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田洙遇薛濤聯(lián)句記

剪燈馀話 作者:李昌祺


田洙遇薛濤聯(lián)句記

五羊田洙,字孟沂。洪武十七年甲子四月,隨父百祿赴蜀成都教官。洙清雅有標致,書畫琴棋,靡所不曉。諸生日與嬉游,愛之逾于同氣。凡遠近名山勝境,吟賞殆遍。嘗曰:“吾平生懶事聲利,但長得好處登臨足矣!”明年秋,百祿將遣回,洙母不忍舍。乃曰:“兒來未久,奈何使去?且官清氈冷,路費艱難,公宜再思?!卑俚撃酥\于諸生之親厚者,使開館于人家,一則自可讀書進學,一則藉俸金為歸計。諸生深幸洙留,遂薦于附郭大姓張氏。次歲丙寅正月十八日設(shè)帳,庠序朋好,群送以往。張大喜,開宴,待為上賓,且謂百祿曰:“令嗣晚間免回,可令就宿舍下?!卑俚撛S之。

至二月花晨,洙解齋歸省。偶經(jīng)一所,境甚幽僻,山下皆桃樹,花方盛開。洙愛之,小立徘徊。忽見桃林中一美人,延佇花下,洙不敢顧而去。爾後經(jīng)從,美人必在門首。一日,洙過,偶遺所得俸金,美人命婢拾以還洙,洙感激。明日,詣謝。至門,丫鬟入報曰:“前遺金郎來矣!”請入內(nèi)廳,美人出相見,笑問曰:“君非張運使宅西賓乎?”洙曰:“然!”且謝還金事。美人曰:“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即吾西賓也,奚謝為?”洙起揖曰:“敢問夫人名閥為誰?與敝東何親?”美人曰:“此為平姓,成都故族也。妾文孝坊薛氏女,嫁平幼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弊?,茶至再,洙辭出,美人留之曰:“今夕且宿寒舍,若賢東知君至此,而妾不能為一款曲,惶愧殊甚!”即陳酒饌,設(shè)二席,與洙耦坐。坐中勸酬極至,語雜諧謔。洙以其張氏姻婭,不敢少縱。美人曰:“聞君倜儻俊才,雅能賦詠,何至作儒生酸乎?妾雖不敏,亦頗解吟事。今既遇賞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因盡出其家所藏唐賢遺墨示洙,其中元稹、杜牧、高駢詩詞手翰尤多,皆真跡,炳然如新。洙玩之不忍釋手。

美人麾婢撤去舊俎,別出佳肴,中多異味,不能識。取玻璃杯酌洙。洙口占一詩曰:

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處遇嬋娟。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臺雲(yún)雨仙。

美人曰:“佳則佳矣,然短章寂寥,不足以盡興;用‘落花’為題,共聯(lián)一首如何?”洙曰:“謹如教?!泵廊顺唬?

韶艷應(yīng)難挽,芳華信易凋〔薛〕。綴階紅尚媚〔洙〕,委地白仍嬌〔薛〕。墜速如辭樹〔洙〕,飛遲似戀條〔薛〕。蘚鋪新蹙繡〔洙〕,草疊巧裁綃〔薛〕。麗質(zhì)愁先殞〔洙〕,香魂痛莫招〔薛〕。燕銜歸故壘〔洙〕,蝶逐過危橋〔薛〕。粘帙將晞露〔洙〕,沖簾乍起飆〔薛〕。遇晴猶有態(tài)〔洙〕,經(jīng)雨倍無聊〔薛〕。蜂趁低兼絮〔洙〕,魚吞細雜薸〔薛〕。輕盈珠履踐〔洙〕,零亂翠鈿飄〔薛〕。鳥過生愁觸〔洙〕,兒嬉最怕?lián)u〔薛〕。褪英浮雨澗〔洙〕,殘蕊漾風潮〔薛〕。積徑教童掃〔洙〕,沿流倩水漂〔薛〕。媚人沾錦瑟〔洙〕,瀹茗入詩瓢〔薛〕。玉貌樓前墮〔洙〕,冰容夢里消〔薛〕。芳園曾藉坐〔洙〕,長路或追鑣〔薛〕。羅扇姬藏瓣〔洙〕,筠籬仆護苗〔薛〕。折來隨手盡〔洙〕,帶處近環(huán)焦〔薛〕。泥涴猶凄慘〔洙〕,瓶空更寂寥〔薛〕。葉濃陰自厚〔洙〕,蒂密子偏饒〔薛〕。豈必分茵溷〔洙〕,寧思上砑硝〔薛〕。香馀何吝竊〔洙〕,珮解不煩邀〔薛〕。冶態(tài)宜宮額〔洙〕,癡情妒舞腰〔薛〕。妝臺休浪拂〔洙〕,留伴可憐宵〔薛〕。

