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在沒有經(jīng)過危險的時候，糊里糊涂的向前撞，什么危險境遇，也不去慎重考慮，及至一次碰壁之后，那就感到任何坦途，都有波折。那上海這地方，本來是大家逃難的所在，現(xiàn)在徐亦進(jìn)提到楊育權(quán)也是由上海來的，這就把唐大嫂的那個萬全之念，又大大的打了一個折頭。她斜靠椅子坐著，望了徐亦進(jìn)只管皺著眉頭。石效梅在衣袋里掏出一塊綠方格子綢手絹，擦著那其寬八寸的額頭，把厚嘴唇皮抿著，連連吸了兩口氣道：“這就難了，上海這地方。無論惹下什么亂子的人，都可以去躲避，小春一個賣藝的人，何至于鬧得上海這大地方都不容！”亦進(jìn)道：“倒不是我故意說這危險的話嚇人，我們自己總應(yīng)該估計估計我們的對頭，是哪一種人。楊育權(quán)這種流氓人物，在上海這花花世界，他能夠沒有一點布置嗎？在南京能和我們搗亂，到上海去，他們的伙伴，就不和我們?yōu)殡y嗎？”大家聽說，你望了我，我望了你，各各呆坐了一會，唐大嫂道：“管他們怎么樣，我們決計到上海去就是了?！币噙M(jìn)不敢再插言了，自斟了一杯茶，坐在一旁喝著。大家也正感到無詞可措，忽然聽到河廳扶欄外面，有人叫道：“徐老板，你也在這里嗎？好極了！”亦進(jìn)向那邊看時，不覺大吃一驚，只見陸影在扶欄下的石砌河岸上，伸出一截腦袋來，笑嘻嘻的向里面望著，亦進(jìn)答應(yīng)也是覺得不便當(dāng)，不答應(yīng)他，電覺得是不便當(dāng)。呃了一聲，只袋著點點頭。所有在場的人，都認(rèn)得陸影，而且還知道他和小春的關(guān)系，都隨了亦進(jìn)一笑，把臉色變了。唐大嫂臉色一紅一白，一時想不出什么話來說，卻連連的問道什么人？什么人？那陸影倒不怕全場人給他以難堪，已是整個身體，由河岸的石坡上走了來，隔著欄桿，就向唐大嫂深深的一鞠躬，接著笑道：“庸家媽，請你原諒我，我自己娜道我不應(yīng)當(dāng)來，不過有點要緊的事報告，報告完了，我立刻走開，你老人家可以讓我進(jìn)來嗎？”唐大嫂見他既行過禮，又說著是有要緊的事報告，這就聯(lián)想到他或者也會知道楊育權(quán)那方面一些消息，于是掉轉(zhuǎn)臉向徐亦進(jìn)道：“看他有什么消息報告，你去和他說說。”陸影雖沒有得著唐大嫂的回話，料著也不會因為自己進(jìn)來生氣，這就跳過欄桿來，同大家點點頭，唐大嫂斜了身體坐著，只當(dāng)沒有看見池，更也沒有誰替唐家招待。亦進(jìn)只得向前一步，將他衣袖牽牽，低聲道：“這邊坐罷?！闭f著，把他引到河廳最里面，靠了欄干邊隨張椅子上坐下，就近看他時，今天他穿的是藍(lán)大布長衫，頭發(fā)上也沒有刷油，臉上更沒有涂雪花膏，是一副很樸素的樣子。知道他今天來，是帶有相當(dāng)誠意的。

