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察洛夫著,達丁頓譯)
這不是一本新書,七十年前這書曾引起俄國出版界極大的注意,當(dāng)時讀者對于這本書的熱烈歡迎是屠格涅夫任何一本小說都沒有受過的,然而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多而夫斯基的讀者一天一天多起來,根察洛夫卻只掙得文學(xué)史上幾句照例的恭維,他的杰作“奧布倫摩夫”沒有什么人去極力頌揚了。
他在國外的榮譽也遠不及他們。托爾斯泰有Aylmer Maude夫婦替他譯全集和作傳,陀思多而夫斯基同屠格涅夫有Constance Garnett替他們譯全集,還有Middleton Murry, Joseph Conrad幾位大作家捧場著,所以歐美的讀者和他們是很熟識的。根察洛夫卻幾乎從沒有人介紹過,他這本杰作從前也只有O.J.Hogarth的節(jié)譯本,也是這個書店出版的,節(jié)譯已經(jīng)是不大妙了,再加上Hogarth生硬難讀,又沒有傳出原文風(fēng)韻的譯筆,難怪得他同他的杰作在歐美都不大被人們知道?,F(xiàn)在這個新的全譯本子出來,好似是這書第一次和國外讀者見面,所以我們也當(dāng)作一部新書來談?wù)劇?
克魯泡特金說根察洛夫的《奧布倫摩夫》可以同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復(fù)活》,屠格涅夫的《父與子》相比,Mirsky說這是一本天才的作品,一件完善無疵的藝術(shù)品,我們讀過全書,就覺得這絕不是過譽。這本杰作的主人翁奧布倫摩夫是一個底下有五百農(nóng)奴的地主,他少時受家庭的嬌養(yǎng),弄得變成意志薄弱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了一會兒官,覺得對付上司是很麻煩的事,就不干了,閑居在圣彼得堡的公寓里。他一天什么事也沒有干,老是穿著梳洗便衣,躺在沙發(fā)上面,抽著煙,隨便想想,似水的流年就這樣地消磨過去了。然而他并不是一個毫無思想的人,他卻是個很聰明,感力很靈敏,對于藝術(shù)和文學(xué)都有相當(dāng)興趣的人,并且他的心地還帶些兒童的天真,對于天下的罪惡和不平等都是很痛恨的,他還有許多增進農(nóng)奴的福利的計劃,可是他的惰性太大了,什么事情想一下就算了。他不止不愿意出行,連坐起來穿上拖鞋也是萬分不高興的,最少也得費一兩點鐘的猶豫。他公寓的主人要把屋子改建一下,催他搬家,這就使他為難極了,他簡直看做是一件大災(zāi)難。他鎮(zhèn)日滯在家里,有些朋友和他談天,這些朋友多半是為吃他的中餐晚餐,抽他的雪茄而來的。作者把一個個的來客都描摹得活現(xiàn)在讀者眼前,這是俄國小說家的拿手好戲,從Gogol一直到當(dāng)代大作家差不多都具有這套本領(lǐng)。后來有一位年輕的姑娘看到這么聰明有為的一個壯年人這樣子埋在一間小房子里,就想用愛情來鼓起他的力氣,他們兩個戀愛得一往情深。但是他一看到若使和她就免不了到家鄉(xiāng)去料理一下事情,不能還是這樣懶洋洋地,他想起這點,害怕極了,他們于是也分手了。從這里可以看到他的惰性是多么大,連熱騰騰的愛情也不能迫得他多走一步路。這位一聲不做,二目無光的懶惰漢后來娶了他的女房東,因為那是最方便的,最后是因為太沒有運動,腦充血死了。根察洛夫用一種純客觀的態(tài)度,細細地來描寫一個深深地染上了惰性的人的生活史,那一種陰森森的氣象和奧布倫摩夫糊涂了事的生活使讀者覺得不寒而栗,但是這又是人生的一方面的真實記錄,我們讀時總是感到這是現(xiàn)實的一方面,因此更見可怕。描寫病態(tài)的人物是俄國寫實派所最擅長的,陀思多而夫斯基的Brother Karamazov可說是病態(tài)心理的人物的大會串,任何種的變態(tài)性格都可以從那本書里找到一個知己,根察洛夫雖然沒有像陀思多而夫斯基那樣描寫出成千成萬不同的變態(tài)人物,可是論到深刻方面他實在是不下于這位《罪與罰》的作者,可惜的是他的名字被這位作者掩了。
奧布倫摩夫這種人物仿佛可以代表中國現(xiàn)在許多有志的青年。心里懷了很多的理想,天天想有所為,終于談笑送年華,有錢的在家享無謂的福,無錢到外面胡里胡涂地混飯過日,得過且過,絕不會拿出什么魄力,然而他們也是聰明多才,心地善良的人,卻終于草草一生,大概都是患了俄國人所謂“奧布倫摩夫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