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梭和胃口
做過《民約論》的盧梭,自從他還未死掉的時候起,便受人們的責(zé)備和迫害,直到現(xiàn)在,責(zé)備終于沒有完。連在和“民約”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中華民國,也難免這一幕了。
例如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愛彌爾》中文譯本的序文上,就說——
“……本書的第五編即女子教育,他的主張非但不徹底,而且不承認女子的人格,與前四編的尊重人類相矛盾?!栽诮袢湛磥?,他對于人類正當(dāng)?shù)闹鲝?,可說只樹得一半……?!?
然而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的《復(fù)旦旬刊》創(chuàng)刊號上梁實秋教授的意思,卻“稍微有點不同”了。其實豈但“稍微”而已耶,乃是“盧梭論教育,無一是處,唯其論女子教育,的確精當(dāng)?!币驗槟鞘恰案鶕?jù)于男女的性質(zhì)與體格的差別而來”的。而近代生物學(xué)和心理學(xué)研究的結(jié)果,又證明著天下沒有兩個人是無差別。怎樣的人就該施以怎樣的教育。所以,梁先生說——
“我覺得‘人’字根本的該從字典里永遠注銷,或由政府下令永禁行使。因為‘人’字的意義太糊涂了。聰明絕頂?shù)娜?,我們叫他做人,蠢笨如牛的人,也一樣的叫做人,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子,叫做人,粗橫強大的男人,也叫做人,人里面的三流九等,無一非人。近代的德謨克拉西的思想,平等的觀念,其起源即由于不承認人類的差別。近代所謂的男女平等運動,其起源即由于不承認男女的差別。人格是一個抽象名詞,是一個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點的總和。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點既有差別,實即人格上亦有差別。所謂侮辱人格的,即是不承認一個人特有的人格,盧梭承認女子有女子的人格,所以盧梭正是尊重女子的人格。抹殺女子所特有之特性者,才是侮辱女子人格?!?
于是勢必至于得到這樣的結(jié)論——
“……正當(dāng)?shù)呐咏逃龖?yīng)該是使女子成為完全的女子?!?
那么,所謂正當(dāng)?shù)慕逃?,也?yīng)該是使“弱不禁風(fēng)”者,成為完全的“弱不禁風(fēng)”,“蠢笨如牛”者,成為完全的“蠢笨如牛”,這才免于侮辱各人——此字在未經(jīng)從字典里永遠注銷,政府下令永禁行使之前,暫且使用——的人格了。盧梭《愛彌爾》前四編的主張不這樣,其“無一是處”,于是可以算無疑。
但這所謂“無一是處”者,也只是對于“聰明絕頂?shù)娜恕倍?;在“蠢笨如牛的人”,卻是“正當(dāng)”的教育。因為看了這樣的議論,可以使他更漸近于完全“蠢笨如?!?。這也就是尊重他的人格。
然而這種議論還是不會完結(jié)的。為什么呢?一者,因為即使知道說“自然的不平等”,而不容易明白真“自然”和“因積漸的人為而似自然”之分。二者,因為凡有學(xué)說,往往“合吾人之胃口者則容納之,且從而宣揚之”也。
上海一隅,前二年大談亞諾德,今年大談白璧德,恐怕也就是胃口之故罷。
許多問題大抵發(fā)生于“胃口”,胃口的差別,也正如“人”字一樣的——其實這兩字也應(yīng)該呈請政府“下令永禁行使”。我且抄一段同是美國的Upton Sinclair的,以尊重另一種人格罷——
“無論在那一個盧梭的批評家,都有首先應(yīng)該解決的唯一的問題。為什么你和他吵鬧的?要為他的到達點的那自由,平等,調(diào)協(xié)開路么?還是因為畏懼盧梭所發(fā)向世界上的新思想和新感情的激流呢?使對于他取了為父之勞的個人主義運動的全體懷疑,將我們帶到子女服從父母,奴隸服從主人,妻子服從丈夫,臣民服從教皇和皇帝,大學(xué)生毫不發(fā)生疑問,而佩服教授的講義的善良的古代去,乃是你的目的么?
“阿嶷夫人曰:‘最后的一句,好像是對于白璧德教授的一箭似的?!?
“‘奇怪呀,’她的丈夫說?!谷艘捕兴剐找病且欢ㄊ巧系鄣膶徟辛??!?
不知道和原意可有錯誤,因為我是從日本文重譯的。書的原名是《Mammonart》,在California的Pasadena作者自己出版,胃口相近的人們自己弄來看去罷。Mammon是希臘神話里的財神,art誰都知道是藝術(shù)。可以譯作“財神藝術(shù)”罷。日本的譯名是“拜金藝術(shù)”,也行。因為這一個字是作者生造的,政府既沒有下令頒行,字典里也大概未曾注入,所以姑且在這里加一點解釋。
(十二,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