便對他使了一個眼色，因道：“自然陸先生是專程前來的，有什么要緊的話嗎？”陸影并不把聲音放低，只照平常的語調(diào)答道：“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楊育權(quán)那里辦事，據(jù)他說姓楊的一定要和唐小姐為難到底，就是這巷子口上，也有他們特派的偵探，三小姐移動一步，他們也監(jiān)視著，這樣鬧下去，在現(xiàn)在的南京城里，那結(jié)果是不準(zhǔn)想得的！我聽了這話，曾經(jīng)跑到這巷口子上張望一下，可不是，那里很有幾個鬼頭鬼腦的人呢！我不揣冒昧，叫了一只船，由淮清橋老遠(yuǎn)的劃到這河廳上來；一路并沒有遇到什么船，大概他們是不會注意到河上這條路的，我的意思，唐家媽可以和三小姐坐了這只船到淮清橋去，由那里叫一部汽車，趕快出城，隨便找個地方，暫躲兩三星期回來?！碧拼笊┎坏人言捳f完，從中插了一句道：“徐二哥，這話不用向下說了。我寧可讓姓楊的砍上兩刀，我不能隨便和那種無聊的人一路走?！标懹澳樢患t偷眼看唐大嫂時，見她還是將背對了人，臉朝著天井，因起了一起身子，向亦進(jìn)道：“徐老板，你想我不能那樣不知進(jìn)退，還敢陪了唐家媽坐船，我立刻由這里大門出去，在附近一個朋友家里坐一會子，坐來的船，我約好了的，是來回路程，錢也先付了。唐家媽愿意走的話，可以坐了這船去。船夫會在這里等著的?！碧拼笊┞犓f，并不一路同行，似乎他還沒有什么惡意，不應(yīng)聲，也不反對。徐亦進(jìn)沉吟著道：“陸先生這意思倒也……”石效梅道：“這個辦法倒也使得，唐家媽若有意這樣做的話，我愿陪了你母女二人上船，萬一在路上有了什么意外發(fā)生，我還可以助二位一臂之力?！眲⒙樽拥溃骸爱?dāng)然我們也送你老人家去?！碧拼笊┏烈髦溃骸斑@個辦法?！标懹斑@就站起身來道：“過去的事，請?zhí)萍覌尣灰罹?，這是我良心鼓動，到這里來表示心跡，我也不敢說這個辦法行得通，究竟怎樣？請你老人家自己斟酌，不過要趕快拿穩(wěn)主意。就是不走，也應(yīng)當(dāng)早早的另想別法，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對，不敢在這里久坐，我告辭了。”說著，又向唐大嫂鞠了個躬，回頭又笑著向大家點點頭，說聲再會，轉(zhuǎn)著身竟自走了。唐大嫂將手向三毛招了兩招，又將嘴巴向前一努，三毛會意，跟著陸影的后影，走了出去，直到陸影把整截巷子都走完了，還站在大門口靜靜的望了一會，然后走進(jìn)來向唐大嫂笑道：“真走了?！彼溃骸斑@不是一件怪事嗎？這混帳東西，我看了他就七竅生火，他居然敢到我家里來獻(xiàn)殷勤。”說著，站起來將手連連拍了兩下。石效梅道：“這個時候，不是鬧閑氣算舊帳的時候，也許是他的良心沖動，覺得要在這危難之時，也來出一點力量，才對得住唐家媽。要不，他把船帶來之后，就不這樣的匆匆要走開了?！碧拼笊c了一根紙煙抽著，默然的沉思了一會，因道：“我思，坐了船走，縱然沒有什么好處，也沒有什么壞處。那末，請石先生劉老板送我娘兒兩個一趟。各位請坐，我去收拾一點簡單的行李?！闭f著，她進(jìn)房去了。大家在河廳里參議了一會，覺得讓小春由河道走去，這是一著冷棋，楊育權(quán)決所不料的，果然他在巷口上布有防哨的話，這樣走是最好了。不到半小時，唐大嫂已經(jīng)收拾兩只小提箱，和小春一人提了一只走出來，二春隨在后面，只管撅了嘴。