聯(lián)成,美人出小箋寫之,寫訖。夜已二鼓,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魚水歡情,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洙曰:“慎勿輕言,若賢東知之,彼此名節(jié)喪盡矣?!贝稳眨耘P獅玉鎮(zhèn)紙一枚贈洙,送至門外,曰:“無事再來,勿效薄幸也。”洙遂紿館東曰:“老母相念至深,必令歸家宿歇,不敢留此?!别^東信之,洙由是常宿美人所。逾半年,人無知者。惟賞花玩月,舉白弄琴,曲盡人間之樂。

一夕,與洙論詩曰:“唐人喜作回文,近時罕見。”洙曰:“惟夫人柔情幽思,談笑為之,若予荒鈍,無復(fù)措辭。”美人笑曰:“請試命題,以求教益!”洙遽曰:“四時詞也?!泵廊思促x詩曰: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井寒。香篆裊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孤燈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xiāng)。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guān)城。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讀與洙聽,洙嘆其敏妙,將濡毫屬和。美人曰:“政所謂木桃瓊玖,敢望報乎?”洙答曰:“真乃是‘白雪’雜‘陽春’,難為和耳?!币噘s四韻曰: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黃添曉色春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日絢紅霜葉赤,薄煙籠樹晚林蒼。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xiāng)。

風卷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美人且讀且笑曰:“絕妙好詞,但兩韻俱和則善矣?!变ㄔ唬骸熬硬挥嗌先?,輸一籌耳。”洙因曰:“蜀中山水奇勝,自昔以來,多產(chǎn)佳麗。若昭君、文君、薛濤輩,以夫人方之,迨亦有優(yōu)劣乎?”美人曰:“昭君遠嫁胡沙,卓氏當壚可恥,貌美命薄,俱受苦辛。使子遇薛濤,亦不啻如今日也。由是言之,固為優(yōu)矣?!变ㄔ唬骸皾伺?,何敢上擬夫人。但其才貌,亦可謂難得者。余嘗讀秦再思《紀異錄》云,高千里鎮(zhèn)蜀,嘗開宴,改一字令曰‘口,有似沒量斗?!瘽唬骸ǎ兴迫龡l椽。’高曰:‘奈何一條曲?!瘽唬骸喙惺箾]量斗,窮酒佐三條椽有一條曲,又何足怪!’婦人敏贍,誠未易比?!泵廊嗽唬骸白又淙?,而不知其所以然,如此之類,特戲笑之語耳。若其‘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云萬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之作,可以伯仲杜牧。而尤善制小箋,至今蜀人號薛濤箋。而子以妓女薄之,非知濤者也?!本屏T就枕,洙饋以八珠耳榼一付。美人謝曰:“謹當佩服,猶君子之常在耳邊也?!?

又逾時,洙母病,遂輟講,歸侍湯藥。如此三月馀,方愈。美人訝其久不來,恐有他遇,乃賦《懊惱曲》怨之。會洙母疾愈,復(fù)入齋,是夕,即造平氏。美人迎謂曰:“何久別耶?”洙以實告。美人曰:“三月不違人,今違人三月矣?!变☉蛑唬骸叭虏恢馕?,知肉味在今夕矣?!闭勚o間,出前曲示洙,曲曰:

