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正月十二,我伴了S妹到務本去投考;順便跑到四馬路新遷的《北新》里去買了幾冊小書,又交涉好了我屢催不至的《北新》,掌柜的很客氣的讓我把二十一到二十三親自帶走。
歸來時是一個人了;又下起細雨來,上半時更是濛濛的越下越緊,令人格外覺得無聊。幸而車廂里人還不多,還能讓我從從容容地念著《北新》。我把三冊《北新》翻了翻,便發(fā)覺了觸目的題目,那就是《懷以仁》了!以仁這名字我也見過幾次了。不知在那一期的狂飆底封面上登過三個很大的字“王以仁”,接著便是一段許杰君的啟事,像《北新》上所登的一樣。當時我就怔了一怔,心里動了一動。但同舍的沈君說現(xiàn)在文藝界里很有以這種把戲為新書的廣告,他又舉出例來,(我現(xiàn)在也記不得了。)勸我不要上當,白替他們擔心。但當我一發(fā)覺這《懷以仁》的題目時,我立刻覺得這個情形竟是很嚴重了,沒有如沈君所說的一般,趣了!于是我就在連續(xù)的車身顛簸中把它讀完,滿懷充滿著又悵惘又激昂又幽遠的情緒。真是使我感動得忘其所以了!一站站下車的乘客在我面前走過我也不覺得,車中漸漸顯得空廓與靜寂的景象來也不覺得。只是抬起頭來望到窗外的煙雨迷漫中的鄉(xiāng)村,覺得十分難受!
接連著為俗務的紛擾,時局的恐怖,戀愛的痛苦所纏繞,腦子里一直沒安息過。白天里胡思亂想,黑夜里噩夢連篇,神思恍惚極了。到今夜忽然想起,又把這篇《懷以仁》細細的重讀了一過。緊張的心弦,悵惘的情緒,又都立刻回復過來。腦海里的波濤洶涌著,胸腔里的熱血奔騰著,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流罷!流罷!我生命的泉水呀……
你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你又把我甦活轉來了!”
我的感觸可說是多元的,一時實在不容易分析,尤其在像現(xiàn)在這樣感情興奮的時候。但我又怎能管得許多……
我是未嘗問世的青年;論理對于社會的滋味也嘗得很少,對于人情的底蘊也窺探得不多。但事實上我已深深的喝過了酸辛之酒,炎炎的燃燒著憤恨之火。這當然因為我的身世環(huán)境與別人不同的緣故。但我個性的孤傲,狂熱的同情,易感的多愁,頑皮的稚氣,卻很有幾分像以仁呢!因此他眼中的敵人和不滿,也和我眼中的敵人和不滿相同。我常在校里和同舍的友人說起:“現(xiàn)代的青年的下場,大概不出以下幾種:(一)醉生夢死,絕對的降服于社會的。(此派包括一切享樂或頹唐,得志或失意的人。)(二)努力奮斗,終于得到勝利的。(這當然是少數(shù)。)(三)屢戰(zhàn)屢北,無力抵抗而屈服于社會的。(一)(三)同是戰(zhàn)敗者,但(一)是懦弱卑劣的人,無恥的落伍者;(三)是威武不屈,富貴不移的大丈夫,戰(zhàn)敗的英雄!(一)是應受嘲罵的,(三)是值得憐憫的……”談話間我又常自擬:我將來一定要成為(三)種人吧???這是無疑的,我執(zhí)拗暴躁的脾氣,又秉有倔強不屈的遺傳性,我將來一定要遍體傷痕,暴尸沙場的!換句話說:我的將來就是過去的以仁和任叔之輩!以仁和任叔當時的環(huán)境,正如我現(xiàn)在的一樣。不用說,現(xiàn)在的中國哪一處不是陳腐的臭氣充滿著?哪一事不是惡劣的紳士把持著?他們都是吃人的老虎,殺人不見血的惡魔。他們張牙舞爪等著我們去送命呢!
“……其實呢,我現(xiàn)在處世深了,似乎知道一點處世的秘訣:我和以仁對于世上所發(fā)生的事情每看得太認真了。因了看得太認真,那么不如意的時候便難免憂憤填胸了。因為做了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是根本不要有責任心的呀……”
這是一段多么中肯而沉痛的話呀!
“看得太認真了!”是的,“看得太認真了!”每次母親罵市民的不顧公德,鄉(xiāng)董的貪污納賄,族人的無賴下流時,我總是勸她:“不要把世事看得太認真了!”實在她的態(tài)度的激昂使我大大不安起來。但我自己當事時,卻又不能自止,非痛罵一場,出口氣,洩了憤不得舒服!在旁人看來,未免太傻了?!翱吹锰J真了!”但中國現(xiàn)狀糟到如此,就是這種傻瓜太少!以仁的“看得太認真了!”,正是人心還未盡死的表征!正是命還未絕,尚有一線生機!處世嗎?處世的秘訣嗎?我根本就不懂得。我以為現(xiàn)代人所稱許的處世秘訣,實在是人類卑污虛偽怯弱的表現(xiàn)!
關于以仁的失戀,未免又引起我的“兔死狐悲”。這當然是一般少年所最易引起同情的問題。我雖未嘗過失戀的痛苦,但陷于多角形中的苦悶,也正不下于失戀呢!
“我自從接到你的長信以后,抱著莫大的絕望!我不應該再和你通信了!你為了我和她竟時常煩悶而憂愁,現(xiàn)在你也不必這樣了!你當我已過世了!當我沒有……!你的前途真是無量呢……也不必想著我了……
“你不要誤會我和你絕交,我也很愛著你呢!只是硬著頭皮寫這封信,寫這封和絕交一樣的信,也是為了你的身子起見呢!你這樣多愁多慮起來,不要愁懷了你的身子的嗎……
“倘使你……,請不要得新而忘舊……”
這是我從她前天的來信里所摘下的。她這種絕望的悲哀,矛盾的心里,活現(xiàn)于紙上!她這樣真誠的愛情,深藏在內的無限的說不出的情愫,叫我只有凄然無語!我還能說什么呢?天下之傷心,莫過于欲哭無淚!天下還有甚么文字能寫出我此時心中的委曲?還有甚么音樂能訴出我無告的悲哀……
“嗟夫,以仁,我聞天臺多名剎,你要我尋一個清凈的所在,寄我這已死的殘軀……”
喲!懺悔罷!懺悔罷!
我雖不識以仁,但他那“猴子臉”“八股先生”的神氣,“掬著朱唇”的生氣時的表情,“慘淡的燈光之下”的他酒醉時的悲哀,“死氣也恐怕將近了”的忱痛,一一的在我面前閃閂著。我將要捉住它們,永遠不讓它忘掉!永遠不讓它忘掉!
(一九二六年三月一日深夜于浦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