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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另一世界

魍魎世界 作者:張恨水


第9章 另一世界

幾小時以前,這屋子里那一番歡娛的空氣,完全沒有了。西門德躺在沙發(fā)上,吸著他得來的真呂宋煙,那最后一盒中的一支,因為和錢尚富藺慕如這些人斷了來往,這飛機上飛來的外貨,就不容易到手了。他太太怔怔的坐在一邊,回想到這一個月來的設(shè)計,都成了幻想,心里那一種不快,實在也沒有法子可以形容。這時,她只是把兩手抄在懷里,看著西門德發(fā)呆。屋子里沉寂極了,沉寂得落一根針到樓板上,都可以聽到。那寫字臺上放的一架小鐘,吱咯吱咯搖撼著擺針響,每一聲都很清楚,仿佛象征著彼此心房的跳蕩。

西門太太想拿話去問她丈夫,又怕碰釘子,幾次要開口,都默然而止。

后來還是那劉嫂高高興興的進來了,問道:“菜都好了,宵夜不宵夜?”西門太太站起來問西門德道:吃飯吧?西門德將雪茄取出來,放在煙灰碟上,頭一偏道:“我還要喝酒!”西門太太道:“今天下午,你喝了酒,直睡到燈亮,你才醒過來,怎么你又要喝酒?”西門德道:

“下午我就是為著心里煩,才喝足了那頓酒,如今心里更煩,我就更要喝酒了?!蔽鏖T太太正還想問他話,只是笑了一笑。西門德沉重的說了一聲道:“拿酒來!”她一扭頭走出了他這間名為書房而實是接洽生意的帳房,嘴里唧咕道:

“你向我發(fā)什么威風,我不是大資本家,我也不是大銀行家……”西門德不等她說完,大喝一聲道:“你還說呢!還不是受了你的累嗎?你一看到我手上經(jīng)過現(xiàn)鈔或支票,好像那就是我自己的一樣,逼著要買這個,要買那個,逼得我不能不把錢扯著用,以至在人家面前失了信用。好了,現(xiàn)在你不想到香港去玩一趟了,也不想收買金子了!”這一頓話說得西門太太啞口無言,再也不敢說什么了。

劉嫂來收碗的時候,笑向西門太太道:“今晚上先生吃了這么多酒?!蔽鏖T太太和劉嫂卻還賓主相得,有事也肯和她說兩句,這便低聲笑道:“先生有氣,你們作事小心一點吧。明天不要買許多小菜了。先生和人家合股作的生意,已經(jīng)退股了,我們像住在重慶一樣,又要等先生另想法子了。一天吃幾十塊錢的菜,哪里吃得起?”劉嫂道:“明天買多少錢菜呢?”西門太太想了一想道:“日子自然要慢慢改變過去,一下子怎樣變得了?你買二十塊錢菜吧?!眲⑸┑溃?

“二十塊錢買到啥子東西喲?三個轎夫吃粗菜,一頓也要吃兩三塊錢?!蔽鏖T太太道:“這三個轎夫,一月要用千是千,他們這樣吃得。這轎子真是坐不起!”劉嫂笑道:“一個月千是千,一年萬是萬,他們還說先生轎子太大。錢掙得太少哩!”西門太太冷笑道:“他們少高興吧!”說畢,扭身進屋子去了。

到了次日,西門太太便把自己和劉嫂談的話告訴了西門德。西門德點頭道:“好,現(xiàn)在先由我這里節(jié)省起吧。今天就叫他們卷鋪蓋!”然后自己開了一張支票,匆匆過江送到藺公館去,一進門就遇到了慕容仁,他點頭笑道:“好極了!二爺正托我找你呢!”說著將他引到藺慕如樓上小客廳里來。西門德道:“請你進去說一聲,我已經(jīng)帶著支票來了。還是面交呢,還是送到銀行里去呢?”慕容仁進去不到幾分鐘,跟著藺慕如出來了。藺慕如穿了棉袍,卷著一截袖子,拿了一截雪茄在手上,緩緩的走進客廳,看到西門德,依然表現(xiàn)出他輕松愉快的態(tài)度,向他笑著點個頭道:“博士,兩三天不見,可忙?”