唐大嫂道：“我們都走了，家里一盤散沙，那怎么辦呢？你先把家里東西檢點，過了兩天，你也到蘇州去找我們就是了?！笔返溃骸霸趺从肿兞酥鲝埖教K州去呢？”唐大嫂道：“你們不是說上海也去不得嗎？我們既然拼不過人家，那也沒有別的話說，只有變著喪家之狗，人家向西打，我們向東跑，遠(yuǎn)遠(yuǎn)的躲開人家的靴尖了事。花錢受氣那倒是我們的本等。”石效梅道：“到蘇州去也好，這是姓楊的所不注意的地方！”

二春道：“蘇州是人家所不注意的地方，我們躺在家里不出去，可是人家所注意的地方了。”說著，又把嘴巴鼓了起來。唐大嫂道：“這有什么鼓起嘴巴的？除了家里有王媽陪著你之外，車夫可以跑路買東西，其余什么外事來了，有汪老太可以和你作主。就是趙老板徐老板，你要有什么事，派個人去找他，他能不來嗎?！彼诶镎f到哪個，就向哪個看上一眼，望到徐亦進(jìn)臉上時，他真感到有些兒受寵若驚，立刻微彎了腰向唐大嫂道：“只要有這里二小姐一句話，就派我作府上的看家狗，整日在大門外坐著，我也沒有什么話敢推辭?！彼且馑颊\懇的表現(xiàn)，讓他把全臉的笑容一齊，收起。說到看家狗那句話，正好有二春養(yǎng)的一只小哈吧兒，在他腳下轉(zhuǎn)動，他就向那只狗一指，把身子歪斜著，作個臥倒的樣子。石效梅看到，不覺捏了手上的大格子花手絹，將嘴掩起來一笑。他這樣一做作，引得全場的人跟著一笑。連唐大嫂禁不住也扭了頭笑道：“言重！言重！”二春先是撲嗤一聲笑起來，隨后趕快轉(zhuǎn)身軀兩手扶了一張茶幾邊沿，嘻嘻的笑著。這么一來，把全場人那分緊張情形，都松懈下來。亦進(jìn)紅了臉站著，很久說不出什么話來，還是唐大嫂道：“大家不要笑，徐老板倒實實在在是一番好意，這船也不能多等了，我們走罷。各位，所有我力量不能達(dá)到的事，都請各位幫忙，我是余情后感。”說著，開了河廳的后門，引了小春出去。小春這時穿了一件藍(lán)竹布長衫，不施脂粉，僅僅把頭發(fā)梳光了，提了一只小提箱子，隨在母親后面走著。腳下穿一雙半高底白漆皮條編花皮鞋，漏著肉色絲襪，前一只腳量著后一只腳走，似乎帶些病態(tài)。唯其如此，洗盡了鉛華，更顯著處女美。而大家望了她走去，也覺得楊育權(quán)食指大動，不為無故，如今走了也好。因之大家只是望著，目送她們下船。只有王大狗隨在石效梅劉麻子之后，層層的下了河廳外秦淮河岸的石級，直走到水邊上來。唐大嫂在船上一回頭道：“大狗，你到哪里去？”大狗躊躇著道：“剛才大家說話，沒有我說話的地位，現(xiàn)在……說著，他牽牽短藍(lán)布夾襖的下擺，又抬起手來，摸了兩摸頭發(fā)。”唐大嫂道：“你有什么意思？你只管說，你為我們跑路費(fèi)精神，都是好意，我還能見怪你嗎？”大狗道：“那我就直說了！這個姓陸的，你老人家是知道的，當(dāng)著三小姐在這里，我看他腦子里頭，不會出什么好主意？你老人家一路上可要小心！我本來愿跟著你老人家去，可是有這兩位在船上，我跟著也不象?！碧拼笊┞犓脑挘挂灿悬c動心，有什么話還沒說出來呢。小春就沉著臉道：“憑你這樣說，一個人作錯了一件事，那就件件事壞到底？你現(xiàn)在也算是個好人了，你就不想想你以前作的事嗎？