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威及于西陲，以漢唐兩代為最盛；唐代中亞諸國即以“唐家子”稱中國人，李唐聲威之煊赫，于是可見也。貞觀以來，邊裔諸國率以子弟入質(zhì)于唐，諸國人流寓長安者亦不一而足，西域文明及于長安，此輩蓋預(yù)有力焉。桑原博士一文，于流寓長安之西域人曾約略道及，而未能盡，茲謹(jǐn)略事摭拾：以載籍所述泛及西域人士者記之于首，其國籍姓名彰彰可考者次敘于后。

中國史上西域人入居中國首都當(dāng)以北魏一代為最多，其時流寓洛陽者，“自蔥嶺已西，至于大秦，……附化之民萬有余家”，此萬余家蓋括四裔而言。然觀于后來西域人入籍洛陽之多，可知其中西域人之成分，蓋亦不少也。長安自周秦以來歷為國都，在政治上與文化上俱為對外之中心。西域人之留居其間，雖不能比于元魏時之洛陽，卻亦不鮮，觀于康僧淵生于長安可見一斑。至唐而西域人流寓長安者日多，按之載籍以及最近出土諸墓志，一一可考也。

李唐氏族，據(jù)最近各家考證，出于蕃姓，似有可信。有國以后一切建置，大率襲取周隋之舊，而滲以外來之成分，如兩京規(guī)畫，即其一端。因其出身異族，聲威及于蔥嶺以西，雖奄有中原，對于西域文明，亦復(fù)兼收并蓄。貞觀初（公元六三一年），突厥既平，從溫彥博議，遷突厥于朔方，降人入居長安者乃近萬家；此或可視為唐代對于外族“懷柔”之一端。唐京兆府戶口，在天寶初僅三十余萬戶，貞觀時當(dāng)不及此，而長安一隅突厥流民乃近萬家，其數(shù)誠可驚人矣。因此輩流人之多，至于憲宗之際，長安少年，耳濡目染，變本加厲，無怪乎東城老父為之慨嘆不已也。

天寶末，安史之亂，兩京淪陷，肅宗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元帥廣平王乃帥朔方、安西、回紇、大食之兵十五萬眾，收復(fù)兩京。其后安史之平得力于此輩者不少，而回紇葉護(hù)太子親將兵四千余眾助討叛逆，厥功尤偉。肅代之際，回鶻使者至長安，遂驕慢不可一世，常擅出坊市，掠人子女，白晝殺人，入獄劫囚，而莫敢誰何。代宗以后，回鶻麇聚長安者常至千人，華服營利，為公私害。德宗即位，遂將留寓長安之回鶻人全部遣回，而有振武留后張光晟殺回鶻使者董突等九百余人之慘劇。按天寶以后，回鶻既代突厥而雄長朔漠，部族中遂雜有不少之西域人成分。代宗世常冒回鶻之名雜居長安之九姓胡，當(dāng)即回鶻部族，桑原氏以為此輩九姓胡人應(yīng)是昭武九姓苗裔。據(jù)《李文饒集》記在京回鶻譯語人，屢及石姓譯人，謂為“皆是回鶻種類”；西域石國人來中國，俱稱石姓，此輩當(dāng)是石國人之臣于回鶻者；桑原氏以九姓胡人為昭武九姓，其說可信也。關(guān)于回鶻石姓譯人，別見于后，茲不贅述。至于回鶻人之在長安，并不因振武一戮而遂絕：《李文饒集》所記譯語人諸事，俱在會昌初年；會昌五年（公元八四五年）和蕃大和公主以回鶻王崩國亂歸唐，至長安，隨從中即有回鶻人，日本僧圓仁留學(xué)長安，蓋親見之。穆宗長慶五年（公元八二五年），右龍武大將軍李甚亦因其子貸在京回鶻錢不償，為回鶻所訴，遂遭貶斥為宣州別駕（參看后論《西市胡店與胡姬》一節(jié)）；凡此皆可見德宗以后回鶻人仍時往來長安之概也。

唐自太宗以后，吐蕃勢盛，高宗乾封、咸亨之際，西域四鎮(zhèn)淪陷，河隴一帶遂沒于吐蕃。至今所得敦煌石室遺書，卷末書大蕃歲月者不一而足，當(dāng)即此一時期之所書也。中國與西域之交通，因四鎮(zhèn)陷蕃而中斷，于是安西、北庭奏事及西域使人在長安者歸路既絕，遂流寓其間，仰給于鴻臚禮賓。桑原氏文指出《通鑒德宗紀(jì)》，記當(dāng)時胡客留長安久者或四十余年，皆有妻子，買田宅，舉質(zhì)取利。檢括之余，有田宅者鴻臚停給，凡得四千人，此輩俱留不歸，此亦一驚人之?dāng)?shù)字也。至于胡客之娶漢女為妻，并不始于德宗時，《唐會要》云：

“貞觀二年（公元六二八年）六月十六日敕：諸蕃使人所娶得漢婦女為妾者并不得將還蕃?！甭尻柍鐾撂颇怪局袧h女適西域人者亦往往有之。驗之《會要》之文，似乎有唐一代對于漢女之適異族，律并無禁，只不得將還蕃國耳。

