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須再發(fā)什么議論,大概誰也能看清楚咱們國的人是怎回事了。由這個再談到警察,稀松二五眼正是理之當然,一點也不出奇。就拿抓賭來說吧:早年間的賭局都是由頂有字號的人物作后臺老板;不但官面上不能夠抄拿,就是出了人命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賭局里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趕到有了巡警之后,賭局還照舊開著,敢去抄嗎?這誰也能明白,不必我說。可是,不抄吧,又太不像話;怎么辦呢?有主意,撿著那老實的辦幾案,拿幾個老頭兒老太太,抄去幾打兒紙牌,罰上十頭八塊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會上呢,大小也有個風聲,行了。拿這一件事比方十件事,警察自從一開頭就是抹稀泥。它養(yǎng)著一群混飯吃的人,作些個混飯吃的事。社會上既不需要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為六塊錢賣命。這很清楚。
這次兵變過后,我們的困難增多了老些。年輕的小伙子們,搶著了不少的東西,總算發(fā)了邪財。有的穿著兩件馬褂,有的十個手指頭戴著十個戒指,都揚揚得意的在街上扭,斜眼看著巡警,鼻子里哽哽的哼白氣。我只好低下頭去,本來嗎,那么大的陣式,我們巡警都一聲沒出,事后還能怨人家小看我們嗎?賭局到處都是,白搶來的錢,輸光了也不折本兒呀!我們不敢去抄,想抄也抄不過來,太多了。我們在墻兒外聽見人家里面喊“人九”,“對子”,只作為沒聽見,輕輕的走過去。反正人們在院兒里頭耍,不到街上來就行。哼!人們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咱們留呀!那穿兩件馬褂的小伙子們偏要顯出一點也不怕巡警——他們的祖父,爸爸,就沒怕過巡警,也沒見過巡警,他們?yōu)槭裁催@輩子應當受巡警的氣呢?——單要來到街上賭一場。有骰子就能開寶,蹲在地上就玩起活來。有一對石球就能踢,兩人也行,五個人也行,“一毛錢一腳,踢不踢?好啦!‘倒回來!’”拍,球碰了球,一毛。耍兒真不小呢,一點鐘里也過手好幾塊。這都在我們鼻子底下,我們管不管呢?管吧!一個人,只佩著連豆腐也切不齊的刀,而賭家老是一幫年輕的小伙子。明人不吃眼前虧,巡警得繞著道兒走過去,不管的為是??墒?,不幸,遇見了稽察,“你難道瞎了眼,看不見他們聚賭?”回去,至輕是記一過。這份兒委屈上哪兒訴去呢?
這樣的事還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說,我要不是佩著那么把破刀,而是拿著把手槍,跟誰我也敢碰碰,六塊錢的餉銀自然合不著賣命,可是泥人也有個土性,架不住碰在氣頭兒上??墒?,我摸不著手槍,槍在土匪和大兵手里呢。
明明看見了大兵坐了車不給錢,而且用皮帶抽洋車夫,我不敢不笑著把他勸了走。他有槍,他敢放,打死個巡警算得了什么呢!有一年,在三等窯子里,大兵們打死了我們三位弟兄,我們連兇首也沒要出來。三位弟兄白白的死了,沒有一個抵償?shù)?,連一個挨幾十軍棍的也沒有!他們的槍隨便放,我們赤手空拳,我們這是文明事兒呀!
總而言之吧,在這么個以蠻橫不講理為榮,以破壞秩序為增光耀祖的社會里,巡警簡直是多余。明白了這個,再加上我們前面所說過的食不飽力不足那一套,大概誰也能明白個八九成了。我們不抹稀泥,怎么辦呢?我——我是個巡警——并不求誰原諒,我只是愿意這么說出來,心明眼亮,好教大家心里有個譜兒。
爽性我把最泄氣的也說了吧:
當過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們中間已經(jīng)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遇見官事,長官們總教我去擋頭一陣。弟兄們并不因此而忌妒我,因為對大家的私事我也不走在后邊。這樣,每逢出個排長的缺,大家總對我咕唧:“這回一定是你補缺了!”仿佛他們非常希望要我這么個排長似的。雖然排長并沒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才干是大家知道的。
我的辦事訣竅,就是從前面那一大堆話中抽出來的。比方說吧,有人來報被竊,巡長和我就去察看。糙糙的把門窗戶院看一過兒,順口搭音就把我們在哪兒有崗位,夜里有幾趟巡邏,都說得詳詳細細,有滋有味,仿佛我們比誰都精細,都賣力氣。然后,找門窗不甚嚴密的地方,話軟而意思硬的開始反攻:“這扇門可不大保險,得安把洋鎖吧?告訴你,安鎖要往下安,門坎那溜兒就很好,不容易教賊摸到。屋里養(yǎng)著條小狗也是辦法,狗圈在屋里,不管是多么小,有動靜就會汪汪,比院里放著三條大狗還有用。先生你看,我們多留點神,你自己也得注點意,兩下一湊合,準保丟不了東西了。好吧,我們回去,多派幾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著吧!”這一套,把我們的責任卸了,他就趕緊得安鎖養(yǎng)小狗;遇見和氣的主兒呢,還許給我們泡壺茶喝。這就是我的本事。怎么不負責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來,我就怎辦。話要說得好聽,甜嘴蜜舌的把責任全推到一邊去,準保不招災不惹禍。弟兄們都會這一套,可是他們的嘴與神氣差著點勁兒。一句話有多少種說法,把神氣弄對了地方,話就能說出去又拉回來,像有彈簧似的。這點,我比他們強,而且他們還是學不了去,這是天生來的才分!
趕到我獨自下夜,遇見賊,你猜我怎么辦?我呀!把佩刀攥在手里,省得有響聲;他爬他的墻,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好嗎,真要教他記恨上我,藏在黑影兒里給我一磚,我受得了嗎?那誰,傻王九,不是瞎了一只眼嗎?他還不是為拿賊呢!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強迫給人們剪發(fā),一人手里一把剪刀,見著帶小辮的,拉過來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記上了。等傻王九走單了的時候,人家照準了他的眼就是一把石灰:“讓你剪我的發(fā),×你媽媽的!”他的眼就那么瞎了一只。你說,這差事要不像我那么去當,還活著不活著呢?凡是巡警們以為該干涉的,人們都以為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有什么法子呢?
我不能像傻王九似的,平白無故的丟去一只眼睛,我還留著眼睛看這個世界呢!輕手躡腳的躲開賊,我的心里并沒閑著,我想我那倆沒娘的孩子,我算計這一個月的嚼谷。也許有人一五一十的算計,而用洋錢作單位吧?我呀,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算。多幾個銅子,我心里就寬綽;少幾個,我就得發(fā)愁。還拿賊,誰不窮呢?窮到無路可走,誰也會去偷,肚子才不管什么叫作體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