開船開船，舶上再不要人上來了?！闭f著，她將手連連的敲了幾下船板。王大狗微笑著沒有作聲，站著不敢動。自然，船也就開了，大狗回到河廳上來，亦進(jìn)埋怨著道：“有道是疏不間親，你是什么資格，偏要在三小姐面前說陸影的壞話?！蹦峭衾咸锒肆艘恢凰疅煷?，坐在天井那方，前進(jìn)房子右壁門下坐著，因笑道：“徐老板這句話，說的倒也不妥當(dāng)。唐嫂子要在這里聽到，恐怕見怪要更厲害呢？你不要看秦淮河邊上的人，吃的都是那一行飯，可是講起規(guī)矩來，比平常人家還要規(guī)矩得多呢！”說時，二春正由廚房里提了一壺?zé)岵鑱砭次醋叩目?，汪老太將手上的紙煤，指著二春道：“你看她，哪一樣不比人家大小姐來得好，我就勸她娘，秦淮河夫子廟一帶，是一口染缸，不為著吃飯穿衣，女孩子們就讓她清清白白的，遠(yuǎn)走他方，何必住在這染缸邊！”二春把茶壺放在桌上了，回轉(zhuǎn)頭來笑道：“你看汪老太說得這樣容易，遠(yuǎn)走他方，我們向哪里走呢？我就是這個家，也沒有第二處?！蓖衾咸Φ溃骸霸趺礇]有第二處呢？你快一點到外面去交際交際，找個男朋友，先戀愛再……”

二春望了她道：“這么大年紀(jì)的人，和我們小孩子說笑話。”說著，又跑上廚房去了。汪老太吸著煙道：“這有什么難為情的？現(xiàn)在的姑娘，哪一個不是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牡酵饷嫒フ艺煞?。小春就比她臉老得多，開口戀愛，自由，閉口戀愛，神圣?！倍簝墒钟峙趿艘槐P子蟹殼燒餅，放到桌子上，一面走著，一面笑道：“好了不用說了，請你老人家吃燒餅罷?！蓖鯆屢捕肆艘淮蟊P包子，到堂屋里來，笑道：“我們二小姐的心事，只有我知道?！倍夯剞D(zhuǎn)頭來喝了一聲道：“看你這不發(fā)人品的樣子，還要說笑話?！蓖鯆屧歉怂竺孀叩模搅俗雷舆?，卻搶上前一步，搶到二春的左手，把一只大盤子送到桌上，二春頭向右邊，恰好參商不相見。徐亦進(jìn)慢慢的走向前，正好與王媽站著的地方不遠(yuǎn)，二春這一喝，就喝在亦進(jìn)身上。亦進(jìn)本來就透著有點難為情，二春這么一喝，更讓他兩臉腮紅著，直暈到頸脖子后面去。在場的人，哈哈一聲，哄堂大笑，把二春臊得喲了一聲，扭轉(zhuǎn)身子就跑回房子去了。亦進(jìn)想著：大家只管難為情，決不是辦法。就直立著，正了顏色道：“我算不了什么，誤會的事，誰也是有的。大家笑著，讓人家二小姐難為情，現(xiàn)在人家是什么心情?！碧岬竭@里，大家自是不好意思跟著嘲笑，就圍了桌子喝茶吃點心。剛把點心吃完，只見劉麻子額頭上的汗珠子，像雨點般向臉上淋下，那每顆麻子漲得通紅，更是不用說，站在天井那邊，他兩手捏了拳頭捶鼓似的亂晃，兩只腳連連的頓著，抖著嘴唇皮子道：“這……這……這是怎么好？這……這……這實在……是想……不到的事？”趙胖子向來沒有看到劉麻子這樣著急過，手上正抓了一個包子向嘴里塞著，這就站起身來，口里呵嚕呵嚕著問他，只把兩只肉泡眼亂映，劉麻子道：“唉！你看我們這些個人，會上了姓陸的這拆白黨一個大當(dāng)！”亦進(jìn)也迎著問道：“究竟是什么事？請劉老板快說?！?