唐代流寓長安之西域人，大致不出四類：魏周以來入居中夏，華化雖久，其族姓猶皎然可尋者，一也。西域商胡逐利東來，二也。異教僧侶傳道中土，三也。唐時異族畏威，多遣子侄為質(zhì)于唐，入充侍衛(wèi)，因而久居長安，如新羅質(zhì)子金允夫入朝充質(zhì)，留長安至二十六年之久，即其一例；此中并有即留長安入籍為民者，四也。茲謹(jǐn)綜合所知，分國敘述如次：先及蔥嶺以東于闐、龜茲、疏勒諸國，然后推及中亞、西亞，如昭武九姓以及波斯諸國。觀于此輩，而后西域文明流行長安，其性質(zhì)之復(fù)雜，亦可概見矣。

于闐尉遲氏于闐王室，相傳在唐以前即屬Vijaya一族。據(jù)斯坦因（M.A.Stein）及StenKonow諸人研究，西藏文獻(xiàn)中之Vijaya即Saka語中之Vi，中國史籍中之于闐王室尉遲氏即Vi一辭之譯音。于闐國人入居中國，遂俱氏尉遲。至于唐代流寓長安之尉遲氏諸人，淵源所自，大別有三：一為出于久已華化之后魏尉遲部一族；一為隋唐之際因充質(zhì)子而入華者；其一則族系來歷俱不明者。今分舉如次：

唐代住居長安久已華化之尉遲氏，自以尉遲敬德一族，最為著名。尉遲敬德（《舊唐書》卷六十八、《唐書》卷八十九有傳），以高宗顯慶三年（公元六五八年）卒于長安私第。敬德長安私第，據(jù)宋敏求《長安志》，在西市南長壽坊。其子寶琳附見兩《唐書》傳及許敬宗撰敬德碑。敬德猶子窺基大師，字洪道，尉遲宗子，所謂奘門龍象者是也?！端胃呱畟鞲Q基傳》云：

釋窺基字洪道，姓尉遲氏，京兆長安人也。尉遲之先與后魏同起，號尉遲部，如中華之諸侯國；入華則以部為氏也。魏平東將軍說六代孫孟都生羅迦，為隋代州西鎮(zhèn)將，乃基祖焉?？贾M宗，唐左金吾將軍松江都督江由縣開國公。其鄂國公德則諸父也，《唐書》有傳。

敬德出于后魏尉遲部?！段簳偈现尽分^為西方尉遲氏。按韋述《兩京新記》，長安嘉會坊裒義寺本隋太保吳國公尉遲剛宅，剛兄即尉遲迥。永平坊宣化尼寺則隋開皇五年周昌樂公主及駙馬都尉尉遲安舍宅所立。尉遲迥、尉遲安皆出于尉遲部，嘉會、永平、長壽三坊，自北而南彼此毗連，則此部人之占籍長安，最遲亦當(dāng)在周隋之際，而敬德一族與此輩必有若干之關(guān)聯(lián)也。日本羽溪了諦以為后魏尉遲部實(shí)始于《窺基傳》中之平東將軍說，尉遲說即于闐史上之Vijaya-kirti，尉遲即Vijaya之音譯，說則譯kirti一字之義（kirti出于梵語之）云云。羽溪氏說，尚待佐證，唯久已華化之敬德一族，其先亦出于闐，則無可疑也。

隋唐之際始由西域入居長安之尉遲氏，其最著者有名畫家尉遲跋質(zhì)那及乙僧父子，而高僧智嚴(yán)當(dāng)亦此名畫家之一族也。桑原氏文曾引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云：

尉遲乙僧于闐國人，父跋質(zhì)那。乙僧，國初授宿衛(wèi)官，襲封郡公。善畫外國及佛像，時人以跋質(zhì)那為大尉遲，乙僧為小尉遲。

按尉遲乙僧及其父跋質(zhì)那，史未言其為于闐質(zhì)子，然而父子同封郡公，乙僧并授宿衛(wèi)，非質(zhì)子不能至此。跋質(zhì)那，《名畫記》列之隋代，則跋質(zhì)那及乙僧乃父子同為質(zhì)子而久居長安者也。

乙僧畫風(fēng)屬于凹凸一派，后來吳道玄之人物畫亦受此種影響，此在本篇論“西域傳來之畫派與樂舞”一節(jié)中更為詳論，茲唯略考跋質(zhì)那父子與智嚴(yán)之關(guān)系。據(jù)《名畫記》，長安奉恩寺是尉遲乙僧宅，而按韋述《兩京新記》及《宋高僧傳智嚴(yán)傳》，則奉恩寺原是智嚴(yán)舊宅?！吨菄?yán)傳》云：

釋智嚴(yán)姓尉遲氏，本于闐國質(zhì)子也。名樂，受性聰利。隸鴻臚寺，授左領(lǐng)軍衛(wèi)大將軍上柱國，封金滿郡公。而深患塵勞，唯思脫屣。神龍二年（公元七六年）五月，奏乞以所居宅為寺，敕允，題牓曰奉恩是也。

