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速魂陣

西門太太在沙發(fā)上坐不到十分鐘，便又把剛才的夢境重新溫上了一遍。她想到那幾個大花臉子一跳就走進了屋子，仿佛是由欄桿上爬了進來的，平常不覺得這欄桿是可以爬上人的，夢里何以有這個現(xiàn)象，也許有這么一點可能吧？想到了這里，就走出屋子來靠住了欄桿，先向下看看。覺得這里到地下，距離到一丈二三尺路，四根柱子伸空落地，并沒有可搭腳的地方。再向樓下院子外的敞地看去，是一片陡坡，也不是可以隨便步行上下的地方。向著這些地方出了一會神，覺得夢境不可能與事實相符，便轉(zhuǎn)身向屋子里走去。但剛一轉(zhuǎn)身，一眼看到院子右邊斜坡下，一叢青隱隱的樹影子，便又立住了腳，再向那邊注意看了去。慢慢的忖度著，覺得那棵樹不大，既然在陡坡上伸出半截來，料著這坡度不高，就找了一只手電筒，走出屋子向四周照著。西門德大為驚異，追出來問道：“你晾的衣服丟了嗎？”她道：沒丟什么，我只是看看。力西門德雖是有點莫名其妙，覺得她反正是神經(jīng)失常，心里也就想著，看你干些什么？就不追著闖了。西門太太足足照了十來分鐘之久，這才攙著先生回屋子里來。西門德也不寫信了，坐在椅子上，回轉(zhuǎn)頭來向她注視著。

她坐在小沙發(fā)上，架了腿，兩手抱住膝蓋，似乎有點吃力，眼望了墻壁上掛的一軸畫，也正在出神。西門德道：“你剛才出去找什么東西？可是看你那種情形，又不像要找什么東西。”她回頭看了看房門，這才笑道：“我越看這屋子，越感到不怎么安全，所以我出去觀察了一下。我覺得那棵小樹的斜坡上，有爬上賊娃子來的可能，所以我又拿手電棒去仔細照了一下?！蔽鏖T德哈哈大笑，笑得將手輕輕的拍著桌子。他太太望了他道：“你笑什么？”博士笑道：“我笑什么？我笑的還不是我本行？我若還去教心理學，關(guān)于心理變態(tài)這一層，我就可以舉出不少的實例來?！蔽鏖T太太瞪了眼道：“我無非是加一層小心，免得大意了出什么亂子，你以為再過窮日子，是我一個人的不幸嗎？”她說著一賭氣，到臥室睡覺去了。

西門博士沒有去理會她，再寫他的兩封信。寫完了信，看看鐘，時間雖早，但經(jīng)過了一天神經(jīng)緊張的紛擾，也說不上什么緣故，很覺得疲倦，這就進屋睡覺了。他見太太在床上蓋著棉被，蜷縮了身子朝里，一點聲息沒有，總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也就沒有去驚動她。不想剛一登床，她就突然的坐起來了，看她的面色很是緊張，并沒有什么倦意，因問道：“你還沒有睡著嗎？”她一點也不睬，抓了床欄桿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踏著鞋子，就向外面走去。西門德以為她是要喝口熱茶，或者是取支煙卷抽，這就昂了頭向屋子外面道?！凹垷熁鸩穸荚诶锩婺亍！钡廊幌蛲庾?，并不答話，繼續(xù)的聽到她開外面屋子的門，而且腳步也走出去了。這倒讓博士嚇了一跳，立刻跟著跑了出來，鞋子也沒有來得及穿。到外面屋子里時，西門太太卻已由走廊回到了屋子里。西門德道：“你跑出去干什么？仔細著了涼，你還是不放心院子里那塊斜坡嗎？”她只看了他一眼，并沒有什么話說，接著又去關(guān)房門，關(guān)好了房門，搭上了搭扣。她還怕不穩(wěn)當，又端了把椅子將房門來頂上。其次，便是將兩處窗戶審查一下，果然有一處窗戶不曾扣上搭鉤，總算沒有白看。她搭上了鉤子，還用手把窗戶推了一推，果然扣得很緊，不曾有些移動，這才回到里面屋子里去。

博士也忘了沒穿外衣，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等她把這些動作做完了，這才明白，原來她還是受到那個惡夢的影響，不能安心，自己來檢點門戶。心里這就想著，這位太太并不是可笑，簡直是可憐，想不到自己跑了一趟仰光，弄了并不算太多的錢回來，一點享受沒有，卻把她鬧得神魂顛倒，已成半個瘋?cè)肆?，若不設(shè)法加以糾正，家庭一定會演一幕很大的悲劇。要怎樣才可以糾正她呢？心病還要心藥醫(yī)，最好是讓她不為所有的錢財擔憂。博士是個心理學家，書念的不少，他總不致于利令智昏?？吹剿珵榱隋X受罪，心里也不免有點悔悟，為了窮而經(jīng)商，那不過為勢所迫，暫時另走一條路線，實在沒有想著借這事發(fā)財?，F(xiàn)在剛剛有點發(fā)財?shù)穆窂?，太太就是這樣神經(jīng)失常。若是自己運用了這些資金，再翻個兩翻，不用說太太一定會瘋，自己為瘋?cè)怂}擾，這日子也談不到什么享受。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從今日起應(yīng)該把發(fā)大財?shù)哪铑^打斷才好?？墒沁@話對太太說不得，說了又會給她一種刺激。心里有了這么一點轉(zhuǎn)變，說也奇怪，立刻就覺得身心上輕松得多。

次日，西門德早上吃過了早點，架著腿坐在沙發(fā)上，很安閑的捧了報紙看?？赐炅藞螅衷跁苌习丫眠`了的書本整理一番。然后抽出了一本，躺在睡椅上看。除了燃了一支雪茄銜在日里，而且在手邊茶幾上擺了一壺熱茶，這就擺下了一個長久看書的局面。