劉麻子走到河廳來道：“你看我們哪里是逃難，我們是送羊入虎口。到了淮清橋，船一攏岸，就有幾個不尷不尬的人在馬路上站著。我覺得苗頭不好，可也想不到會出什么亂子。到了那里，決沒有退后之理，硬著頭皮子只好向前走。”二春已是由房里跑出來，搶著問道：“怎么樣？怎么樣？我娘呢？我妹子呢？”劉麻子道：“聽我說，我和石先生兩個人在前，唐家媽和三小姐在后，走到了馬路上，這就有幾個人擁上前來，不問好歹，三個人圍著庸家媽。三個人圍著三小姐，帶推帶拉，把她們擁上路邊一部汽車上去。同時，兩個人站到我面前，兩個人站到石先生面前；站在我面前的一個大個子，就把家伙在衣襟底下伸出來了，他輕輕的對我說，少多事。”二春道：“我娘就讓他們攤上汽車去，叫也不叭一聲嗎？”劉麻子道：“怎么不叫，就是三小姐也是手打腳踢，口里亂叫，可是那幾個動手的，也都是亡命之徒，怎能拼得過他們?！倍旱溃骸扒嗵彀兹罩?，打劫搶人，街上就沒有一個人管閑事的？”劉麻子道：“哪個敢管閑事，眼見得嗚的一聲，汽車開走了。汽車開走了很遠(yuǎn)，那兩個監(jiān)視著我的人，才笑著向我說，憑你這樣子，就可以出來保鏢嗎？我恨不得咬他，們兩口?！倍旱溃骸安灰f這些閑話了，你知道他們把我娘送到哪里去了嗎？”劉麻子道：“我看到車子開著往北走，到哪里去了不曉得。”二春道：“你沒有問一問石先生嗎？”劉麻子道：“石先生嚇癱了，兩只腳一步動不得，我還是叫了一部洋車，把他拉起走的。”二春道：“那樣說，我娘不曉得讓他們帶到什么地方去了？”說著，兩行眼淚，由臉腮上同拋下來，接著窸窸窣窣只是哭，大家也是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王大狗沉著臉子把胸微挺起來，因道：“剛才我要是跟唐家媽去了，或者不至于落得一點結(jié)果沒有？過去的事，不用說了，若照著我的看法，唐家媽現(xiàn)時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一點。拼了我這條命不要，我也要去打聽一些消息出來。”說著，端起一大杯茶來，一口喝盡，又點了一支煙卷，銜在嘴角上，然后交代了一句，請各位在這里等消息，扭轉(zhuǎn)身軀，就向外走。劉麻子招著手道：“來來，大狗，你往哪里撞？滿南京城，地方大得很，你都去尋找嗎？”大狗道：“我自然有點影子，不過我不敢說一定找得到?！币噙M(jìn)也瞪了眼道：“你到哪里去找？你就直說出來罷。難道你還怕說出來，我們這些人還會走漏風(fēng)聲嗎？”大狗周圍看看，又走近了眾人，因道：“我想，劉老板總也聽到說過的，有幾個夫子廟的老玩客，在寒澗路設(shè)了一個秘密機(jī)關(guān)，專把夫子廟的小姐們騙了去，關(guān)在那屋子樓上，四周是他們自己的洋房圍著，跑不脫，也叫不到人去救，象姓楊的這家伙，這地方有個不通氣的嗎？我就猜著有八成送在那里?！倍翰林蹨I道：“果然是在那里，倒不怕，又不是強(qiáng)盜窩，有我娘在那里，總可以想些辦法。”亦進(jìn)道：“雖然他們是把三小姐和唐家媽一車子裝了去的，他們決定不會把兩人放在一處。”