尉遲樂與乙僧父子同為宿衛(wèi)，同封郡公，而又前后同居一宅。按《貞元新定釋教目錄智嚴(yán)傳》，尉遲作郁持，當(dāng)是譯音之異。又謂智嚴(yán)“自惟生居異域，長自中華，幸得侍奉四朝，班榮寵極”云云。智嚴(yán)為中宗時人，上溯四朝，適在唐初，與大小尉遲同時。則諸人者疑為一家，由跋質(zhì)那以至于樂，自隋末三世入居中國，先后以質(zhì)子留宿衛(wèi)京師。而樂則誕于西域，長自中華，如天寶以后尉遲勝之子銳然，是以翻經(jīng)能“文質(zhì)相兼，得其深趣”也。

神龍以后，至于天寶中葉，于闐質(zhì)子，不復(fù)可考。天寶以后有尉遲勝，玄宗曾妻以宗室女（勝，《舊唐書》卷一百四十四、《唐書》卷一百一十俱有傳，又見《冊府元龜》卷九百六十二）。祿山之叛，勝命弟曜行國事，自率兵五千赴難。安史亂平，勝遂留中國不去，寓長安修行里（本名修行坊），史稱其“盛飾林亭，以待賓客，好事者多訪之”。讓國于弟曜，尤為世所稱。據(jù)《舊唐書》，勝卒時年六十四，貞元十年（公元七九四年）贈涼州都督，子銳嗣。銳母，大約即唐宗室女也。據(jù)StenKonow在《于闐研究》中考證，尉遲勝即西藏文獻(xiàn)中之Vijaya-sambhava。而于闐王尉遲曜則為西藏文獻(xiàn)中之Vijaya-bohan，亦即于闐國語中之Vi-vahan；貞元初，悟空自西天反國過于闐，尚及見之也。

代宗時又有尉遲青，居在長安之常樂坊，德宗朝官至將軍。善觱篥，時人稱其冠絕古今，大歷中曾以此藝折服幽州觱篥名手王麻奴。文宗太和中，長安又有尉遲章善吹笙。此二人者不知是否出于華化已久之尉遲部，與尉遲敬德一族同其淵源？抑與跋質(zhì)那輩同為于闐質(zhì)子之苗裔？今俱無可考。按唐代教坊不少胡人，如曹氏父子、米氏父子，皆以善歌世其業(yè)，同出于昭武九姓。太和中之康乃、米禾稼、米萬槌輩疑亦是胡人（說見后），當(dāng)與尉遲章等同隸樂府；其是否為隨北周突厥皇后東來諸樂人之子嗣，今不可知矣。

疏勒裴氏疏勒國王姓裴氏，自號阿摩支，其裴姓對音之由來，至今學(xué)者未能言也。疏勒裴氏入居長安，當(dāng)亦始于唐初，大率以質(zhì)子宿衛(wèi)京師，遂留不去。其族之著者有裴玢一家。玢，兩《唐書》有傳，《新書》傳略云：“裴玢五世祖糾，本王疏勒，武德中來朝，拜鷹揚(yáng)大將軍，封天山郡公。留不去，遂籍京兆?！辩阌谠统豕僦辽侥衔鞯?，史稱其“為治嚴(yán)棱，畏遠(yuǎn)權(quán)勢，不務(wù)貢奉。蔬食敝衣，居處取避風(fēng)雨而已。倉庫完實(shí)，百姓安之”。玢蓋以一華化之西域人從官而為循吏也。史未及玢后，林寶《元和姓纂》裴氏亦無京兆一房，或者以其異族，遂予刊落也歟？

又有裴沙者，字缽羅，亦疏勒人。曾祖裴施，本蕃大首領(lǐng)；祖攴，宣威將軍；父達(dá)，云麾將軍。沙于中宗時，以破突厥功，授忠武將軍，行左領(lǐng)軍衛(wèi)郎將。以開元十二年（公元七二五年）十二月三十日薨于洛陽私第，壽八十一（公元六四五--七二五年）。沙，兩《唐書》無傳，近年墓志出土，始顯于世。據(jù)墓志，沙雖薨于洛陽，葬于北邙，然既行左領(lǐng)軍衛(wèi)郎將，必曾流寓長安（關(guān)于左領(lǐng)軍衛(wèi)，參看本節(jié)末述吐火羅人仆羅條）。志謂“仍賜幾杖”，又謂“自樂道優(yōu)閑，亦十有余載”，則裴沙者，其后功成身退，息影林泉，遂卜居?xùn)|都，優(yōu)閑自適耳。

中國佛教史上有名之慧琳，亦姓裴氏，為疏勒國人?；哿针`京師西明寺，“引用《字林》、《字統(tǒng)》、《聲類》、《三蒼》、《切韻》、《玉篇》、諸經(jīng)雜史，參合佛意，詳察是非，撰成《大藏音義》一百卷。起貞元四年，迄元和五載（公元七八八--八一年），方得絕筆”。琳以元和十五年（公元八二年）庚子卒于西明寺，春秋八十有四（公元七三七--八二年）。其生與裴玢大略同時，疑為其族人也。