西門太太在白天里，神智就要清楚些，加上這日云霧很輕，略微露出一點太陽的黃影子，精神更好了一點。在屋子里化了妝出來，看到博士一手高舉了書，擋著面孔，一手兩指夾了雪茄，在椅子扶手檔上只管敲著煙灰，看那樣子已是看書看出神了，便道：“你好自在呀！難道今天一點事都沒有嗎？”西門德把書放在胸前，望了她道：“自從回重慶以來，天天都緊張的不得了，今天要盡量輕松一下?！彼溃骸澳敲矗悴淮蛩氵^江去？”西門德道：“沒有什么事，過江去干什么呢？除了花錢，上坡下坡也吃力得很呢?！彼谒麑γ嬉巫由稀斑住绷艘宦暤溃骸澳阏媸怯X得輕松了。亞杰由公路回來，也遲不了幾天，他來了，又是車子，又是貨，你也應(yīng)當預(yù)先籌劃脫手的法子。”西門德又閑閑的把書本舉起來，笑道：“我當然有成竹在胸，根本用不著你忙。難道我們那些貨，還有滯銷的道理嗎？至于車輛，那根本不成問題。虞老太爺和我介紹的前途，就怕車子到晚了?，F(xiàn)在車價雖不是天天漲，也是每個禮拜漲。他付了定錢，他不會退貨。他要退貨更好，我的車子到了，可以賣新價錢?！蔽鏖T太太道：“就是你不過江去，我也要去一趟看看，下午再回來?！辈┦康溃骸白蛱靹衲氵^江……也好，我給你看家，你放心去玩半天吧?！边@話，太合她的意思了，便笑道：“你在家里坐得住嗎？可不能鎖著門溜出去。就是有朋友來約你，也不能去，必須等我回家來，你才可以走開。還有一層，我不在家，你不能胡亂開我的箱子。”話說到這里，博士覺著她又走入魔道了。瘋子和醉人都是不能撩撥的，越撩撥他就越瘋、越醉，因之他把書向上一舉，又擋住了臉。

西門太太倒也不再來麻煩，進屋去又收拾了一次，把箱子上的鎖，也點驗了一次，方才走出。但她走出房門去以后，卻又回轉(zhuǎn)身來望了博士道：“你要言而有信，千萬不能走開?！辈┦恳矘O愿耳根下圖個清凈，站起身來，臉上沉重著，深深的點了頭道：“你盡管放心閑散半天吧，我會在家里好好的給你看著家的?！彼仡^看到天氣好，四周是光明一片，這就給她壯了不少膽子，也就放心過江。自然第一個目的地乃是溫公館。二奶奶還是起床未久，蓬了一把頭發(fā)，披了件羔皮袍子，踏著拖鞋，架著腿，坐在沙發(fā)上，捧了份報在看電影廣告。她仰著黃黃的面孔，望了西門太太道；“好早啊，就過江來了！”西門太太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兩三天沒有看見你，怪惦記的，特意來看看你?！倍棠绦Φ溃骸斑@總算你不錯，雖然先生回來了，還記得我，來看我一趟。吃了早點沒有？”溫二奶奶手邊下茶幾上放了一杯清茶，一碟西式點心，又是一杯牛奶，另外還有一只小碗，盛著濃濃的一杯牛肉汁。關(guān)于這些，完全是原封未動，只有那清茶是淺了三分之一。西門太太笑道：“這許多補晶，你可是一項也沒有動?！倍棠痰溃骸岸际沁@些傭人混蛋，糊里糊涂，一齊捧了來，你想誰能一睜開眼睛就吃東西?！蔽鏖T太太笑道：“這個我和你有點兩樣，我簡直就是睜開眼睛來就要吃，若不吃點東西，心里感覺空得很。”她說了這話，才忽然想起今天匆匆忙忙的渡過江來，慌慌張張，正是不曾吃什么，便笑了一笑。

二奶奶看到她那神氣，就明白了，笑道：“你這家伙，也是三天離不開城市，在南岸住得久了，一大早就忙著過江來。必是把吃早點都忘記了。你要吃點什么？讓廚房里下碗面你吃吧，先來點這個?！闭f著，她把那碟西點端著送了過來。西門太太兩手捧了點心碟子，笑道：“有這個就成?！倍棠痰溃耗敲?，也來杯牛肉汁吧。廚房照例是給我預(yù)備兩份，一份是青萍的，這丫頭一大早就出去了。也是什么東西都沒有吃。說時，有個女仆進來，二奶奶就教她端杯牛肉汁來。西門太太吃著點心笑道：“你待青萍真是不錯?！倍棠谭畔铝藞?，端起茶杯來，喝了一日，嘆了一口長氣道：“我是擒虎容易放虎難?！蔽鏖T太太不覺放下了點心碟子，怔怔對著望了一下。二奶奶收住了常有的笑容，點著頭道：“這話是真的?！蔽鏖T太太也就把話因想過來了，說道：“放心吧，她已訂婚了?！倍棠痰溃骸八腿擞喠嘶?，你信她胡扯！”西門太太道：“真的，我和老德還是她訂婚典禮的見證人呢?！倍棠痰溃骸澳阏f她的對手是誰？”西門太太就把那日在廣東館所遇見的事，詳細說了一遍。二奶奶道：“??！是區(qū)亞英。照說，這個人的人品學問，甚至開倒車一點說，論門第，這都可以配得她過。只是這位小姐有點拜金主義的思想，區(qū)家所有的錢，恐怕不足她的欲望。亞英我還沒有見過，若照區(qū)家二小姐說，還不是那種極摩登的男子，和她的性情也是不大相合?！蔽鏖T太太道：“我和老德也是這樣想?？墒乔д嫒f確，他們訂婚了。而且據(jù)青萍的態(tài)度看起來，似乎他們的感情還很好呢。老德說男女之間，一切的問題，都是很神秘的，也許他們會結(jié)合得很好?！?