二春向劉麻子問道：“是有這樣一個地方嗎？”劉麻子道：“聽是聽到說過，但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币噙M(jìn)道：“既是有這么一個地方，恐怕不是隨便可以進(jìn)去打聽消息的，把一個人跟著大狗去罷。”大狗道：“那千萬來不得，這不是打架，要人多手眾，我一個人自由自便的，有了人在我后面跟著，倒叫我拘手拘腳的了。下午三點鐘，我一定來回信?！彼f著，徑自走了。劉麻子道：“大狗說是那樣說了，未必靠得住，我也去托托朋友。分路想法子。我想，不過人吃一點虧，憑姓楊的怎樣厲害，他總不能隨便殺人。”二春將手指著他，把腳一頓道：“算你說得出這樣寬心的話，姓楊的不殺人，他的作法，比殺人還要厲害呢！”亦進(jìn)道：“閑話我們不說了，我們分路先去打聽消息要緊。無論是誰來了，請二小姐告訴他，三點鐘在這里會面。我們也好碰頭，交換消息?！闭f時，劉麻子已經(jīng)走向前面那進(jìn)屋子去了。二春站在天井屋檐下，皺了眉頭道：“大家都走了，讓我心里倒有些著慌。”亦進(jìn)繞了天井廊檐，也走到前進(jìn)鼓壁門邊來了，聽了這話，回身望了她，又走回了幾步，笑道：“二小姐也害怕。”二春低頭想了一想，因道：“害怕我并不害怕，不過我心里頭說不上什么緣故，有些慌張。”亦進(jìn)道：“這是二小姐不自在，所以覺得心慌，其實并沒有什么事，汪老太在這里，有什么事，她老人家盡可以照應(yīng)二小姐的?！蓖衾咸m不吸水煙了，還是把水煙袋斜抱在懷里，身子微微的靠著門，臉上帶了一些微笑，二春不知她這微笑的意思在哪里，好端端的把臉紅了，低了頭，將鞋頭撥弄階沿石上幾張小紙片。亦進(jìn)站看出了一會神，因道：“這樣罷，兩點半鐘以前，我準(zhǔn)來?！倍哼€是那樣站著，沒有答復(fù)。亦進(jìn)感到無趣，悄悄的走了。汪老太在衣袋里掏出了火柴，又燃了紙煤吸水煙，向天井里噴出一口煙，笑道：“二姑娘，你看徐亦進(jìn)為人怎么樣？”二春抬起頭來笑道：“我哪里知道?！蓖衾咸溃骸翱上麤]有一點根基，要不，我真會在你娘面前做一個媒人。”二春道：“人家正有著心事，你老人家還有工夫開玩笑?！蓖衾咸溃骸熬褪菫橛辛私裉爝@樣的事，我才想起了這種話。女孩子長大了，還留在娘家，那總是一件煩人的事。憑我這雙看人的眼睛，我有什么看不出的?！倍郝犃诉@話，也沒插言，默然的向前面走著。王媽由后面追上來，叫道：“家里沒人，二小姐要向哪里去？”二春回頭道：“我心里煩不過，到大門口去看看，作好了飯來叫我?！彼@樣說著，經(jīng)過了幾進(jìn)堂屋，少不得在每進(jìn)堂屋里都稍坐片時，因為家里出了這件事，鄰居都知道了，有人慰問，少不得坐下來和人家談?wù)f幾句，一直至大門口時，總有一小時?；炝诉@樣一大上午，也就十一點鐘了。二春站在大門口，對巷兩頭望著，并也沒有什么異樣。于是一手又了門框，半斜了身子，閑閑的站著。也不過二十分鐘，一個穿白制服的人，匆匆的走近了來，在他制服的領(lǐng)子上，用紅線繡了四個字，偉民醫(yī)院。他走到面前，更現(xiàn)出了他帽徽上的紅十字。二春正奇怪著，怎么有個醫(yī)院的人向這里來，誰請醫(yī)生了。

這樣，那個人索性取下帽子，向二春一點頭笑道：“請問，唐家是住在這屋子里嗎？”二春道：“是的，你們醫(yī)院里有什么事找她家？”那人道：“有個唐黃氏受了傷，有人送到我們醫(yī)院里來了，傷重得很，請她家里去個人。”二春道：“這話是真的嗎？”說這話時，心房已是撲撲亂跳。那人道：“這種事，也能說得玩的嗎？”二春道：“你有什么憑據(jù)？”那人反問道：“你是唐家人嗎？”說時，兩眼在二春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二春掙紅了臉，只管跳腳，因道：“我自然是唐家人，我不是唐家人，我問你這些話作什么？”那人聽說，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來交給她看，二春接過來看時，是鉛印的字，人名地點時間，卻是用自來水筆填的，最后還蓋了醫(yī)院的一方圖章，顯然是真的。