貞觀時，太常樂工有裴神符，與曹綱同時有裴興奴，俱以妙解琵琶，見稱當(dāng)時。疑興奴即神符之裔，以琵琶世其家，而與曹氏、米氏同出西域，為疏勒人，故姓裴氏也。關(guān)于神符等與西域樂之關(guān)系，說見后論《西域傳來之畫派與樂舞》一節(jié)，茲不贅。

唐末又有一種傳說，謂裴休后轉(zhuǎn)生于闐為王子。《南部新書》云：

裴相休留心釋氏，精于禪律?！堪l(fā)愿曰：“乞世世為王，來護(hù)佛法?！焙笥陉D國王生一子，手文間有裴字，聞于中朝。

此顯然由于疏勒國王室姓裴氏，因而附會于裴休之轉(zhuǎn)生；又因于闐象教之盛，遠(yuǎn)勝疏勒，遂又由疏勒訛轉(zhuǎn)而為于闐。大概由于釋家緣飾，齊東野語，不足信也。

龜茲白氏龜茲白氏，源遠(yuǎn)流長，自漢至唐，王室一姓相承；蔥嶺以東諸國，唯于闐尉遲氏勉強(qiáng)可與一較短長也。白氏對音，馮承鈞先生由龜茲王蘇伐勃駛及訶黎布失畢二名還原所得之Suvarna-puspa（金花）及Haripuspa（師子花）二者推測，以為疑是Puspa之譯音。就目前而論，馮說蓋較為可據(jù)也。

隋唐之間，樂府伶工有白明達(dá)者，《隋書音樂志》附之龜茲部內(nèi)，隋煬帝常欲循曹妙達(dá)封王之例以寵之。桑原氏謂白明達(dá)當(dāng)是龜茲人，或系隨北周突厥皇后入中國之一樂人，隋唐兩代龜茲樂之盛極一時（說見后論“西域傳來之畫派與樂舞”一節(jié)），與此輩龜茲樂人應(yīng)不無關(guān)系。隋亡以后，至貞觀時，白明達(dá)以術(shù)逾等夷，積勞計考，并至大官；高宗時猶供奉內(nèi)庭。史雖未及其長安居處，然其曾居于是，蓋無疑也。

此外有蕃將白孝德諸人，桑原氏文曾為舉述一二，其曾否流寓長安，今俱無考，置而不論。又本節(jié)注五十五引仆羅上訴書中有龜茲王子白孝順，當(dāng)曾流寓長安。其與白孝德是否一族，今無可考。

又鄯善人至中國姓鄯氏，前賢論及西域姓氏，從無注意及此者。近洛陽出土鄯乾墓志，卒于魏永平五年（公元五一二年）；車師前部王車伯生息鄯月光墓銘，卒于魏正始二年（公元五五年）：是為六朝時入中國之鄯善人。又鄯昭墓志，卒于唐咸亨二年（公元六七一年）；其祖官于北周，父官于隋：是為唐代入中國知姓名之鄯善人。以俱卒于洛陽，長安尚未之見，茲姑不贅。

昭武九姓胡人所謂昭武九姓，《唐書》與《文獻(xiàn)通考》之言微有不同?！短茣匪浦盐渚判?，為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通考》則為米、史、曹、何、安、小安、那色波、烏那曷、穆：并以部落稱姓，示不忘本。關(guān)于昭武九姓之考證，可參看桑原隲藏、堀謙德、藤田豐八及馮承鈞諸氏書，茲不能詳。要之，凡西域人入中國，以石、曹、米、史、何、康、安、穆為氏者，大率俱昭武九姓之苗裔也。前引《通鑒代宗紀(jì)》之商胡，《德宗紀(jì)》之九姓胡，即多屬此輩。茲舉流寓長安，姓名可考者分述如次。

康氏康國人來中國，多以康為氏。桑原文于康姓考證甚詳，其所舉諸人，唐以前者不論，唐代有康國大首領(lǐng)康艷典（或作康染顛），石城鎮(zhèn)將康拂耽延及其弟地舍撥；流寓長安者有玄宗時為安南都護(hù)、肅宗時為鴻臚卿之商胡康謙，貞元中長安琵琶名手康崑，唐初善畫異獸奇禽之名畫家康薩陀，李白《上云樂》中之康老胡雛；而開元時縛康待賓平六胡州之康植一家，桑原氏亦疑其為康國人。

今按康國人素以善賈市著稱西域，利之所在，無所不至。如高昌、蒲昌海一帶，以及北蕃部落，莫不有康國人蹤跡。高昌及蒲昌海左近住居之康國人，有近出墓志及敦煌遺籍可以證明。而北魏、周、齊以來北蕃部族入居中國者亦復(fù)不少，北蕃有十二姓，其中即有康姓一部落；柳城康姓，當(dāng)即此輩。史稱突厥頡利可汗為唐所敗，其部落或走薛延陀，或走西域，來降于唐者甚眾，惟柘羯不至。按柘羯即赭羯，原是西域康國戰(zhàn)士。又如貞觀初以隋蕭后及楊政道來降之胡酋康蘇密之流，當(dāng)亦屬于康部落。是所謂北蕃十二姓中，含有不少之西域種人，蓋無可疑也。今所知唐代曾居洛陽之康杴（石藏北京歷史博物館）、康達(dá)（原文缺，下同）、康武通、康續(xù)諸人，其先人于魏周之際，入官中朝，驗其墓志，大都淵源西域。此皆桑原氏所未及知者也。至于流寓長安之康國人，據(jù)余檢閱所得，尚有出于桑原氏舉出諸人以外者，茲并縷述如次，以補(bǔ)其闕。