二奶奶沉思了約莫四五分鐘，臉上泛出了一片笑容，點著頭道；“不管如何，你這個消息是很好的。稍等一會，我就要把這消息告訴五爺，這么一來，我就讓她搬出去，也就無所謂了。”西門太太道：“你以為你以先讓她住在你公館里，你就能監(jiān)視著她嗎？”二奶奶眉毛皺著，翹起嘴角來，笑了一笑，點著頭道：“我覺得很生了一點效力。不過青萍這丫頭，手段也不壞，她見了我，那一分小殷勤，真讓我拉不下面子來。怪不得這兩天一大早就出去，她是和亞英一路混著去了。”西門太太來的本意，原是想請教一點生意經(jīng)，而這女主人一提起黃青萍，就說得滔滔不絕，只好陪著她說下去。

這時忽然溫五爺打個電話回來，問有一個應(yīng)酬她去不去？平常有什么應(yīng)酬，她是懶得去的，這時她急于要去報告青萍訂婚的消息，就答應(yīng)著去，立刻著手化妝。西門太太問區(qū)家二小姐，說她又和林先生下鄉(xiāng)看老太爺去了。她一時倒不知找什么女朋友是好。在溫家是很熟的了，她可以自由行動。二奶奶去化妝，并沒招呼她。她偶然想起青萍的行動，有點神出鬼沒，于是便想到她寄住的屋子里看看。自己一掀那屋子門簾子，侍候青萍的那個老媽子就跟著來了，笑道：“黃小姐老早就出去了?！彼@倒不好縮身回去，索性走了進來道：“她也許就會回來的，我在這里等著她吧?！闭f著，在寫字臺面前坐下，見桌上的墨盒蓋，并沒有合攏，玻璃板旁邊平放著一枝毛筆，已將銅筆套子套住了。因道：“咦！這位小姐今天還用上毛筆了?！迸鸵策M來了，笑道：“昨天晚上她就叫我去找毛筆的，晚上寫信寫到好大夜深，今天早上起來，她還寫著的?！?

西門太太聽說，這倒有些奇怪，這種摩登小姐，向來是不大用毛筆的。今天為什么用毛筆？用得這樣起勁？于是就凝神想了一想，偶然一低頭，卻看見地面上有兩張郵票。彎腰拾起來看時，卻又不是郵票，乃是兩張一元的印花稅票。便拾起來塞在玻璃板底下。女仆笑道：“掃地的時候，我拾起來放在桌上的，不想又落到地下去了。留著吧，二天交信，我還可以用用?！蔽鏖T太太笑道：“你枉是在這大公館里作事，連印花稅票都不認得，這個不能用來寄信，是貼在帳簿上發(fā)票上用的?！迸偷溃骸袄矢窠徊坏叫?？我今天看到黃小姐就巴了好多張在信上?！蔽鏖T太太道：她是把這種印花貼在信封上的嗎？女仆道：“倒不是巴在信封上，是巴在信紙上的，好長一張信紙喲！”西門太太道：“那都是用墨筆寫的嗎？”女仆說了一聲“對頭”。西門太太這就想著：對了，必是她和亞英訂什么條件，寫了這么一張契約，訂婚還要另立張契約，這婚約就有點漏洞，那也難怪二奶奶說她的話靠不住了。

她沉沉的想著，女仆卻已走開。她很想了一陣，越信著青萍是和亞英訂立契約，而且這種契約，還貼上了印花，也可以想到形勢的嚴重。但為什么有這樣嚴重的形勢？那倒是不可解，莫非她還和亞英贅上了一筆銀錢的關(guān)系？這就引動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把這寫字臺抽屜陸續(xù)的抽開來看。在第一個抽屜里，這就有所發(fā)現(xiàn)了，乃是一張小道林紙上面，先用鋼筆列著幾行數(shù)目字，后來又用墨筆涂了。這幾行數(shù)目，還是算式，連加減乘除都有，旁邊有五個墨筆字相當?shù)臏蚀_，那筆跡就是青萍的字?？茨羌埰嫌醒b訂的痕跡，很像是本子上撕下來的一頁。心里想著，這孩子鬧什么玩意，有工夫練習數(shù)學嗎？再翻抽屜，這里是幾本小說和劇本，是她平常躺在床上找睡魔的，沒什么關(guān)系。另外是一搭洋式信封信紙，都是干凈的。西門太太心里忽然一個轉(zhuǎn)念，這兩天我自已有些神魂顛倒，這就疑心別人也是和自己一樣了。這樣想著，伸手就把抽屜關(guān)上了。

就在關(guān)抽屜的時候，有一張字紙倒卷了出來，拿起來看時，是一張橫格的洋信箋，用鋼筆很潦草的橫寫了許多條款。提行的第一個字，都是阿刺伯數(shù)字，乃是由第五款起，寫著“訂合同之后，乙方先付全部貨款額百分之二十予甲方，于訂約后在兩星期內(nèi)，須將全部貨品交齊，逾限一日，須賠償乙方損失費一萬元。一日以上，照此類推。甲方將貨交齊時，須于一星期內(nèi)將全部貨款交清?！蹦菑埣埳?，就是很草率的寫了這樣幾行。西門太太看了，覺得這是作買賣的人訂的合同，應(yīng)該與黃小姐無關(guān)。黃小姐雖也喜歡和談上等生意經(jīng)的人來往，但是她也不致于和人簽訂這一類的合同。就算她真起草合同，她哪里又有什么貨品交給人家，這大概與她無干的了。她這樣的想著，就把那張稿紙扔了下來。