西門德這倒得了一個印象,藺慕如還沒有和自己發(fā)生惡感,因此自己的態(tài)度也輕松起來,便向他笑道:“昨日來過了,知道二爺請客,沒有敢打攪,所差的那二十萬款子,我?guī)砹?,交給二爺呢,還是……”藺慕如笑道:“既是支票,帶來了你就交給我吧?!闭f著他先在沙發(fā)上坐下。

西門德打開皮包,將支票取出交給藺慕如。他倒是隨便看看,就把支票揣在身上,然后淡淡的說道:“今天什么時候回南岸去?”西門德倒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以為有什么事要商量了,因道:“晚半天再回去?!碧A慕如笑道:“重慶的話劇,現(xiàn)在很時髦,今天晚上又有兩處上演,可以看看去?!闭f著回頭向慕容仁道:“今天中午賈先生的約會,有你沒有?”慕容仁笑答道:“不會有我,我還夠不上他請呢!”藺慕如倒不去和他申辯資格問題,在衣袋里掏出金表看了一看,笑道:“隨便混一混,就是十二點鐘了,你和博士談?wù)劇!闭f著起身走了。他態(tài)度還是那樣輕松愉快,笑嘻嘻地走出去。

西門德幻想著還可以與藺慕如合作下去的心事,這已不攻自破。他在家里雖然發(fā)過一夜的脾氣,然而他仔細的想過,憑著自己這個窮書生,和資本家來往,那是極端占便宜的事,每月幾百元的收入,多干兩個月,有什么不好,所以也就想憑了往日的交情,和藺慕如談?wù)?,以便恢復所干的職?wù)?,F(xiàn)在見他毫無留戀地走了,這算是絕了望了。他回轉(zhuǎn)身來,將放在茶幾上的皮包重行關(guān)上,一言不發(fā),夾在脅下,打算就走。慕容仁笑道:“博士哪兒去?”西門德一回頭來,見他臉上帶有三分輕薄的樣子,越發(fā)是不高興,淡淡的笑道:“我的中飯還沒有落兒,老哥請我吃頓小館嗎?可是你這忙人,中午怕有約會了。”他日里說著,并沒有等他的答復,自向門外走去。慕容仁知道他心里有點難受,也不怎樣去介意。

西門德一口氣走出了藺公館,左脅夾了皮包,右手拿了一根拐杖,在街沿的人行路上走。他往日感著身體沉重,是非有代步不可的,這時心里懊喪著,就沒有感覺到疲勞,低頭沉思著,只管慢步而行。忽然有人叫道:“博士,好久不見啦,一向都忙?”西門德停步抬頭看時,卻是區(qū)亞雄。西門德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因道:“正是許久沒有遇到,不知府上鄉(xiāng)下的房子,還可住嗎?”亞雄道:“房子很好,天下事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舍妹的女朋友看到我們住在客店里很痛苦,她家在疏建村蓋有房子,便把我們介紹到那里去住,另外還有舍妹的一位同學,請她令兄助了我們一筆搬家費。這債權(quán)人,你會想不到是怎樣一個人,他是給一個闊人開汽車的。我們和他向無來往,竟不要絲毫條件,一下就借了五百元給我們?!?

西門德笑道:“開汽車的現(xiàn)在是闊人啦。你不要看輕了他們!”亞雄道:“走長途的司機,才是闊人,開私人自備汽車的,能算什么闊人呢?那也不去管他,士大夫階級,我們也不少故舊,誰肯看到我們走投無路,扶我們一把?”西門德道:“士大夫階級,不用提了!”說著他將手杖在地面上重重頓了一下,接著道?!斑@讓我聯(lián)想到了一件事,也是在一次小吃上,和令尊在一處,遇到了士大夫階級之一的藺慕如。藺二爺由談字畫談起,談得和令尊攀起世交來了,他的哥哥就是你家太史公的門生,和令尊也算是師兄弟了。他自己提議要請令尊吃飯,作一次長談,大概后來知道你們家境十分清寒,對這約會就一字不提了。我是當面指定的代邀人,這樣一來,倒叫我十分過意不去?!眮喰坌Φ溃骸凹腋钙?,博士當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根本沒有提起過這事,不會介意的?!蔽鏖T德道:“雖然如此,我和令尊的交情不錯,什么時候回家,在令尊面前替我解釋一下。”亞雄笑道:

“絕對不必介意,我還沒有回去過,以后打算每逢禮拜六下午回家,星期一天亮進城,好像闊人一樣也來個回家度個周末呢?!蔽鏖T德道:“明天是星期六,你該下鄉(xiāng)了,見了令尊替我問好?!庇谑莾扇宋帐侄鴦e。

亞雄前幾天也看到西門德在街上經(jīng)過的,坐著三人換班的轎子,斜躺在轎椅上,面色是十分自得。今天看他又是步行了,而且無精打彩,這就聯(lián)想到這位博士,時而步行,時而坐轎子,在這上面倒很可以測驗他的生活情形,不禁就想,還是安分作這么一個窮公務(wù)員,不會好,反正也再不會窮到哪里去。亞雄藏了這個問題,回機關(guān)去辦公,心里更踏實點。