占籍河南洛陽之康國人，亦有曾流寓長安者。唐代長安，各國人集居其地者甚多，其中康國人當(dāng)亦不少，洛陽出土墓志有康磨伽、康留買兄弟，當(dāng)即此輩也。康磨伽曾祖感，涼州刺史；祖近德，安西都護(hù)府果毅；父洛，唐上柱國。磨伽以軍功授游擊將軍上柱國。志文云：

君諱磨伽，其先發(fā)源于西海，因官從邑，遂家于周之河南。

蓋亦為北周時入居中國之康國人也。磨伽卒于高宗永淳元年（公元六八二年）四月，志文謂磨伽“以永淳元年四月三日疾薨于京之私第，游擊將軍守左清道率同返葬于洛州河南縣平樂之原”。志文有“一舉而掃龍庭，再戰(zhàn)而清翰?！敝Z，其人當(dāng)系永隆、開耀間從裴行儉平突厥有功者。既云“游擊將軍守左清道率同返葬于洛州”云云，則所謂薨于京之私第，自指長安而言，其曾流寓長安，于茲可見也。

康留買為磨伽之兄弟行，志文謂：

公諱留買，本即西州之茂族，后因錫命，遂為河南人焉。

其一家之為康國人，蓋大致可信。留買亦因平突厥有功，“詔授游擊將軍守左清道率頻陽府果毅北門長上”。所謂頻陽折沖府，據(jù)羅振玉考證，隸于京兆，而左右清道率府俱在西京，則留買亦必駐節(jié)長安。留買于磨伽卒后送櫬歸葬洛陽，己亦卒于其年七月十七日。兩志俱未及卒者年歲，二人孰長，莫由決定也。磨伽有子阿善，留買有子伏度，俱見志文。

康磨伽兄弟之后，又有營州柳城雜胡安祿山，其長安賜第在親仁坊。祿山本姓康氏，妻亦康姓，至中國后，受安波主之卵翼，遂易姓安氏。桑原氏據(jù)姚汝能《安祿山事跡》，謂祿山或有中亞伊蘭民族之血統(tǒng)，為康國人。據(jù)顏魯公《康金吾神道碑》，北蕃大族有十二姓，其中即有康氏一部，屬于此族之阿義屈達(dá)干，其后即卒于長安?！犊到鹞嵘竦辣吩疲?

公諱阿義屈達(dá)干，姓康氏，柳城人。其先世為北蕃十二姓之貴種：曾祖頡利部落都督，祖染可汗駙馬都知兵馬使，父頡利發(fā)默啜可汗衛(wèi)衙官，知部落都督；皆有功烈，稱于北陲。公即衙官之子也。……以（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青龍甲辰冬十有一月二十日甲寅感肺疾薨于上都勝業(yè)坊之私第，春秋七十有五（公元六八三--七五七年）。親事左右，莫不剺面截耳以哭。……銘曰：北方之強(qiáng)歟？十有二姓強(qiáng)哉矯。部落之雄者康，執(zhí)兵柄，緬乎眇?！?

所謂“部落之雄者康”是阿義屈達(dá)干之得姓，蓋以“蕃人多以部落稱姓，因以為氏”耳。柳城康姓胡人出于康國，因魯公此碑而又加強(qiáng)其證。是以阿義屈達(dá)干歸唐后，即隸祿山麾下，為部落都督，可見二人族姓之關(guān)系，而祿山部下有不少康部落人，于阿義屈達(dá)干為部落都督亦可以見出若干消息也。剺面截耳，俱突厥法，柳城康氏雖出西陲，蓋為突厥所化久矣。阿義屈達(dá)干舉族歸唐，有四子：沒野波、英俊、屈須彌施、英正，俱以勇力聞于世，顏碑并著其事。

又按康國人中每多摩尼教徒，而據(jù)《唐語林》：

顏魯公嘗得方士名藥服之，雖老，氣力壯健如年三四十人。至奉使李希烈，春秋七十五矣?！缒伦o(hù)（原注：穆護(hù)即魯公男碩之小名也）天性之道，難言至此。

穆護(hù)原為摩尼教中僧職之名，說者多以魯公以穆護(hù)名其次男為異，今觀其所作《康金吾神道碑》，可知魯公與康國人曾有交往，則《語林》所云，或者魯公服膺摩尼教旨，而獲其養(yǎng)生之術(shù)歟？

有名之華嚴(yán)宗第三祖賢首大師釋法藏亦是康國人，曾與玄奘、義凈同預(yù)譯事?！端胃呱畟鳌吩疲?

