稱鑒賞。)

愛國的情緒見于《女神》中的次數(shù)極多,比別人的集中都多些?!短拈χā罚稜t中煤》,《晨安》,《浴?!罚饵S浦江口》都可以作證。但是他鑒賞中國文化底地方少極了,而且不徹底,在《巨炮之教訓》里他借托爾斯泰底口氣說道——

“我愛你是中國人。我愛你們中國的墨與老”。

在《西湖紀游》里他又稱贊——

“那幾個肅靜的西人一心在??痹濉!?

但是既真愛老子為什么又要作“飛奔”,“狂叫”,“燃燒”的天狗呢?為什么又要吼著——

“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chuàng)造,不斷的努力喲!”

——《立在地球邊上放號》

“我崇拜創(chuàng)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臟;我崇拜炸彈,崇拜悲哀,崇拜破壞;”

——《我是個偶像崇拜者》

“我要看你‘自我’底爆裂開出血紅的花來喲!”

——《新陽關三疊》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么主張。但我只覺得他喊著創(chuàng)造,破壞,反抗,奮斗的聲音,比——

“倡道慈儉,不敢先底三寶”

底聲音大多了,所以我就決定他的精神還是西方的精神。再者他所歌謳的東方人物如屈原,聶政,聶荌,都帶幾分西方人底色彩。他愛莊子是為他的泛神論,而非為他的全套的出世哲學。他所愛的老子恐怕只是托爾斯泰所愛的老子。墨子底學說本來很富于西方的成分,難怪他也不反對。

《女神》底作者既這樣富于西方的激動底精神,他對于東方的恬靜底美當然不大能領略,《密桑索羅普之夜歌》是個特別而且奇怪的例外?!段骱o游》不過是自然美之鑒賞。這種鑒賞同鑒賞太宰府,十里松原底自然美,沒有什么分別。

有人提倡什么世界文學。那么不顧地方色彩的文學就當有了托辭了嗎?但這件事能不能是個問題,宜不宜又是個問題。將世界各民族底文學都歸成一樣的,恐怕文學要失去好多的美。一樣顏色畫不成一幅完全的畫,因為色彩是繪畫的一樣要素。將各種文學并成一種,便等于將各種顏色合成一種黑色,畫出一張sketch來。我不知道一幅彩畫同一幅單色的sketch比,哪樣美觀些。西諺曰“變化是生活底香料”。真要建設一個好的世界文學,只有各國文學充分發(fā)展其地方色彩,同時又貫以一種共同的時代精神,然后并而觀之,各種色料雖互相差異,卻又互相調和,這便正符那條藝術底金科玉臬“變異中之一律”了。

以上我所批評《女神》之處,非特《女神》為然,當今詩壇之名將莫不皆然,只是程度各有深淺罷了。若求糾正這種毛病,我以為一樁,當恢復我們對于舊文學底信仰,因為我們不能開天辟地(事實與理論上是萬不可能的),我們只能夠并且應當在舊的基礎上建設新的房屋。二樁,我們更應了解我們東方底文化。東方的文化是絕對的美的,是韻雅的。東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類所有的最徹底的文化。哦!我們不要被叫囂獷野的西人嚇倒了!

“東方的魂喲!

雍容溫厚的東方的魂喲!

不在檀香爐上裊裊的輕煙里了,

虔禱的人們還膜拜些什么?

東方的魂喲!

通靈潔徹的東方的魂喲!

不在幽篁的疏影里了,

虔禱的人們還供奉著些什么?”

——梁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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