恰好司長交下兩件公事,限兩小時交卷,并且知道是另兩位科員曾擬過稿,都失敗了。亞雄坐在公事桌旁,低頭下去,文不加點,就把公事擬起來,不到兩小時,他把稿子謄清了,然后手托了稿子,站起來。他的科長是和他同坐在一間屋子里的,因為這屋子很大,足容十幾張桌子,屋子里有個玻璃門的小屋,是司長的辦公室,司長當然沒有什么事,他斜坐在寫字椅上吸紙煙,喝好茶,隔了玻璃門,曾看到區(qū)亞雄坐著擬稿,不曾抬頭,心里有點贊嘆。究竟是老下屬好,見他已把公事遞給科長,就親自開門出來,向那正閱稿的張科長道:“拿來我看?!笨崎L把公事送過去,司長看過,點了點頭,就把亞雄叫進屋子去,把公事放在桌上,且不看,向他周身打量了一下,問道:“你怎么老穿長衣服呢?打起一點精神來呀!”亞雄道?!澳翘谆也贾猩椒?,預備在有什么大典的時候才穿,因為若是穿舊了,沒有錢作新的?!彼鹃L道:“在公事方面呢?!闭f著取出嘴角上的紙煙,在煙碟子里敲敲灰,接著道:“你倒辦得相當純熟,只是你對于儀表上,一點不講求,沒有法子把你拿出去,你總是這樣萎靡不振的?!眮喰劭嘈Φ溃骸澳沁€不是為了窮的原故?”司長吸了煙又沉吟著一會,點點頭道:“好吧,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話,我私人方面可以幫助一點。――沒有什么事了,去吧!”

亞雄倒不知道司長所指是幫的什么忙,不過這份好意,是小公務(wù)員所難得到的,大小是個喜訊,值得和父親報告一聲。次日星期六,便決定回家。到了五點鐘,私下告訴科長,可不可以早走一小時,打算下鄉(xiāng)去探親?張科長已知道司長有意提拔他,立刻就答應(yīng)了。

霧季的天氣,早已昏黑,區(qū)亞雄擠上長途汽車,作了三十公里的短行,到了目的地,已是家家點上了燈。因為這里是個相當大的疏建區(qū),小鎮(zhèn)市上店鋪,很是齊全,尤其是三四家茶館,前前后后在屋梁下懸了七八盞三個焰頭的長嘴菜油燈,照見店堂里擠滿了人。街上擺小攤兒的,也是一樣,用鐵絲縛著瓦壺菜油燈,掛在木棍上。兩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鋪,夾了一條碎石磷磷的公路。公路不大寬,有幾棵撐著大傘似的樹。不新不舊的市集,遠處看去,那條直街全是幾寸高的燈焰晃動。亞雄想到成語的“燈火萬家”,應(yīng)該是這么個景象。

亞雄記得亞男說過,這市集到家還有一里路,正想著向坐茶館的人打聽路線,卻看到茶館門口一個女子提著白紙燈籠,站在橘子攤頭,好像是亞男;另一個老人扶著手杖,和菜油燈光下的小販子說話,正是父親,立刻向前叫了一聲。

