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余論—史料的搜集編制及其歷史觀
《史記》一書,因為充溢著作者的批判精神,后來的學(xué)者以為《史記》一書系司馬遷發(fā)憤之作,因疑其對于史實的記述,不甚注意。例如班固就說過:“其言秦漢詳矣。至于采經(jīng)摭傳,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弊运我院?,學(xué)者多因襲班固之說,在《史記》中吹毛求疵。如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中,有《史記正誤》一篇,金王若虛有《史學(xué)辨惑》,明柯維騏有《史記考要》,清杭世駿有《史記考證》、梁玉繩有《史記志疑》、邵泰衢有《史記疑問》。這些學(xué)者的著作,對于《史記》,雖亦各有發(fā)明之處,然大抵據(jù)經(jīng)以證史,故其所疑者,未必可疑;其所正者,未必盡正。
我不是說,司馬遷對于史實的敘述,完全沒有疏漏或自相矛盾的地方;但我以為司馬遷的疏漏與自相矛盾,不是因為他不注重史實,或故意歪曲史實,而是因為他在整齊百家雜說,貫穿經(jīng)傳遺文之時,千頭萬緒,精力有時不能顧及之所致也。據(jù)我從《史記》中所知,司馬遷對于記錄史實,非常嚴謹。非根據(jù)古書,即根據(jù)訪問,從未隨便記一事,傳一人。
其根據(jù)古書之例,如司馬遷作《五帝本紀》,自唐、虞以下,則根據(jù)《尚書》,作殷、周本紀,則根據(jù)《尚書》、《詩經(jīng)》。他說:“自成湯以來,采于《書》、《詩》?!敝劣谧浴疤啤薄坝荨币陨?,他一再聲明“尚矣”,“尚矣”,“不可紀已”。故紀此“尚矣”之時,則擇傳說中之“其言尤雅者”,以為資料。
對于上古史如此,對于周以來的歷史亦如此。如司馬遷在《十二諸侯年表·序》曰:“太史公讀《春秋歷譜牒》?!痹凇读鶉怼ば颉罚瑒t曰:“太史公讀《秦記》。”在《秦楚之際月表·序》,則曰:“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按即《楚漢春秋》等)?!痹凇痘菥伴g侯者年表·序》,則曰:“太史公讀列封(按即封建諸侯的檔案)。”在《孔子世家·太史公曰》:“余讀孔氏書?!痹凇吨倌岬茏恿袀鳌ぬ饭弧罚骸坝嘁缘茏用瘴淖?,悉取《論語》弟子問,并次為篇,疑者闕焉?!弊鳌独锨f申韓列傳》、《孟子荀卿列傳》,皆曾讀其人之書。作《孫子吳起列傳》,則曾讀《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作《屈原列傳》,則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作《賈誼列傳》,則曰:“讀《鳥賦》?!弊鳌蛾戀Z列傳》,則曰:“余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弊鳌豆荜塘袀鳌罚瑒t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一言以蔽之,載之經(jīng)、傳者,必據(jù)經(jīng)、傳;其人有著述者,必讀其人之書。但司馬遷亦非凡書皆信,如“黃帝以來皆有年數(shù)”之“牒記”,因與“古文咸不同乖異”,司馬遷即不以為據(jù)。又如言怪物的《禹本紀》、《山海經(jīng)》,亦不置信。他在《大宛列傳·太史公曰》中云:“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司馬遷著《史記》,并非閉門造車,有若干史料,皆系身歷其地或親訪其人而得來。例如他作《河渠書》則曰:“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于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為利害也!”作《齊太公世家》則曰:“吾適齊,自泰山屬之瑯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弊鳌段菏兰摇罚瑒t曰:“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作《孔子世家》,則曰:“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迴留之,不能去云?!弊鳌睹蠂L君列傳》,則曰:“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乐畟髅蠂L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弊鳌缎帕昃袀鳌?,則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弊鳌洞荷昃袀鳌罚瑒t曰:“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宮室盛矣哉!”作《蒙恬列傳》,則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作《淮陰侯列傳》,則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余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弊鳌斗B滕灌列傳》,則曰:“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冢,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庭,德流子孫哉?余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边@些,都是親歷其地的例子。
還有親訪其人者。例如他作《游俠列傳》,就曾訪問過當(dāng)時的大俠郭解。他在《游俠列傳·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庇秩缢鳌独顝V列傳》,亦曾訪問過李廣。他在《李廣列傳·太史公曰》:“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詞?!彼抉R遷對于同時的人,大半可以訪問者必訪問,不僅對郭解、李廣二人為然也。至不能見其人者,則“視其友”。
司馬遷對于以前的古人,大概有圖像者,必觀其圖像。例如他在《留侯世家·太史公曰》:“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彼运钜蕴餀M沒有圖像遺留下來,不能狀其貌為遺恨。他在《田橫列傳·太史公曰》:“無不善畫者,莫能圖,何哉?”