可是剛一扔下，她就連續(xù)的發(fā)生了第二個感想，那格子上的字，不也是青萍的筆跡嗎？看她寫的鋼筆字，就比看她寫的墨筆字多了。這合同的草稿，若是與她無關(guān)，她寫這種東西干什么？于是把這字紙拿起，就打算去報告二奶奶。但她剛一站起身來，又有了一個轉(zhuǎn)念，從前常常幫二奶奶忙，監(jiān)視著青萍，那為什么呢？無非是想得二奶奶的歡心，好讓她幫著自己發(fā)財。如今并不需要她幫什么忙，又何必去壞青萍的事？坐著凝神了一會，就把這字紙隨便揣在身上。便在這屋子里坐了一會，心里再想著去找位女朋友消遣一下，免得回家去，又犯了坐立不安的毛病。這時老媽子卻隔了窗戶叫道：“西門太太，黃小姐來了電話，請你去呢?！彼南?，青萍怎樣會打電話到這里尋找。一接電話，才知原來是找二奶奶，主人已經(jīng)走了，老媽子把話告訴她，她就找西門太太了。她在電話里說，現(xiàn)時在一家銀行里和兩位女職員談話，請她立刻就去，有要緊的事商量。西門太太問是什么事。她又笑著說：“你來就是了，反正是有趣味的事?！?

聽青萍在電話里的笑聲，是很高興的樣子，西門太太便照著她的話，坐了車子去找她。在半路上自己省悟了，這有點荒唐，既沒有問青萍是和哪兩位女職員在一處，又沒有她要到銀行里什么地方相會，難道到銀行柜臺上去問黃小姐嗎？可是她雖悶著這個難題，到了銀行門口，青萍就替她解決了，她正站在銀行門口，老遠的就笑道：“師母你真來了，我倒有點荒唐，我在電話里并沒有告訴你在哪里找我，我想，這不是和師母開玩笑嗎？這么大一所銀行，教你到哪里去找我，我得向師母告罪，所以我就親自到門口來等著你了?！蔽鏖T太太笑道：我也不會到處撞木鐘，找不著你，我自會回去的。刀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向里走。青萍道?！坝貌恢龠M去了。師母，你陪我到拍賣行里去走走吧?！蔽鏖T太太道：“你不是說有要緊的事和我商量嗎？”青萍笑道：“約你來走走拍賣行，那就是要緊的事?！闭f著，她將手表抬起來看了一看，又對著街兩頭張望了一下。西門太太道：“你還要找誰？”她笑道：“我想找兩部比較干凈的車子坐。”如此說著，又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西門太太道：“你若是等人的話，我們就到銀行里面去坐坐?！边@時，青萍似乎看到了什么希奇東西，臉上有點吃驚的樣子。但她立刻又鎮(zhèn)定了，卻拉了西門太太的手道：“我們走吧?！?

西門太太也不知道她時而停，時而走，是什么用意，只得沿了街邊人行路走著。約莫走了七八步，卻有個人由身后快走到前面，摘下了帽子向青萍深深的點了個頭。她也微笑著點點頭，看那樣子是她的熟人了。西門太太就閃后一步，意思是讓他們?nèi)フf話。只見那人約莫三十上下年紀，穿了一套極漂亮的花呢西服，西服小口袋上露出一截金表鏈子，拿帽子的手指上，也還套著一只亮晶晶的鉆石戒指?，F(xiàn)在西門太太自己也有這東西，自不會像以前看見這東西就十分羨慕。但別人帶了這東西，那就可以證明人家是和自己一樣的有錢了。因之很快的打量那人一眼之后，也就想到他會是青萍的好友。青萍也向后半掉轉(zhuǎn)身來，向西門太太道：這是我?guī)熌?，西門太太。力那人也就很恭敬的鞠了一個躬，自我介紹著說，他是曲芝生，青萍就插言道：曲先生是大光公司經(jīng)理，他也知道我們老師。力西門太太“哦”了一聲，并沒說什么。那人好像西門太太也是他師母，臉上放出很沉著的顏色，卻沒有敢插言，回轉(zhuǎn)臉來向青萍道：“黃小姐現(xiàn)在上公司辦公去嗎？”西門太太想著，她向什么地方去辦公？這人竟是不大知道黃青萍的。青萍立刻用那顧左右而言他的神氣，向那人回答道：“我陪師母去買點東西，你不必客氣了。請告訴你太太，中午我若沒有什么事情，我一定來?！鼻ド贮c著頭笑道：“不算請客，無非談?wù)?，還是我來請吧?！鼻嗥紝λ@個說法，愛睬不睬的樣子，微微點了個頭，那人才走了。

西門太太知道她交際廣闊，并未問話。她卻自己報告道：搿他的太太，是我同學，最近遇著了，一定要招待我吃頓飯，我簡直推不了。西門太太隨便應(yīng)了一聲，就和她走著，在附近一家拍賣行，看了一看。重慶所謂拍賣行，根本不拍賣，只是寄售舊衣服以及一切零星物件而已。比拍賣行還不受拘束，隨時可看，隨時可買。她們看了幾件衣服，看了點裝飾品，并未問價就出來了，出來之后，又走訪了兩家。西門太太根本沒有打算買東西，也沒有帶錢。青萍也只是看貨而已。西門太太覺得這近乎無聊，因道：“你買不買東西？我想去找二小姐，你也去嗎？”青萍道：“那我就不能奉陪了。我想找亞英去說兩句話?！蔽鏖T太太這時有點莫名其妙，這孩子巴巴的在電話里約了自己出來，就是在銀行門口站站，走兩家拍賣行，那不是開玩笑嗎？不過她還不失小孩子脾氣，也許她真是這樣，并無其他作用，那也只好由她了。也不說什么，自行雇車走了。