老太爺?shù)溃骸拔乙詾槟憬裉煊植荒芑貋砹?,怎么這樣晚!”亞雄道:“我還沒有等下班就走的呢!”老太爺一摸胡子,笑道:“可不是,六點鐘下班,回來怎么不晚?我鄉(xiāng)居不到半月,已忘記了城市生活?!眮喰劭纯锤赣H滿臉是笑容,正不是在城里晝夜鎖著眉頭的神氣,心里先就高興一陣。老先生買了些橘子,又買了些炒花生,由亞男將一個小旅行袋盛了。亞雄道:“大妹打燈籠在前引路,東西讓我拿著。”老太爺?shù)溃骸拔覠o事常到這里坐小茶館,花錢不多,給你母親,也給你兒子帶些東西回去吃。”亞雄道:“父親在鄉(xiāng)下住得很合適?!彼鸬溃骸昂线m極了,就只有亞英這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讓我掛心!”父子說著話,順了公路外的小路走,遠遠看到零碎的燈光,散落在一片幽黑的原野上。接著又是幾陣狗叫。亞雄道:“那燈光下是我們新居所在嗎?很有趣?!钡搅四菬艄庀?,看到些模糊的屋影子,間三間四的排著。其中有些空地,面前有人家將門打開,放出了燈光。有人道:“老太爺,你是非天黑不回來,這小市鎮(zhèn)上的趣味很好嗎?”說話的正是區(qū)老太太。亞雄搶上前叫著媽。老太太手上舉了一盞陶器菜油燈,照著他道:“我猜你該回來了,等你吃晚飯呢?!眮喰坌Φ溃骸班l(xiāng)居也頗有趣味,一切都復古了,真想不到的事?!贝竽棠桃彩呛τ衫锩嬗鰜恚c著頭道:“城里人來了?!边@么一來,讓亞雄十分放心,全家是習慣于這個鄉(xiāng)居的生活了。他在燈光下,將家中巡視了一下,土筑的墻,將石灰糊刷的平了,地面是三和土面的,也很干凈。上面的假天花板,也是白灰糊的,沒一點灰塵。屋子是梅花形的五開間,中間像所堂屋,上面一桌四椅,雖是土紅漆的,卻也整齊。攔窗戶一張三屜桌,一把竹椅,父親用的書籍文具,都在那里,可知道父親有個看書寫字的地方了。另一邊有一張支著架子撐著布面的睡椅,又可知道父親有休息所在。亞雄點點頭道:“這房主人,太給我們方便了。”老太爺?shù)溃骸皝営⒃谕饷?,他決不會想到我們有這樣一個安身之所吧?”他又提到了亞英。亞雄猜著老人家是十分的放心不下。便道:“父親,我知道你老人家時刻對老二很惦記。他說是到漁洞溪去了,這是一水之地,我去找他一趟,好不好?”老太爺坐起來,望了他道:“你走得開嗎?”亞雄道:“司長現(xiàn)對我十分表示好感,我想請兩三天假不成問題?!崩咸珷?shù)溃骸澳呛芎?,你預備什么時候去?”亞雄道:“回到城里,我就請假,可能星期二三就去?!崩咸珷斅犝f,立刻在臉上加了一層笑容,開始夜話起來。這覺得比住在重慶時候夜話更有趣味,直談到老太太連催幾遍睡覺,方才停止,大家都以為到了深夜了,等亞雄掏出懷里的老掛表一看,才九點鐘,城里人還正在看電影呢。

睡得早,自也起得早,次日天剛亮大家就醒了。亞雄的臥室窗戶,就對了屋后一片小小山坡,山坡上披著蒙茸冬草,零落的長著些雜樹,倒還有些蕭疏的意味。開著前面大門,走出來,前面是一塊平地,將細竹子作了疏籬笆來圈著,雖已到了初冬,籬笆上的亂蔓和不曾衰敗的牽牛花,還是在綠葉子下開著幾朵紫花?;h圈里平地上有七八本矮花,尤其是靠窗子一排,左邊有十來株芭蕉,右邊有二三十竿瘦竹子,綠色滿眼,籬芭根下長著尺來深的草,亂蓬蓬的簇擁著,沒有僵蟄的蟲子,還藏在草里呤呤的叫??椿h外,左右有人家,也大半是中西合參式的房子,半數(shù)蓋瓦頂,半數(shù)蓋草頂。家家門口,都種些不用本錢的野外植物。居然還有一家院落里,開著若干枝早梅,猩紅點點,夾在兩株半枯的芭蕉里面。

亞雄正在門口四處觀望,區(qū)老太爺也來了,問道:“你肴這地方如何?”亞雄道:“不錯!就是缺少了一灣流水。四川這地方,真是天府之國,開梅花的時候,還有芭蕉?!崩咸珷?shù)溃骸叭羰撬拇ㄓH友多的話,我簡直不想回江南了?!眮喰坌Φ溃骸安粫??年紀大的人,比年紀輕的人更留戀著故鄉(xiāng)?!崩咸珷?shù)溃骸罢\然如此??墒悄阆胂?,我們故鄉(xiāng),就只有南京城里一所房子,已經(jīng)是燒掉了。鄉(xiāng)下也沒有田,也沒有地,回到故鄉(xiāng)去,還是租人家的房子住。這樣說來,哪里是我們的故園?假如你們弟兄都能自立的話,那我就要自私,在這鄉(xiāng)下中小學里教幾點鐘書,課余無事,去上那鎮(zhèn)市上坐坐小茶館,倒也悠閑自得之至?!闭f著,他指向籬芭門外。

亞雄看時,門外小小的丘陵起伏,夾雜了幾片水田,稍遠一道山崗子上,矗立著許多房屋,正是那小鎮(zhèn)市。因道:

“雖住在鄉(xiāng)下,買日用東西也不難,這倒是理想中的疏散區(qū)。你老人家這個志愿,我想是不難達到的。為了讓爸爸達到這一份愿望,我一定去找著亞英來商量進行?!崩咸珷?shù)溃骸澳闶抢铣沙种氐娜?,我想你可以把亞英勸說好?!眮喰鄣昧烁赣H這番夸獎,越是增加了他的信心,倒是在家很自在的度過了星期。家里除了搬家還剩余了一點現(xiàn)款,亞雄又帶了半個月薪水回來,大概是半個月以內(nèi)不必愁著饑荒,他也暫不必有內(nèi)顧之憂了。