因道：“我就是她家人，我去看她，要帶什么東西嗎？”那人道：“用不著，我們醫(yī)院里有汽車，在馬路上等著?！倍赫f聲請你等一等，我就來，立刻拿紙條跑到家里去告訴王媽，將唐家媽留下的幾十塊家用錢，一齊揣在身上，就跑了出來。王媽由前面跟著送出來，還道：“二小姐，我同你一塊兒去吧！你一個人去怕是不大妥當(dāng)吧？”二春道：“都走了，哪個看家呢。況且劉老板下午要來，也等著我們的話。大家跑一個空，事情就沒有人接頭了?！闭f時她到了大門口，見那個醫(yī)院的來人，還閑閑的背了兩手站著，在看門框上面的門牌。二春道：“累你等了，請走罷！”那人也沒多說什么，就在前面引路。二春走著路，回頭向王媽道：“回頭劉老板徐老板來了，請他們趕快就到醫(yī)院里去看看，說不定還有事情要他們幫忙的?！边€沒得著王媽的答復(fù)，看到那個醫(yī)院的來人已走向前了很遠(yuǎn)，只得放快了腳步，跟著跑向前去。到了馬路上，攔了小巷子口，就放著一輛流線型的漂亮汽車，把路攔住，那人搶上前一步，把那汽車門打開，讓二春上車去。二春一看，那是一輛華麗的汽車，并不是醫(yī)院里用著接人的。而且汽車兩邊，并沒有紅十字的記號。自己正在打量著，那人和車上的司機(jī)，都催著快快的上車。二春也沒有深加考慮，就跨上車去。自己還沒有在車座上坐穩(wěn)呢，車門是咚的一聲關(guān)著了，接著，身子向后一跌，車子已開走了。那個穿白制服的人，和司機(jī)人坐在并排，卻回過頭來，隔著玻璃板對二春咧牙一笑。二春看他那笑容帶了一些陰險的意味，自己也覺著這人怕不懷好意?？墒且焉狭塑囎樱囎佑峙艿孟喈?dāng)?shù)目?，也沒有法子去問他的究竟，只好到了醫(yī)院再說。車子是順了一條寬大的馬路，開足了馬力，向前直跑，跑了二十分鐘之后，車子走上園圃地帶，四周只有很零落的人家。記得偉民醫(yī)院，是在一條繁盛的街道上，現(xiàn)在所走的路，好像是到后湖去的，那完全不對。便用手敲著座前的玻璃板，去驚動前面的人?？墒侨文阍鯓忧?，前面的人也是不理。這樣又是十分鐘，車子已經(jīng)到了一座洋樓面前，那洋樓前面，圍著青磚圍墻，大開了鐵柵大門，等車子進(jìn)去。車子一直開到大門里面院子里停著，司機(jī)開了車門，點著頭道：“二小姐，到了，請下車?！?

二春道：“這是醫(yī)院嗎？”司機(jī)道：“不管是醫(yī)院不是醫(yī)院，你娘你妹子都在這里，你進(jìn)去看罷。”二春猶豫了一陣，覺得老坐在車子上也不是辦法，只好走下車子，回頭一看，那鐵柵大門，已是緊緊的關(guān)起。便向站在面前的那穿白制服的人道：“什么、道理？你把我騙到這地方來？”那人笑道：“真的，你娘在這前面樓上，她叫我去接你來的。”二春將身子向大門口奔去，這院子里站有四五個男人，只是笑了望著她，誰也不來攔阻。二春伸手抽動門閂，就打算開門，不想門是關(guān)閉緊了，再加上一道鎖的，開弄了很久，休想搖撼那大門分毫。那院子里站著的男人，透著很得意，同時前仰后合的，哈哈大笑。那個穿白制服的人彎了腰笑著，站在臺階上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她道：“你用力開門罷，開了門，就讓你出去。”二春不開門了，扭轉(zhuǎn)身來，跳著腳道：“清平世界，你們敢青天白日搶人嗎？”那人抬了一抬肩膀，又用手一摸嘴巴微笑道：“那很不算稀奇。”二春看到靠院墻有一把長柄掃帚，拿過掃帚柄，就直奔了那人去，她是想實行王大狗的主張，要和人家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