釋法藏字賢首，姓康，康居國人也。風(fēng)度奇正，利智絕倫。薄游長安，彌露鋒穎。

據(jù)閻朝隱《康藏法師碑》及崔致遠(yuǎn)《法藏和尚傳》諸書，法師累代相承為康國（原作康居國）丞相，祖自康國來朝；父謐，唐贈左侍中；弟寶藏，中宗朝議郎行統(tǒng)萬監(jiān)。法師生于貞觀十七年（公元六四三年）。其生地不詳，驗其幼年求道，不出雍州，疑即誕于長安。咸亨元年（公元六七年）削染于太原寺，其后歷住崇福諸寺，先天元年（公元七一二年）圓寂于西京大薦佛寺，春秋七十（公元六四三--七一二年）。此一家之入中國當(dāng)在周齊之際也。法藏撰《華嚴(yán)經(jīng)傳記》，記調(diào)露初雍州萬年縣人康阿祿山被冥道誤追事，此康阿祿山疑亦是康國人。

又據(jù)康庭蘭墓志，庭蘭官至右威衛(wèi)翊府左郎將，開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年）九月卒于東都溫柔里，春秋六十有五（公元六七六--七四年）。庭蘭曾祖匿，唐游騎將軍守左衛(wèi)翊府中郎將；祖寧，歸德將軍行右領(lǐng)軍衛(wèi)將軍；父煩阤，云麾將軍上柱國。庭蘭一家，就其姓名而論，當(dāng)是唐代歸化之康國人，而右威衛(wèi)翊府左郎將，左衛(wèi)翊府中郎將，右領(lǐng)軍衛(wèi)將軍，據(jù)《唐書百官志》，俱是宿衛(wèi)京城之官，則庭蘭諸人雖卒于東都，而在當(dāng)年因曾一度為長安寓公；疑其入唐原為質(zhì)子，慕戀華風(fēng)，遂留不歸耳。

代宗時李端有《贈康洽》詩，開篇即云：

黃須康生酒泉客，平生出入王侯宅。今朝醉臥又明朝，忽憶故鄉(xiāng)頭已白。……邇來七十遂無機(jī)，空是咸陽一布衣。

酒泉康姓，而又黃須，好飲，后寄居長安；則康洽者疑其先原為康國人。詩云酒泉，其亦猶涼州安氏之流歟？（李頎、周賀亦有贈洽詩，別詳本節(jié)注四一。）宣宗大中初，樂府又有康乃，善弄婆羅門，當(dāng)亦如康崑然，同為流寓長安、原籍康國之樂工也。

安氏唐代入居中國之昭武九姓胡人，康、安二姓同為顯族。姑臧涼州安氏，據(jù)林寶《姓纂》，系出安國。北魏安難陀至孫盤娑羅（《唐書世系表》作盤婆羅）代居涼州為薩寶，蓋火祆教世家也。安興貴以執(zhí)李軌功，拜右武衛(wèi)大將軍歸國公，其入居長安，當(dāng)始是時。至抱玉，賜姓李氏，與弟抱真同為有唐名將，兩唐書俱有傳（《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二，《唐書》卷一百三十八）。抱玉宅在長安朱雀門街西修德坊。安氏一家及其與以前諸安氏之關(guān)系，桑原氏文述之綦詳，茲不贅。武德元年（公元六一八年）拜舞人安叱奴為散騎侍郎，李綱切諫不聽。綱疏謂叱奴為舞胡，又與曹國出身之曹妙達(dá)、安國出身之安馬駒并論，桑原氏疑其為安國人，當(dāng)可信也。居于洛陽之安國人尚有安延及安神儼。安延祖真健，后周大都督；父比失，隋上儀同平南將軍。墓志（石藏北京歷史博物館）謂：

君諱延，字貴薩，河西武威人也。靈源濬沼，浪發(fā)昆峰，茂林森蔚，草敷積石?！~曰：……望重玉關(guān)，族高昆岳?！?

神儼祖君恪，隋任永嘉府鷹揚(yáng)；父德，左屯衛(wèi)別將。墓志謂：

君諱神儼，河南新安人也。原夫吹律命系，肇跡姑臧；因土分枝，建強(qiáng)魏。

神儼嗣子敬忠。此二人當(dāng)俱姑臧安氏一族，出于安國，昭然無疑。

自唐初入居長安之安國人，除桑原氏所舉外，尚有安附國一家，附國祖烏喚，為突厥頡利吐發(fā)，番中官品稱為第二。父朏汗于貞觀初率所部五千余人入朝，為置維州，即以朏汗為刺史，拜左武衛(wèi)將軍，累授左衛(wèi)右監(jiān)門衛(wèi)二大將軍，封定襄郡公。附國亦于貞觀四年（公元六三年）與父俱詣闕下，時年十八。太宗見而異之，即擢為左領(lǐng)軍府左郎將。后授上柱國，封騶虞縣開國男，咸亨初進(jìn)爵為子。以調(diào)露二年（公元六八年）二月十八日終于長安，葬于雍州長安縣孝悌鄉(xiāng)。長子右鈐衛(wèi)將軍北平縣公思祇，次子魯州刺史思恭。事實(shí)具見李至遠(yuǎn)撰《唐維州刺史安侯神道碑》。碑文有云：

侯諱附國，其先出自安息，以國為姓。

蓋為隸屬突厥之安國人，謂為出自安息，則文人之附會耳。注三十六（本書第一三頁注。--校者注）所引邵說撰《請雪安思順表》中之安波主及其子思順，與安附國一家或有若干血統(tǒng)上之關(guān)系，亦未可知也。