次日,亞雄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子進城,到了辦公室里向司長上了一個簽呈,請病假五天。他是個老公事,自把理由說得十分充足,暗下卻寫了一封信給司長,說不敢相欺,有一個弟弟失蹤,須要親自去尋找,以慰親心。那司長不但不怪他托病,反贊成手足情深,而且公事上也說得過去,竟批準他在會計處去支了二百元的醫(yī)藥費。這么一來,亞雄連川資都有了。當日就搭了短程小輪到漁洞溪去。這漁洞溪是重慶上游六十里的一個水碼頭,每三日一個市集,四川人叫作趕場。每逢趕場,前后百十里路的鄉(xiāng)下人,都趕到這里來作買賣。山貨由這里下船,水路來的東西,又由這里上岸,生意很好,因此也就有兩條街道。

在重慶,小公務(wù)員是不容易離開職守的,亞雄早已聽到這個有名的小碼頭,卻沒來過。這日坐小輪到了漁洞溪,卻是下午三點多鐘,小輪泊在江灘邊,下得船來,一片沙灘,足有里多路寬。在沙灘南面,是重慶南岸,綿延不斷的山。這市鎮(zhèn)就建筑在半山腰上。在東川走過的人,都知道這是理之當然。因為春水來了,把江灘完全淹沒,可以漲到四五丈高。順著沙灘上腳跡踏成的路走,便到了市集的山下。

踏上四五十級坡子,發(fā)現(xiàn)一條河街,街道是青石坡面的地,只是兩旁的店鋪,屋檐相接,街中心只有一線天,街寬也就不過五六尺。店鋪是油坊、紙行、山貨行、陶器店、炒貨店,其中也有兩家雜貨店,但全沒有什么生意。街上空蕩蕩的,偶然有一兩個人經(jīng)過,腳板直踏得石板響。冬日霧天陰慘慘地,江風吹到這冷落的市街上,更顯出一分凄涼的意味。

亞雄心想,老二怎么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來作生意?于是把前后兩條街都找遍了,沒有一點結(jié)果。且先到小客店要了一個房間,把攜帶著的小旅行袋放下,然后再在街上轉(zhuǎn)了兩個圈子。徘徊之間,天色已經(jīng)昏黑,這個漁洞溪,竟不如家中遷居的那小市集熱鬧,街上只有幾盞零落的燈火,多數(shù)店鋪也上了鋪門。這就不必逡巡了,且回小客店中去。那左右是斜對門三家茶館,二三十盞菜油燈亮著,人聲嘈雜,倒是座客滿著。自己沒有吃晚飯,也不能這早安歇,于是在一家小館子里買了十幾個黑面包子,就到小茶館里找個地位休息。但是處處都坐滿了人,只有隔壁這家茶館,臨街所在,有副座頭,只是一個客人在喝茶,且和人家并了桌子坐下。

亞雄看對方那人,約莫二三十歲,穿件半新陰丹士林大褂,頭上將白布扎了小包頭,純粹是鄉(xiāng)下小商人打扮,自己認為是個詢問的對象,便點著頭道:“老板,你有朋友來嗎?我喝碗茶就走。”那人道:“不生關(guān)系,茶館子里地方,有空就坐?!彼f著話,也向亞雄身上打量著,看他穿套灰布中山服,還佩帶了證章,問道:“你先生由重慶來買啥子貨?”亞雄笑道:“不買什么,我到這里來找個人?!庇谑呛戎?,和那人談起來??吹劫u紙煙的小販過來,亞雄買了兩支香煙,敬那人一支,彼此更覺得熱絡(luò)些。

兩人又談下去,亞雄知道那人姓吳,因問道:“吳老板在這場上有買賣?”他道:“沒得,我是趕場的。明天這里趕場,我懶得起早跑路,今天就來了,住在這里?!眮喰勐暮戎瑁涯呛诿姘映韵?。吳老板笑道:“區(qū)先生你真省錢,出門的人,飯都不吃!”亞雄道:“我們當小公務(wù)員的人,窮慣了,這很無所謂。”吳老板道:“在機關(guān)里作事是個名啦,為啥子不作生意?”亞雄料著對他說什么“緊守崗位”,他不會懂,只是說缺少本錢。兩人喝了一會兒茶,彼此作別,回到小客店去住宿。

次晨一覺醒來,亞雄只聽到亂嘈嘈的人聲,睜眼看紙窗戶外,卻還是黑的,在鋪上醒著又半小時,那人聲越來越嘈雜,就是這小客店里,也一片響聲,人都起來了。這時,天色已經(jīng)發(fā)亮了,他也不能再睡,一骨碌爬起來,向茶房討了一只舊木臉盆的溫水,一只粗碗的冷水,取出旅行袋里的牙刷毛巾,匆匆洗了把臉,付了房錢,走出小客店。