青萍單獨的走進一家咖啡館，喝了一杯代用品，在那里會到幾位男女朋友，隨便談了半小時。她看看鐘點已過十二點一刻了，這就應(yīng)了那曲芝生太太的約會，到他們家去吃午飯。但這個地方，是歐亞文化協(xié)會食堂，而主人曲芝生太太，也變了曲芝生本人。他在正廳上據(jù)坐了一副座兒，只管向著門口探望。一看到青萍，立刻站了起來笑嘻嘻地點著頭。青萍倒是大大方方的走過來，笑著點頭道：對不住，讓你久等了，今天下班的時候，正趕上總經(jīng)理交下一件很要緊的文件給我辦，所以又遲了一刻鐘。力曲芝生笑道：“沒關(guān)系，反正這吃午飯的時候，我也沒有什么事?！鼻嗥济撓麓笠?，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坐下，回頭看了看沒有人，微笑道：“剛才在銀行門口遇到我，你不該向我打招呼。我?guī)熌鸽m然干涉不到我的行動，可是她和我義母溫二奶奶非常要好，我在外面的行動，她是會通知我義母的。我義母自己沒有兒女，把我當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待，我得受她一點拘束?！闭f畢，眼珠又很快的一轉(zhuǎn)。向他微微笑著。

曲芝生被她一笑一看所感召，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同時也就覺得不知要怎樣的答復(fù)人家的話才對，嘻瞎的笑著，連說了幾個“是”字。這時茶房已送上一盞便茶來。她端玻璃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曲先生在商業(yè)上的經(jīng)營，很忙吧？”他自應(yīng)當謙遜兩句，說是不怎么忙，可是他覺得對初認識的小姐，非夸大一點不可，而且她是溫太太的義女，眼界又是很大的，便笑道：“就我個人而論，倒是無所謂，經(jīng)營著幾處商業(yè)，我都有負責的人，我只要隨時指揮而已。希望黃小姐多指教?！鼻嗥夹Φ溃骸扒壬詾槲覍鹑谑聵I(yè)，也很感到興趣嗎？我平生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藝術(shù)。這樣脾氣的人，叫她來整日弄表格，打算盤，那簡直是一樁痛苦！那我為什么又做這樣工作呢？那就為了和幾個老前輩幫一點忙。他們都信任我，有什么法子呢！”說著兩道眉毛一揚，紅嘴唇里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粉紅腮上，兩個小酒窩兒一掀。

曲芝生也看出了她那種十分得意的樣子，但在驕傲的姿態(tài)里，卻含有幾分嫵媚的意味，早令人感到一種陶醉。偏是望了她時，她也望了過來，四目相射的，又讓人心里蕩漾了一下。在這個心魂蕩漾中，很怕對這位大家閨秀，有什么失儀之處，立刻笑道：“黃小姐喜歡哪些藝術(shù)？一定是音樂和戲劇了?！彼χc了兩點頭道：“我是什么藝術(shù)都喜歡的?！鼻ド溃骸包S小姐是最歡喜京戲，或者是話劇呢？”說時，茶房送上菜牌子來，曲芝生站起身兩手捧著送到她面前來，笑問道：“要不要換一兩樣？”青萍看了看，將菜牌子放下笑道：“到這里來也不為的是吃菜，無非談?wù)?，就是照樣來一份吧?！?

曲芝生料著她不是假話，她住在溫公館里，中西廚子都有，可以吃重慶菜館所吃不到的好菜，在這種小姐面前炫富，那是會失敗的。便吩咐茶房照樣來兩份。黃小姐未曾忘了他的問話，繼續(xù)答道：“在重慶找娛樂，無論是京戲或電影，那正是像這份西餐一樣，聊備一格。倒是話劇人才，現(xiàn)在都集中重慶，無論什么劇本，都可以演得好。”曲芝生深深的點著頭笑道：“是的，我就?？丛拕?，為了京戲不過癮，我們許多朋友組織了一個票房，每逢星期二四六，我們自己唱著玩?！鼻嗥嫉溃骸扒壬蹦囊恍心?？”說著，眼睛皮略略抬一下，對他掃了一眼。曲芝生覺得在她這一番打量之中，必是賞鑒著自己長得俊秀。笑道：“唱得不好，學青衣，偶然也學兩句小生戲?！鼻嗥嘉⑽⒌奶Я思绨騼上?，笑道：“什么時候彩排？我倒要瞻仰瞻仰?！鼻ドΦ溃骸安灰f這樣客氣的話，還是去看看笑話吧?？炝?，再有三四個星期，我們就要公演一下了?！鼻嗥紝⒁粋€食指比了嘴唇，低著頭沉思了一下，笑道：怪不得那天在汽車上看到曲先生，我想是在哪里見過，可又想不起來，必然是在臺上我看過曲先生吧？曲芝生雖是真的學戲，卻沒有上過臺，對于她這話倒是承認不好，否認也不好。好在就是這當兒，菜送上來了，青萍是表示出來，每一項菜都不合胃口，只是將刀叉在盤子里撥弄撥弄著，隨便切點菜吃。吃過了兩三道菜，曲芝生捧了拳頭略拱了兩拱，笑道：“這真是不恭得很，沒有讓黃小姐吃好，改天我找個好廚子補請一次?！鼻嗥夹Φ溃骸拔覀冸m沒有交談過，自那回同車以后，不想又在街上遇到了。我是個天真的孩子，認為男女交際，倒不必拘什么形跡，所以我就同你談話，這就讓我們談熟識了?！鼻ド⑽⑶分Φ溃骸笆堑氖堑?，人生遇合真是難說，我到底認識了黃小姐?！鼻嗥紝τ谒@話，并不作什么答復(fù)，搭起手表來看了一看，臉上表現(xiàn)了一點沉吟的樣子。曲芝生笑道：“不要緊，時間還早得很，不會耽誤黃小姐辦公時間的?！鼻嗥夹Φ溃骸拔沂浅榭諄淼?，曲先生不看到我還和師母站在一處嗎？她還在等著我呢?！闭f話時，繼續(xù)的送來一道鐵扒雞。她并沒有動刀叉，將盤子推到一邊，打開手提包來拿出一條雪白的綢手絹，去擦嘴。當她抽那手絹的時候，卻把皮包里面一疊道林紙楷書的稿子帶了出來，一直被帶著由桌子角上落到地下去。雖是如此，她依然沒有感覺。曲芝生看到，便是義不容辭的離開座位，彎著腰下去把那稿紙拾了起來。