又長安出土有安令節(jié)墓志銘。令節(jié)以唐長安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卒于長安之醴泉里私第。志文有云：

君諱令節(jié)，字令節(jié)，先武威姑臧人，出自安息國王子，入侍于漢，因而家焉。歷后魏、周、隋，仕于京洛，故今為豳州宜祿人也?！嬲?，皇唐左衛(wèi)，潞州府左果毅?！干?，上柱國?！罟?jié)）以長安四年十一月廿三日疾終于醴泉里之私第，春秋六十。有子如岳國臣武臣等?！匆陨颀堅耆挛迦赵嵊陂L安縣之龍首原，禮也。……

是安令節(jié)一家，固亦為流寓長安之西域安國人也。

又按李頎《聽安萬善吹觱篥歌》有云：

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zhuǎn)奇，涼州胡人為我吹?！冋{(diào)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既云涼州胡人，則安萬善當(dāng)為姑臧安氏，出于安國，與安難陀、安延、安神儼同屬一族。上林云云，或指安萬善之流寓長安而言耳。昭宗時長安又有舞胡安轡新，以曾斥李茂貞（見《北夢瑣言》卷十五）見稱于世，當(dāng)亦西域人也。

曹氏后魏以來，源出曹國入居中土之曹氏一家，特為顯貴，名樂工、名畫家不一而足，如：曹婆羅門，曹僧奴，曹妙達(dá)；曹僧奴女北齊高緯之昭儀，三世俱以琵琶有名當(dāng)世，妙達(dá)且以之開府封王。曹仲達(dá)為北齊有名畫家，出身曹國，當(dāng)亦妙達(dá)一家。至于唐代琵琶名手尤多曹姓：曹保，保子善才，孫綱，俱以琵琶著稱當(dāng)世。唐代樂府多襲周隋之舊，曹保一家，當(dāng)即妙達(dá)之裔，于長安教坊中復(fù)大顯其身手也。關(guān)于曹保一家，桑原氏文所述綦詳，茲惟于其出身西域更舉數(shù)證。按李紳《悲善才詩》為感曹善才之歿而作，其中有句云：

紫髯供奉前屈膝，盡彈妙曲當(dāng)春日。

按張說《蘇摩遮》第一首謂“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寶眼紫髯須”，是紫髯蓋西域胡人始有之也。曹氏之為胡人，觀白居易詩，似更為可信。白氏《聽曹剛琵琶兼示重蓮》詩云：

撥撥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語兩玲瓏。誰能截得曹剛手，插向重蓮衣袖中。

白氏詩之曹剛即《樂府雜錄》中之曹綱。此所云胡啼番語，當(dāng)非指琵琶之音調(diào)而言，大約以剛為西域胡人，故如是云云耳。白氏又有《代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詩，此善琵琶之女師曹供奉，疑亦是曹綱一家，如其不誤，則其祖孫父子兄妹并以琵琶著于世，與曹妙達(dá)一家先后媲美矣。唐末又有曹觸新善弄婆羅門，江南李煜樂工曹者素善琵琶，或與曹保同為一族，亦未可知。白氏《琵琶引》又謂善琵琶之賈人婦本長安倡女，嘗學(xué)琵琶于穆曹二善才云云，所謂曹善才當(dāng)即曹保之子也。

又長安出土譙郡夫人曹明照墓志，夫人以開元十一年十月八日終于居德里私第。志稱其“曾祖繼代金河貴族，父兄歸化，恭玉階?！云淠辏ㄩ_元十一年）十一月廿三日遷窆于金光坊龍首原，禮也?！睋?jù)此，曹明照疑亦是由曹國移至武威、姑臧一帶之西域人也。

石氏昭武九姓中之石國，其國王姓石氏，國人來中土者亦以石為氏。在唐初，石國人當(dāng)有若干徙居今之陜西?！端胃呱畟魃駮鳌吩疲?

釋神會，俗姓石，本西域人也。祖父徙居，因家于岐，遂為鳳翔人矣。

既為西域人，又姓石氏，自屬出于石國。按神會以貞元十年（公元七九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坐滅于成都之凈眾寺，春秋七十五。從此上推，其祖父徙居于岐，當(dāng)在唐初。按隋末西域雜胡據(jù)有伊州，至唐貞觀四年群胡慕化，率七城內(nèi)附，因于其地置西伊州。此率七城慕化內(nèi)附之首領(lǐng)為伊吾城主。據(jù)斯坦因在敦煌所獲光啟元年寫本沙伊兩州地志殘卷，貞觀四年內(nèi)附之伊吾城主為石萬年，與康艷典等當(dāng)同為昭武九姓胡人。神會之祖，或即隨石萬年來朝之石國胡人，留戀中土，不忍遽去，因而遂家于岐，為鳳翔人。此鳳翔一支之石國人，有無流寓長安者，今無可考。

北京圖書館曾購得長安出土唐石崇俊墓志一石，亦是西域人。志文云：

府君石氏，諱崇俊，字孝德。……府君以曾祖奉使至自西域，寄家于秦，今為張掖郡人也。祖諱寧芬，本國大首領(lǐng)散將軍?；士贾M思景，涇州陽府左果毅?！ǜ┯凶釉磺?，……薦授左威衛(wèi)左司戈，掌劍南道泉谷之任?！ǜ┎恍义芗?，以貞元十三年二月二十日終于群賢里之私第，享年八十有一?！?