這讓他驚訝,滿街全是人頭滾滾,人身塞足了整個的街。他走進人叢,前面人抵著,后面又是人推,尤其是那些挑擔子的扁擔籮筐,在人縫里亂擠。亞雄糊里糊涂擠了一條街,看到有個缺口是向江邊上去的,就跟著稍微稀疏的人,向下坡路走去。出了街,向前看去,那沙灘也成了人海,長寬約兩里路的地面全是人。這又讓他大發(fā)了一點感想:中國真是農(nóng)業(yè)社會,到了趕場,有這樣熱鬧的現(xiàn)象!但這沙灘上,大概也只有兩種買賣,一種是橘子柑子,一種是菜蔬,橘子柑子都是五六籮筐列成一堆,有那些不大好的橘子,索性就堆在地上賣。菜蔬更是豐盛,籮卜是攤在地上,一望幾十堆,青菜像堆木柴似的,堆疊成一堵短墻。作生意的帶了籮筐,就在這菜堆面前看貨論價。

亞雄一面張望,一面向前走,走到水邊,更有新發(fā)現(xiàn),停泊在江邊的木船,也都是在卸載菜蔬、橘柑。恰又遇見那個吳老板,站在水邊沙灘上,面前放了一挑冬筍,便點了個頭道:“吳老板,販的是珍貴菜蔬呀!這是哪里來的貨?”吳老板指著面前一只小木船頭道:“他們由上河裝來的?!眮喰劭磿r,那船上有幾個小販,正向籮筐里搬運冬筍,有兩個人拿著大秤在船頭上過秤。其中一個人穿了青布短襖褲,頭上戴頂鴨舌帽,叉著腰看人過秤,那形態(tài)好像亞英,可是他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且不問他,就冒叫一聲“亞英?!蹦莻€人立時一驚,回過頭來看著,可不就是亞英!亞雄又繼續(xù)的叫了一聲,而且抬起一只手來。亞英看到了人,先“哦喲”了一聲,他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哥哥,不覺呆了一呆。

亞雄一直奔上船頭去握了他的手道:“兄弟,你怎么不向家里去一封信?一家人都念你,我料著你是在吃苦!”亞英呆了許久,這才醒悟過來,先笑了一笑,然后向他道:

“我猜著,你們一定以為我在吃苦,其實我比什么人都快活,我們且上岸去說話。”那吳老板也就向亞雄笑道:“原來你先生是王老板一家,他作起生意來,比我們有辦法的多。昨天我還勸著你作生意呢!”說著哈哈一笑。亞英指了吳老板道:“我們就在一個場上作生意,走這條路的,正不止我一個人,哪個也不見得苦?!闭f著提了兩只口袋下船。

亞雄到了這時,倒沒有什么話說,跟著他來到沙灘上,站定了腳道!“我們可以同回去了?”亞英笑道:“回去作什么?又讓我回去吃閑飯嗎?你不要以為我很苦,我這個小販子,是特殊階級,一切都是這朋友替我?guī)兔??!闭f著將站在身邊的那白馬,伸手拍了兩拍。

亞雄道:“你在哪里得來這一匹馬呢?”亞英道:“說來話長,我們找個地方去吃早飯,慢慢的談吧!”說著,將布袋放在馬身上,牽了馬到街口上一家飯館門口停住,將馬栓在一棵枯樹干上,把它身上的貨袋給卸了下來,然后與亞雄找了臨街的一副座頭相對坐下。

幺師走過來笑道:“王老板要啥菜?”亞英道:“先來個雜鑲,我們吃酒,再炒一盤豬肝,來一盤鯽魚燒豆腐,來……”亞雄攔住他道:“要許多菜干什么?你應(yīng)當知道,現(xiàn)在飯館子里的菜,是什么價錢!”亞英笑道:“這無所謂,趕場的人照例是要大嚼一頓的?!钡如蹘熥唛_了,亞雄道:

“我急于要知道你的情形,你為什么還不告訴我?”亞英道:“你不用為我發(fā)愁,我很好,平均每日可以賺五十元?!眮喰鄣溃骸澳阌譀]有什么本錢,怎么有這多利益可得?”