曲芝生是個經(jīng)營商業(yè)的人，當然對商業(yè)契約很內(nèi)行，他很快地眼睛掃了一下，就知道這是一紙合同，沒有敢停留，便兩手捧著送到青萍面前來，笑道：“這是一張合同吧？落在地下了?！鼻嗥肌皢选绷艘宦曅Φ溃骸霸愀?，把這玩意丟了，我賠不起呢。曲先生你是個內(nèi)行，你把這合同看看，有什么可斟酌的地方?jīng)]有?！鼻ド遣槐憧慈思疑虡I(yè)上的秘密，只是黃小姐叫看，決不能拒絕，笑道：“我實在也不敢在關(guān)夫子面前耍大刀，但長長見識也是好的?！庇谑莾墒纸又?，很鄭重的把這紙合同看了下去。

青萍坐在對面，倒不十分介意。茶房送著布丁來了，她從從容容的將小匙一點一點兒舀著吃。曲芝生看完了，依然折疊好了，送到她面前放著，笑道：“這合同訂得很完善的，字里行間，簡直無懈可擊，是黃小姐擬的嗎？”青萍搖搖頭道：“我哪有這項本領(lǐng)。你以為在我皮包里，這就是我的手筆嗎？這不過是經(jīng)理托我經(jīng)手，送給總經(jīng)理去看的?！闭f著，她微微皺了眉頭子，又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了一笑道：“一個大小姐管這些事，時代真是不同了，其實我真不愿干這一類的事?！鼻ドΦ溃骸艾F(xiàn)在時代不同了，一切事業(yè)，男女都是一樣。焉知黃小姐將來不成為一個大金融家，大企業(yè)家？”她掏起脅下掖的白綢手絹，輕輕地揩摸了兩下紅嘴唇，微微的轉(zhuǎn)了一下眼珠，帶著幾分笑意。曲芝生每見她一笑，心里就是一動，尤其是她這種要笑不笑的樣子，叫人看到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醉意。但同時心里也就警戒著，人家是一位眼界高大交際廣闊的大小姐，可不能在人家面前失儀，便正了顏色道：“我說的是真話。不過經(jīng)營事業(yè)的確是麻煩的事。一個作小姐的人，為了這些貨物資金，不分日夜操心，實在也減少人生的趣味。為人在世，也不光為了錢活著的?！鼻嗥加职蜒壑橄蛩D(zhuǎn)著看了一下，微笑道：“這在一個生活解決了的女子說來，那是很通的。不過像我這樣的人，還不敢夸下那樣的?？凇！鼻ド溃骸半y道黃小姐還會為了生活問題擔心嗎？”這時，茶房送上代用品咖啡來了。她端著咖啡杯子，將嘴抿了兩下，微笑道：“我們是生朋友，我不便詳細的說，彼此過往久了，你自然就明白了?！彼龑⑿馗媪艘幌?，像要嘆口氣的樣子，結(jié)果又忍回去了。

曲芝坐自在暗地里揣測了她幾分出身，不過看到她住在溫公館，又曾自己駕著小座車到郊外去游玩，料著她也不會為生活而煩惱?，F(xiàn)在聽她的話，好像是很有點經(jīng)濟不自由，這也不必研究。不過她說彼此過往久了，自然就會明白，大有引為一個知己的趨勢。這種女子大概是不大容易用物質(zhì)去引誘，只有青年男子是她們所追求的目標。自己說是票青衣的，大概這是她愛聽的一句話了，便笑道：“是的，自然人生一方面要有生活趣味，一方面為了企圖得著這份趣味，也不能不找點錢?！鼻嗥季吞Я搜燮χ樕献⒁饬艘幌?，笑道：“那么，曲先生經(jīng)營了許多事業(yè)，難道就為的是票青衣的這一份趣味？”她這句話說出來，是十分的輕微，只讓對方的人，聽到一些聲音。不過曲芝生的全副精神，都注意在黃小姐身上，她說著什么話自不會不聽到。這正是自己猜著了，她愛一個票青衣的青年男子，這就立刻在心里感受到一種奇癢，便也情不自禁的在西服衣袋里，抽出一條花綢手絹，擦摩了兩下臉腮，笑著點頭道：“黃小姐說得對的，我就是注重人生趣味。我若不是為了人生趣味，我還不去經(jīng)營這些商業(yè)呢。”青萍又向他臉上看了一看，笑道：“這樣說來，曲先生對于玩票，倒是一個中心信仰，什么時候唱戲，我一定要去瞻仰瞻仰?！彼Φ溃骸霸趺凑f瞻仰，那簡直要請黃小姐指導(dǎo)?！鼻嗥夹Φ溃耗銈冑F票社里，也有女票友嗎？他道：“有的，只是不十分高明。盡管上后臺，沒關(guān)系。那里女賓很多?！?

青萍微笑著，沒有說什么，呷了兩口咖啡。曲芝生笑道：“我冒昧一點，請教一聲，不知道你可有這興趣，也加入我們這票房？你若是肯加入，我想全社的人都會表示歡迎?！鼻嗥夹Φ溃骸澳鞘鞘裁淳壒誓?？他們知道我也登過臺的嗎？我只是玩過兩次話劇而已?！鼻ド溃骸皶菰拕〉娜?，若是肯演京劇，那一定演得更好。因為在表情方面，是比演老戲的人好得多。黃小姐有沒有這個興趣？若是不愿公演的話，就不必公演，可以每逢星期二四六，到我們社里去消遣消遣。這是正當娛樂，花錢又很少，比吃酒賭錢，那要好得多?！鼻嗥夹χc點頭道：“好，再說吧?！?