黑鉛鑄劍難為鋒,碧芰制衣寧御風?歙漆阿膠忽紛解,清塵濁水何由逢?請看綠草南園蝶,并宿花房花亦悅。鴛鴦頭白不相離,那學秋胡便長別!東鄰美女紅玉梭,雪縷鳳機成素羅。雨意雲(yún)情肯輕許,縱然折齒將如何?深深永巷閑風月,錦帳蘭缸淚如血。血點年深久尚紅,至今灑在同心結(jié)。

洙愛其才色,眷戀愈深。美人亦重洙文采,傾竭不吝。謂洙曰:“向時聯(lián)句,未盡高情。今夕當輕彈慢舞,淺酌微吟,再成一首,庶見吾二人勁敵也?!蹦艘运啝t焚香,紅蚌脯薦酒,鉤簾望月,并坐前楹。洙曰:“昔韓昌黎與孟郊有城南聯(lián)句、斗雞、石鼎、秋雨等作,宏詞險韻,膾炙人口。今茲之賦,宜命作月夜聯(lián)句,以五十句為率,夫人然之否乎?”美人曰:“吾意也?!变苏埫廊讼荣x曰:

庭月如鋪練〔薛〕,池星似撒棋〔洙〕。天空河影澹〔薛〕,節(jié)換斗杓移〔洙〕。

梨棗低垂樹〔薛〕,藤蘿密蔓籬〔洙〕。草紛螢火亂〔薛〕,干偃鳥巢欹〔洙〕。

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勝姬〔洙〕。髹盆涼沁水〔薛〕,紈扇靜搖皞〔洙〕。

雙陸收骰局〔薛〕,琵琶上練絲〔洙〕。砌蛩音遠近〔薛〕,檐馬響參差〔洙〕。

銀作彈箏甲〔薛〕,鼉?yōu)槊肮钠ぁ蹭ā?。秋筠斜織簟〔薛〕,暑帳薄裁絺〔洙〕?