亞英笑道:“就是為了本錢太少,要多的話,我還不止賺這么些個呢!這事情真是偶然,我寫信告訴家里不是三百多元本錢嗎?我除了船票錢全數(shù)都買了紙煙。恰巧我脫了一天船班,第二天才到漁洞溪,向街市上一打聽,煙價已漲了二成。有人告訴我,走進去幾十里,煙價還可以高。我當然用了一用腦筋,就選擇了一個疏散機關(guān)較多的地方走去。我薊了那里,兩塊本錢一盒紙煙,三塊五角賣出去,比市價還低二角,這樣我本錢就多了。在鄉(xiāng)店里遇到一個油販子,賭得輸光了,正在走投無路。我告訴他愿拿六七百塊錢和他合伙作生意,他出力,我出錢,挑著漁洞溪的出產(chǎn),到疏建村去賣,價錢由我定,要比市價便宜一點。他和我一樣,也是失業(yè)的下江人,并無家室。我勸他既是立志出來奮斗,一定要做點成績給人看,人生在世,單說母親懷胎十個月,也不容易,為什么只顧賭錢?他受了我這種鼓勵,就努力起來,我們每日天不亮就跑一趟漁洞溪。他挑著油,我背著零貨,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就回到疏建村去。他有一樣長處,那村子里幾百戶人家,他認識一半。我們以便宜兩角或三角錢一斤的傾銷辦法,打動了主婦。一擔油到村就銷盡。半個月下來,我們租了一間小茅草屋,買了兩口缸,盛著油或白糖?!?

這樣,兩天可以跑三趟漁洞溪,不必貨到了挨家去送,這可以說是我們有點懶了。不想懶出了賺錢之法,我們缸里不自覺的囤了三百多斤油,每斤油比最初收入的時候,要多漲兩元一斤。于是只一個月,我們的本錢,變成了一千多。這位仁兄,又舊病復發(fā),開始賭錢,我勸了幾次不聽,請了幾個生意人作中,分了一半錢給他,我們拆伙。他很不過意,和我在村中各主婦面前代湊了一千元的信用備款。我利用這錢,買了一匹馬,代我馱運貨物,又將貨物在下江人的小店里寄售,付給他們一些扣頭。于是我騰出了這條身子,終日里牽了這匹馬趕場,而且出來的時候,我可以騎著馬走,所以實際上每次趕場,我只走一半的路。――大哥,你看我不比你這守規(guī)矩的公務(wù)員強的多嗎?你在什么時候上小館子吃飯,要過炒豬肝,又要過鯽魚燒豆腐?

兄弟兩人說話時,幺師將酒菜拿來,亞英斟著酒提起筷子來就吃菜。亞雄道:“你可知道我們家被炸的?”亞英道:“曉得一些,但也知道大家都還平安,我就沒有回去?,F(xiàn)在你既能抽身出來看我,想是家庭已經(jīng)安頓好了,你帶幾個錢回去用吧。我自己是不回去的?!眮喰鄣溃骸坝腥私栉灏賶K錢給我們疏散,又有人在鄉(xiāng)下讓了兩間房子我們住,暫時可無問題。我是請了五天的假出來的,我倒不忙回去,我要看看你作生意是怎樣賺錢的?!?

亞英笑道:“這沒有神秘?!眮喰鄣溃骸皼]有神秘,你為什么改姓王了?”亞英笑道:“果然,這件事我還忘記告訴你。我初來作生意的時候,總怕會失敗得不能見人,所以預先改了姓名叫作王福生,讓他特別庸俗一點,免得丟姓區(qū)的臉!”亞雄連喝了幾杯酒,已經(jīng)提起他終年不易發(fā)生的一次酒興,這時端著杯子在手,沉吟了一會道:“徹底的把生活改變一下,我也贊成。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西門博士也發(fā)了財了,就因為他肯放棄博士的身份,去作一個高等跑街??墒俏覀兝咸珷斁筒蝗?,西門德介紹了他一座家庭館,一個月有三四百元的束?,他賺主人家是市儈,辭了不干,這樣跟時代思潮別扭,我們焉有不窮之理?”亞英將兩杯酒斟得滿滿的,端起杯子來向亞雄一舉道:“喝!我們亡羊補牢,猶為未晚。也好,你跟著我到鄉(xiāng)場上去過兩天,讓你也好換一換環(huán)境?!?