此外,其史料亦有友人轉(zhuǎn)述者。如《項羽本紀·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刺客列傳·太史公曰》:“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薄痘羧ゲ×袀鳌ぬ饭弧罚骸疤K建語余曰。”
由此,可以證明,司馬遷對史實的記錄,并不是不注意。至于《史記》中所載史實,仍有疏漏抵牾之處者,則是著作家所難免。而且有一部分是司馬遷所不能負責(zé)的。例如《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出現(xiàn)了昭、宣、元、成諸帝的年號,《楚元王世家》記地節(jié)二年之事,《齊悼惠王世家》書建始三年者二,《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中,出現(xiàn)了揚雄的名字等等,這些都是后人所竄,非司馬遷之原作。
據(jù)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載,《史記》一書,至宣帝時,始由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發(fā)表于世。以后流布,頗有缺失,班固所見者已缺十篇。但班固僅說“十篇缺”,而未指明何十篇。張晏曰:“遷沒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倍亷煿艅t云:“序目本無《兵書》,張云亡失,此說非也。”總之,《史記》是經(jīng)過后人的纂補,這是很明顯的;因而其中有一部分錯誤,歸纂補者負責(zé)。
兩千年來,讀《史記》未有不盛贊司馬遷之文章者;誠然,司馬遷的文章真是氣勢磅礴,既沉重而又飛舞。但無論怎樣,文章總是司馬遷的余事。而且司馬遷也從來沒有在文字上去雕刻。他絕不故為深奧,作出一些讓他同時代的人看不懂的文章,以顯出自己的高深典雅;反之,他引用古文,多改為漢代當(dāng)時所通用的言語。例如他引《尚書》,絕不照抄“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而是改為“帝堯者,放勛”。如果司馬遷生在現(xiàn)在,他一定把這句話改為“傳說中的堯皇帝,他的名字叫放勛”。司馬遷不學(xué)《尚書》,而后來的史學(xué)家,偏要學(xué)《史記》。假如司馬遷死而有知,一定說:“這都是他不肖的門徒,只知模仿其皮毛,而不知師承其精神,見帝王則曰神圣,見革命的豪杰,則曰盜賊,何其無恥也!”
司馬遷的文章之好,不在于筆調(diào),而在于他善于組織史料。例如他傳伯夷,則錄其《西山之歌》,以顯其氣節(jié);傳孔、孟,則錄其言語,以顯其大道;傳老、莊,則錄其著作以顯其學(xué)派;傳屈、賈,則錄其辭賦,以顯其文章;傳儒林,則錄其師承,以顯其淵源;傳管、晏,則錄其政績,以顯其文治;傳田單、樂毅,則錄其戰(zhàn)伐,以顯其武功;傳蘇、張,則錄其游說,以顯其縱橫;傳貨殖,則錄其財產(chǎn),以顯其富厚;傳刺客,則錄其敢死,以顯其慷慨;傳游俠,則錄其重諾,以顯其俠義;傳滑稽,則錄其笑謔,以顯其諷刺;傳佞幸,則錄其賣身投靠,以顯其下流無恥??傊麑τ诿恳粋€紀傳的人物,都能抓住他的特點,闡揚他的特點,使這個被紀傳的人物,躍然紙上,蕭疏欲動。例如他寫刺客,不但從紙上飄起慷慨悲歌之聲,簡直是匕首當(dāng)前,鮮血射面。像以上所述,就是司馬遷的文章之所以成為千古的絕調(diào)。至若之乎也者,乃其余事。
自然,我不是說司馬遷的《史記》完美無缺,例如他的歷史觀受了騶衍終始五德說的影響,而帶著歷史循環(huán)論的色彩。他在《高祖本紀·太史公曰》中說:“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fù)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边@就是說,歷史的發(fā)展,即忠、敬、文的循環(huán)。所以他在《平準書·太史公曰》中又說:“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zhuǎn),一質(zhì)一文,終始之變也。”此外他又替漢高祖作出一些赤帝、白帝的神話,在《封禪書》中,又征引土德、水德的受命之說。于是用赤、白、黑,配合忠、敬、文,再配合金、木、水、火、土,歷史就在金、木、水、火、土的相生與赤、白、黑,忠、敬、文的循環(huán)中,在司馬遷面前打圈圈了。雖然,我們論一個人,總要根據(jù)他自己的時代。在司馬遷的時代,正是五行說高漲的時代,他怎能不受影響呢?假如我們以歷史的循環(huán)論而責(zé)司馬遷,那就無異責(zé)備殷人不該信鬼。
自司馬遷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歷史方法以后,兩千年來,中國的歷史家都奉為歷史學(xué)的正宗,凡寫著所謂正史,都用這種方法。一部二十四史,都是用紀傳體的歷史方法寫成的。一直到我們的今日,凡達官顯宦死了以后,政府都還有一道“宣付史館立傳”的命令,足見司馬遷在中國歷史學(xué)上的影響之巨大而悠久。
但是司馬遷的學(xué)生,從班固算起,沒有一個能夠望及項背的。中國的學(xué)者往往以《史記》、《漢書》相提并論,我以為這未免太恭維班固了。班固,充其量,也不過是司馬遷的學(xué)生中比較高明的一個。他用司馬遷的方法,寫成了一部西漢的歷史;而且關(guān)于武帝以前的歷史,連文章都是照抄《史記》的原文。如果說他在方法上有發(fā)明,那就是把司馬遷的“書”,改名曰“志”。如果說他在歷史學(xué)上也有創(chuàng)見,那就是去掉項羽的本紀,將漢代的歷史上推于楚漢之際。取消陳涉的世家,把他降入列傳。還有,就是加上了惠帝的本紀,辯護呂后的專政。所以若以《漢書》比《史記》,那真是瞠乎其后矣。
現(xiàn)在歷史學(xué)已經(jīng)進入了科學(xué)的階段,紀傳體的歷史方法已經(jīng)成了過去。但中國的歷史資料大半都保存在紀傳體的歷史著作之中;為了找歷史資料,我們應(yīng)該知道紀傳體的歷史方法。同時我并且以為即使在我們今日,紀傳體的歷史仍不失為一種保存史料最好的方法。因略論司馬遷的歷史學(xué),以說明紀傳體歷史方法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