宿燕棲還起〔薛〕,驚禽下復(fù)疑〔洙〕。地幽塵闃寂〔薛〕,城遠漏逶迤〔洙〕。

窈窕來紅拂〔薛〕,雍容識紫芝〔洙〕。緣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難欺〔洙〕。

幸已逢良夕〔薛〕,艱哉遇少時〔洙〕。殷勤酬契闊〔薛〕,傾倒極淋漓〔洙〕。

蓮實瑤琴軫〔薛〕,荷簡碧酒卮〔洙〕。鱠呼能婢斫〔薛〕,瓶喚小鬟持〔洙〕。

殼破開螃蟹〔薛〕,唇腥啖蛤蜊〔洙〕。菱煩纖手剝〔薛〕,肉拔利刀披〔洙〕。

令急觥行速〔薛〕,謳清曲度遲〔洙〕。勸酬兼爾汝〔薛〕,講論雜乎而〔洙〕。

冷脆嘗瓜果〔薛〕,咸酸啜醢醯〔洙〕。艷杯浮琥珀〔薛〕,異器捧玻璃〔洙〕。

熊掌停犀箸〔薛〕,酥湯進蜜脾〔洙〕??蕘肀丬谩惭Α常ê罂毂恕蹭ā?。

妙句聯(lián)將就〔薛〕,狂心坐已馳〔洙〕。歌筵渾可罷〔薛〕,臥具早教施〔洙〕。

不用尋桃葉〔薛〕,那須聽竹枝〔洙〕!媚人鶯語滑〔薛〕,惱醉蝶情癡〔洙〕。

咳處珠凝唾〔薛〕,顰時黛蹙眉〔洙〕。釵斜金溜髻〔薛〕,釧冷栗生肌〔洙〕。

小小真能謔〔薛〕,盼盼最解詩〔洙〕。風流雲(yún)雨夢〔薛〕,宛轉(zhuǎn)艷陽詞〔洙〕。

步緩腰肢裊〔薛〕,環(huán)低耳語私〔洙〕。夜香防竅聽〔薛〕,午浴避潛窺〔洙〕。

繡履含羞脫〔薛〕,銀燈帶笑吹〔洙〕。素羅床畔解〔薛〕,粉汗枕前滋〔洙〕。

暖玉綃籠筍〔薛〕,春蔥指露錐〔洙〕。雲(yún)偏松綠發(fā)〔薛〕,浪颭動青幃〔洙〕。

狎態(tài)堪歸畫〔薛〕,嬌顏可療饑〔洙〕。襪塵新舞涴〔薛〕,鬢膩宿油脂〔洙〕。

荀鶴高文譽〔薛〕,崔鶯絕世姿〔洙〕。未夸連蒂好〔薛〕,只羨并頭奇〔洙〕。

何處空題葉〔薛〕?誰家謾結(jié)褵〔洙〕?漆膠當自固〔薛〕,衽席只余知〔洙〕。

慎勿萌嫌隙〔薛〕,毋令惜別離〔洙〕。芝蘭同臭味〔薛〕,松柏共襟期〔洙〕。

永奉閨房樂〔薛〕,長陪楮墨嬉〔洙〕。泰山如作礪〔薛〕,此志莫教虧〔洙〕。

或日,洙館東偶過泮宮,因勸百祿曰:“令嗣每日一歸,不勝匍匐,俾之仍宿寒舍,豈不便益?”百祿曰:“從開館之後,一向只寓公家,前者因其母病,暫輟一季爾,後并不曾回,何言之謬也!”張大駭,不敢盡其詞而出。是晚,洙果告歸,張潛使人視其所往,及途半,不復(fù)見矣。走報張,急遣人入城,問百祿,無有也。意其少年放逸,必宿花柳,然思此處又無妓館,大以為怪。次日洙來,張問曰:“昨宵宿于何處?”曰:“家間耳。”張曰:“非也!某已令人蹤跡先生,莫測所詣,學中亦不見?”洙誑曰:“因過一朋友處談話良久,抵家,暮矣。”張知其詐,呼追洙仆,使面證之。洙叱曰:“汝到吾家,隨即出城,比吾歸,汝已去矣,何得妄言?”仆曰:“我昨夜宿先生家,今日早飯罷方回;老廣文亦甚驚訝,要自來相尋。”洙窘甚,顏色陡變。張曰:“先生如有私眷,當以實告,勿隱也。”洙弗能諱,乃具道本末,且愧謝曰:“此令親見留,非賤子輒敢無禮?!睆堅唬骸拔峒液螄L有親戚在此?兼諸房姊妹亦無事平姓者,必祟也。今當自愛,不宜復(fù)往!”洙唯唯。抵暮,私詣美人,道此意。比至,美人已知,曰:“郎勿怨,蓋冥數(shù)盡于此也?!迸c洙痛飲,且敘歡情。戒曉,美人語洙曰:“從此永別,後會難期,無以將意。”出灑墨玉筆管一枝為貺,云:“此唐物也,郎慎藏之?!彼祜嬈鴦e。

張料洙是夕必再去,自出覘之,果不在館。因入謂其妻曰:“西賓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蹦艘凿ㄋ鶠椋瑐涓姘俚?。百祿大怒,呼歸杖之,洙遂吐實。且出所得玉鎮(zhèn)紙、玉筆管及聯(lián)句諸詩。百祿取視,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謂張曰:“物既稀奇,詩又俊逸,必非尋常怪也?!焙翡ㄍF之,將近,遙指曰:“在此?!敝羷t敻非前景,屋宇俱無,但水碧山青,桃株依舊。張謂百祿曰:“是矣,此地相傳唐妓薛濤所葬,後人因鄭谷蜀中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遂種桃百株,為春時游賞之所。賢郎佳遇,必濤也。且所謂嫁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無此額;而文與孝合為教字,謂教坊也。教坊,唐妓女所居,濤為蜀樂妓,故居教坊也。非濤而誰哉?況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則唐西川節(jié)度使高駢千里所貯,當駢鎮(zhèn)蜀,濤于諸妓中,最蒙寵待,筆與鎮(zhèn)紙,皆駢賜也。兼所藏諸帖,又駢與元丞相、杜紫微最多,蓋元與杜嘗有詩贈之,即‘錦江膩滑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是也。其為濤之靈無疑,而物出于駢者審矣。無庸深究!”百祿甚以為然,然恐其終為所惑,急遣還廣中,寶藏數(shù)物,常以示人。后二年,洙亦入學,為生員,中洪武甲戌進士,授山東曹縣知縣,竟亦無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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