兩個人吃喝完畢。亞英正待取錢來會帳,幺師走過來笑道:“王老板,你的帳已由那邊桌上一位先生代付了?!闭f著伸手向店里屋角里一指。亞雄看時,見有一個黑胖的中年人,穿著挺闊的西裝,站了起來向這里連連招了幾下手。亞雄看時,卻有些不認識。那人了解著他的意思,已經(jīng)笑嘻嘻的走向前來,點頭笑道:“區(qū)兄,不認識我了,我是在南京的鄰居褚子升?!边€是亞英先想起來了,哪里是鄰居,是巷口開熟水灶帶賣燒餅的店老板。當年他挽卷了青布短褂的袖子,站在老虎灶邊,拿了大鐵瓢給人家舀水,褂子鈕扣常是老三配著老二,誰會想到今日之下,他穿得這樣漂亮,便笑道:“是褚老板,怎會在這地方遇見?”褚子升向那邊桌子上指了道:“我們有幾個朋友,在這里不遠的地方,經(jīng)營了一家小工廠,現(xiàn)在房子已經(jīng)蓋好,快要開工了。今天約了幾個人過來看看,本來就要向二位打招呼,因看到賢昆仲兩個也像是久別重逢的樣子,談得很起勁,所以沒有上前打攪。”亞雄聽他說話是一日純粹的蘇北音,同時看到他西裝背心的口袋上垂著金表鏈,扣著自來水筆,說話也曉得引用“賢昆仲”這個名詞,顯然不是賣熟水時代的褚老板了,便笑道:“褚先生,還認得我們這老鄰居,只是我們怎好無故叨擾呢?”褚子升伸手拍了亞雄的肩膀兩下,笑道:“這太談不上叨擾兩個字了,府上住在城里什么地方?我要過去拜訪老太爺。我就住在這里?!闭f著在身上掏出一疊名片,向他兄弟兩人一個遞了一張。因道:“二位若有工夫,可以到我辦事處去坐坐?!?

亞英將名片拿到手上,先不必看那個頭銜,只是這紙張乃是斜紋二百磅,依著眼前的市價,這名片本身就當值一元到兩元一張,豈是平常人所能用的?便告訴了他住址,約了以后再會。褚老板還怕區(qū)氏兄弟是敷衍語,一再叮囑,要到辦事處去坐坐,他要作個小東,直等二人肯定的答應(yīng)了,他才回到那邊桌子上去。亞英雖坦然自若,亞雄卻透著難為情。兄弟兩人悄悄的走出了小飯店,將地上放的兩只布口袋,運上了馬背,亞雄頭也不回,就往前面走。

亞英趕著馬跟上來,笑道:“大哥,你有一點不好意思嗎?”亞雄道:“你看,人家一個賣熟水的,西裝革履,胸垂金表鏈,我們枉讀一二十年書,還是來賣力氣,早知如此,浪費這讀書的光陰,干什么!”亞英笑道:“也許你是公務(wù)員,怕失了官體,有這么一種見解。我覺得他未嘗不難為情,一個人陡然換了身份,總有點不合適似的。其實要想到我們是怎樣窮了,他是怎樣闊了,恐怕只有他不好意思見人。我自己也就這樣想著,將來我有了錢,穿得整整齊齊回重慶,我怎樣把發(fā)財?shù)慕?jīng)過去告訴人呢?”說著正要踏著坡子上山,那馬馱著兩袋子冬筍上坡,比較吃力、遲緩,亞英就用兩手去推著馬屁股。亞雄看了哈哈大笑道:對了,你告訴人就是這樣發(fā)財?shù)陌??亞英笑道:“這就是發(fā)財?shù)囊粋€訣竅,我們叫牛馬替我們出力,別人叫人類替它出力,其理一也。這馬若是會說話時,它在我背后,一定會宣傳我奴役著它,所以我憑著良心,買點好料給它吃?!眮喰鄣溃骸澳阏f這話,教我作兄長的慚愧。我不如你這匹馬!”說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兩人到了亞英賣貨的那個鄉(xiāng)場上,馬蹄踏著石板小路,啪啪有聲,不免驚動了路旁疏散來的小公館。有的主婦們由門里搶出來,昂著頭問道:王老板販買著什么來了?亞英走著答應(yīng)了一聲“冬筍”,前后左右的人家就有好幾個主婦喊著拿來看看。亞英向亞雄望了笑道:“你看見嗎?生意就是這樣的作法?!痹谒@說話的時候,那主婦們又都喊著“拿來看,拿來看”。有兩個腳快的主婦,索性跑到路上來,將他人和馬一齊攔著。同時又有人拿了秤和籃子,勒逼了亞英就在路口上發(fā)賣。他笑嘻嘻地應(yīng)付著這些主顧。有一個主婦在選擇冬筍,笑問道:“冬筍漲了多少錢一斤?”亞英笑道:“老主顧,不漲價就是。”所有的主婦聽了這話,都表示滿意,不到半小時就秤了幾十斤去,大卷的鈔票向亞英手里塞著。

亞英再趕了馬向前走,笑向亞雄道:“你看,怎么不掙錢?盡管有人吃不起白菜,把冬筍當豆渣吃的,還大有人在。本來我今天販來的冬筍,比上次販來的要便宜二成。他們這些太太們,根本不打聽跌價了多少,倒問我漲價了多少。”亞雄道:“你若守著商人道德的話,你就該便宜些賣給他們?!眮営⒌溃骸澳阋詾樵谶@里賣冬筍的,就是我一個嗎?我單獨賣便宜了,人家會叫我滾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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