曲芝生聽她的話，竟是沒有拒絕，今天是初次單獨的暢談，也許她不肯表示太隨便的原故，便道：是的，總也要黃小姐抽得出工夫來。不過我要聲明一句，我社里的社友，都是知識分子，很整齊的。青萍笑道：“好的，哪天有工夫，我到貴票房去參觀一次?！闭f到這里，她把聲音低了一低。眼皮向下垂著，似乎有點難為情，笑道：“這份事可得守秘密?！薄懊孛堋边@兩個字，曲芝生聽了是奇受用的，笑道?！澳且欢?。就是黃小姐不叮囑我，我也曉得的。不過我可不知道黃小姐哪天有工夫，無從約起?！?

青萍道：“你們不是每逢二、四、六有集會嗎？反正我在這個日子找曲先生好了。貴公司電話多少號？”說著，在她紅嘴唇里，又露出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曲芝生沒想到她肯打電話來找，只覺滿心抓不著癢處，立刻在身上掏出二張名片，和自來水筆來，望著她笑道：“這名片上的電話號碼，那是我普通應(yīng)酬上用的。我另外開兩個電話給黃小姐，你每逢星期二、四、六下午四點起，打這兩個電話一定找得到我。至于名片上原有的號碼，請你隨便打好了。黃小姐只要說是銀行里叫來的電話，我就明白了。不過黃小姐不愿說出貴姓來，需要事先給我一個暗號才好?！彼f到這里，也就覺得有點尷尬意味，臉上也止不住他那份得意的笑。青萍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實就說姓黃，也沒有關(guān)系，不過你要覺得不妥的話，我就說姓張吧，這是一個最普遍的姓?！鼻ドΦ溃骸昂玫?，以后我記著張小姐就是，那么，我在朋友面前也介紹你是張小姐了?！彼蜃煲恍Φ??！澳请S便?！闭f時，她垂了眼皮，眼珠在長睫毛里轉(zhuǎn)了一轉(zhuǎn)。

曲芝生沒想到一餐飯的時間，對這位小姐進攻有這樣大的進步。他看到她那分含情脈脈的樣子，原來認為她是一位大家閨秀，或者一朵驕傲的交際之花的觀念，就完全消滅了。他感到是自己年輕漂亮，征服了這位小姐。同時自己究竟也有點闊綽的形式，在身份上也可以配得過她，所以她心里一動。她就首先的在咖啡座上和我說話了。今天，她在這桌面上，只管眉目傳情，那是有意思的。大膽的就再向她說兩句進步的話吧。他正這樣的打量著，沉默了兩三分鐘，沒有說話。黃小姐抬起手表來看了看，笑道：“糟了，已過了十分鐘了，我還要趕公共汽車呢?！闭f著她已匆匆的站起來穿大衣，袖子剛穿上，將手皮包向左脅窩里一夾，右手伸出來和他握了握，笑著道兩聲謝謝，轉(zhuǎn)身向外就走。曲芝生一半猜著她今日來赴約，是秘密行為，她這匆匆的走，也是情理中事?？上叩锰颐?，竟沒有把她參觀票房的時間決定。他站著出了一會神，仿佛那衣裳上的香氣，還圍繞在左右不曾散去?；叵雱偛胚@個聚會，卻是一生最好的幸運，生平真還沒有和這樣年輕而又漂亮的小姐交過朋友。于是坐下來喝著那杯已涼的咖啡，對今天的幸遇加以玩味。他這雙眼睛，也就不免向黃小姐剛才所坐的地方看去。卻見那小白圍布，捏了個團團，放在桌沿上，布下面露出一塊紙角，這紙是潔白堅硬的，不就是剛才所看到的那張合同紙嗎？

他立刻站起身來取過來一看，正是那紙合同。心想：這樣要緊的東西，怎樣可以失落了。不但是筆很大資金的損失，而且還免不了一場官司呢。趕快追出去交給她吧。這樣想著，也來不及向茶房打招呼了，拿了那張合同，就向門外跑。站在屋檐下兩邊一看，并沒有看到黃小姐的蹤影。癡站了一會，只好走回餐堂去。茶房以為這位客人忽然不見，是吃白食的，正錯愕著，這時看到他從容的走進來，便又斟了杯便茶送上。曲芝生笑道：你以為我溜了吧？剛才這位小姐，失落了一樣?xùn)|西，我追著送上去。力茶房笑道：那不要緊，黃小姐常來我們這里的。請你先生留在柜上，轉(zhuǎn)交給她就是了。力曲芝生問道：“你認得她嗎？”茶房笑道：“黃小姐怎么會不認識，從前她常和溫五爺來，最近她又常和區(qū)先生來?！鼻ド烈髦溃骸皡^(qū)先生！哦！這個人我認得，是個穿西服的，約莫二十來歲?！辈璺康溃簩Φ?，二十來歲，也是你先生的朋友嗎？曲芝生對這句話倒不免頓了一下，然后點著頭笑道：“是的，我們認得的?！辈璺孔圆荒芫昧⒃谶@里陪客人擺龍門陣，說完這句話也就走了。

曲芝生會過了帳，靜靜的在餐桌上坐著出了一會神。心想：溫五爺是她的義父，她自然可以和他常來。這個姓區(qū)的是個二十來歲的西服少年，也和她常來，這就可玩味了。至少，這個人和自己相比，那是更接近的了。她丟了這張合同，決不能淡然處之，一定會到這里來，等她來了，就可以借茶房認得她的話，試探她的口氣。

可是他這個想法，竟是全不符合，約莫坐了半小時，也不見黃小姐回來。他想著，大概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合同失落了。只管獨自在這里坐著，那也不像話，便起身叫了茶房來，另外又給了他一百元錢小帳，叮囑黃小姐來了，務(wù)必告訴她，她失落的東西，曲先生已經(jīng)拾著了。當然，替她好好保存，請她放心。若要取回這東西，請她給個電話，立刻可以送去?；蛘哂牲S小姐來取也可以。說完，這才出門去忙他的私事。不過曲芝生身上揣著這一紙合同，究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關(guān)系太大，喜的是有了這東西在手上，不怕黃小姐不來相就。果然，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就是一個張小姐打電話來找他。心里明白，黃小姐已實行暗約了。立刻去接著電話，那邊嬌滴滴的聲音先笑道：“曲先生，我先謝謝你了，多謝你替我保存那個重要東西?！鼻ド鷮χ娫挋C鞠著躬道：“你那張合同，在我身上收著啦。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怎么知道在我這里呢？”青萍道：“我聽到餐廳那個茶房說的，他說，你還在那里等我一點來鐘呢。真是不巧，你一離開，我就到了，可是我總得感謝你，你是我一個熱情的好朋友?！?

曲芝生聽了這話，猶如在心上澆了一瓢烘熱的香蜜，對了話機的嘴，笑著要裂到耳朵邊來，立刻向裝話機的墻壁，連連的鞠躬了三四下，笑道：“那不成問題?！眲傉f了這句話，心里就有了個感覺，這話有語病，所謂“不成問題”也者，是代她保存這張合同呢？是她那一個熱情的好朋友呢？于是心里在打算盤，口里就連說了幾句這個這個。那邊黃小姐倒誤會了他的意思，問道：“你說的是怎樣交付給我嗎？東西放在你身上，我是十分放心的，你愿意怎樣交給我都可以，大概……今天晚上你有工夫嗎？”曲芝生恨不得由電話耳機內(nèi)，直鉆到她面前去站著，以表示有工夫，嘴里自是連連的說了許多“有”字。黃小姐道：“那么，晚上九點鐘，請你到玫瑰咖啡館來等著我吧。我一定會到的?！鼻ド诌B連說了幾聲“準到、準到”。那邊說了聲“再見”，把電話掛上了。

但曲芝生仿佛這句再見，與一切朋友所說的不同，尾音里面帶著一分很濃厚的笑意。手里握著話機，對了墻壁，兀自出了一會神，方才掛上。為了這個九點鐘約會，曲芝生一餐晚飯，都沒有好生吃著，就呆呆的，又是很焦急的，等那九點鐘來到。等到了八點三刻，實在是不能忍耐了，立刻起身就向玫瑰咖啡館來。這時，正是咖啡館上座正盛的時候，一拉玻璃門時，就看到電燈雪亮，下面人影搖晃著成為一片。屋角上的爐子炭火，也是正旺著，有一陣烘烘的熱氣，卷了女人身上的胭脂花粉香，向人鼻子里襲了來。

究竟黃小姐坐在哪里呢，他有點迷惑了。只好望過之后，在人叢中轉(zhuǎn)了個圈子，在進門不遠，令人注目的所在，挑了個空座坐了。這兩只眼睛，當然是注視每個進門的女人臉上，同時也不住的看著墻壁上掛的那只掛鐘，已經(jīng)過了九點鐘幾分了。

正在他又一次看那鐘的時候，覺得肩膀上有個東西輕輕接觸著，同時聞到一陣香氣，回頭看時，正是黃小姐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她手握了手提包，將一只皮包角按點在自己肩上。她把紅嘴唇微微的一努，向鐘望著道：“我超過了預(yù)定的時間十分鐘了?！鼻ド酒饋?，代她拖開座旁的椅子。她竟是伸著紅指甲的嫩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偏勞偏勞，感謝感謝，你替我解決了一個最大的困難?！鼻ド挥形χ?，不住閃動兩只肩膀。

黃小姐坐下來，望了他笑道：“你來了好久了吧？”曲芝生道，“也是剛來，不過我沒有敢失約。還是按準了時候來的。――黃小姐喝點什么？”她且不說話，把他面前那杯咖啡拿了過去端著抿了一口，笑著點點頭道；“今天的咖啡還不錯，就是咖啡吧?！闭f著，把那杯咖啡依然送了過來。曲芝生看那雪白的瓷杯子沿上，微微的印著兩個紅嘴唇小印子，這就情不自禁向她看了一眼。她微微的轉(zhuǎn)了眼珠向他一笑道：“你覺得我把合同丟了，有點荒唐嗎？”說著，就反過手去脫下上身的大衣。這時她又換了一套裝束，上身穿著深紫羊毛衫緊身兒，領(lǐng)圈下，是黃金拉鏈。她兩手反著，那胸脯子挺起來，拱著兩個乳峰。她伏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在想什么心事，你替我叫茶房送咖啡來呀！”他啊了一聲，連說“是是”，便叫著茶房要咖啡。他吩咐過了，卻見自己面前，放了一條花綢手絹。拿起來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呀！她將嘴對他的西服衣領(lǐng)，又是一努，因道：落了煙灰在上面了，撣掉它吧?！鼻ド杨I(lǐng)子上的煙灰拂去了，點頭說聲謝謝。黃小姐笑道：“你為什么謝謝，以為我這條手絹是送你的嗎？”曲芝生笑道：“我不敢有這要求?！秉S小姐笑道：“那算什么，你幫我的忙大了，請你收下吧?！鼻ド⒖陶酒鹕韥恚蛩⑽⒌木狭藘蓚€躬。

正好茶房端著杯咖啡送到黃小姐面前。茶房是面對了曲先生的。這樣一來，倒好像是曲先生向他鞠躬了。他莫名其妙的，也向曲先生點了一個頭。黃小姐看著，又不免露著白齒一笑，茶房去了，她問道：“曲先生，今天有什么高興的事吧？臉上老是不住的發(fā)笑。”曲芝生不想她會問出這句話，伸手摸摸頭發(fā)，又整理了一下衣領(lǐng)，忽然作個省悟的樣子，“哦”了一聲道：“把正事不要忘了?！庇谑菑囊路诖锬贸瞿菑埡贤瑏?，起身雙手送到她面前，笑道：“請驗，沒有弄臟?！彼€不曾說什么呢，卻有人在旁邊重聲叫了一聲“青萍。”那聲音似乎含了怒意，兩人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