此石崇俊一家是否即石萬年之后，今無可考。唯流寓以及卒于長安之西域石國人墓志，要當(dāng)以石崇俊一石為最初之發(fā)見，是亦可珍也。

桑原文引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詩，首云“石國胡兒人見少”。王中丞名武俊，長安朱雀門街西道德坊有其家廟，長安當(dāng)亦有居宅。此石國胡兒，蓋居于長安之一不知名之舞胡也。

《李文饒集》曾及回鶻部族中之石姓胡人，本節(jié)前已約略道及。茲按其“論譯語人狀”有云：

右緣石福慶等，皆是回鶻種類，必與本國有情。紇扢斯專使到京后，恐語有不便于回鶻者，不為翻譯，兼潛將言語輒報在京回鶻。望賜劉沔忠順詔，各擇解譯蕃語人不是與回鶻親族者，令乘遞赴京，冀得互相參驗，免有欺蔽未審。

同集又有“論回鶻石誡直狀”，有云：

右自兩月來臣等竊聞外議云，石誡直久在京城，事無巨細(xì)，靡不諳悉。昨緣收入鴻臚，懼朝廷處置，內(nèi)求奉使，意圖脫身。又云石誡直在先有兩男逃走，必是已入回鶻；料其此去，豈肯盡心?！]直是一卑微首領(lǐng)，豈能有所感寤。況自今夏已來，兩度點(diǎn)檢摩尼、回鶻，又寵待嗢沒斯至厚，恐誡直之徒心懷疑怨?！?

又“賜回鶻可汗書”謂“石誡直久在京城，備知仁心”云云。是石誡直當(dāng)為一回鶻首領(lǐng)，其家久居長安。會昌時，回鶻勢力已及西域，其部族中不少昭武九姓胡人，則石福慶、石誡直輩當(dāng)俱是臣服回鶻之昭武九姓胡，其流寓長安應(yīng)在文宗、武宗之際也。

大中初，教坊又有石寶山，善弄婆羅門--弄婆羅門或作婆羅門舞，即霓裳羽衣舞。此石寶山，或亦如曹氏、米氏，源出石國也歟？

米氏昭武九姓之米國即《西域記》之弭秣賀。鄧名世謂西域米國胡人入中國者因以為氏。唐代憲宗、穆宗兩朝著名之國樂米嘉榮及其子米和（一作米和郎，又作米萊加），皆西域人；桑原氏文已詳言之。太和初，教坊又有米禾稼、米萬槌，善弄婆羅門，《通考》歸之于龜茲部，與曹婆羅門并稱。米禾稼、米萬槌，當(dāng)亦是米國胡人，在長安為國樂，而與米嘉榮、米和輩或?qū)偻逡病?

昭武九姓中，安、曹、史、米諸國并信奉火祆教。唐代火祆教傳入長安，東來開教者遂亦有米國人。最近長安出土米薩寶墓志，薩寶為火祆教教職，米薩寶即米國人。墓志作《唐故米國大首領(lǐng)米公墓志銘》。志文有云：

公諱薩寶，米國人也。

其為米國胡人，無復(fù)可疑。米薩寶以天寶元年（公元七四二年）二月十一日卒于長安縣崇化里，春秋六十有五。其在中國火祆教史之地位，本篇后更有說。其人或系流寓長安之一火祆教長也。

溫庭筠《乾子》曾記長安胡人米亮事。謂亮工于覽玉，助竇乂致富，后遂居于崇賢里。米亮既是胡人，必出昭武九姓中之米國。唯《乾子》本小說家言，則米亮之是否為歷史的人物，蓋難言也。

何氏西域何國人，入中國姓何氏。唐以前何姓之西域人，桑原氏文曾指出隋代發(fā)明琉璃之何稠一家。又以唐中宗景龍四年（公元七一年）圓寂于長安薦佛寺之西域僧伽大師俗姓何氏，桑原氏據(jù)《太平廣記》引《僧伽大師事跡》，疑其與何國或有關(guān)系云云。今按《宋高僧傳僧伽傳》已明言其為何國人?！秱鳌吩疲?

釋僧伽者，蔥嶺北何國人也。自言俗姓何氏，亦猶僧會本康居國人，便命為康僧會也。然合有胡梵姓名，名既梵音，姓涉華語。詳其何國，在碎葉國東北，是碎葉附庸耳。

僧伽卒于景龍四年，年八十三，《傳》稱其“在本國三十年，化唐土五十三載”，是僧伽之入中土，蓋在高宗顯慶二年（公元六五七年）左右也。

又按姚寬《西溪叢語》卷下論“牧護(hù)歌”一條有云：

至唐貞觀五年，有傳法穆護(hù)何祿將祆教詣闕聞奏。敕令長安崇化坊立祆寺，號大秦寺，又名波斯寺。

或以宋敏求《長安志》崇化坊并無祆寺，亦無波斯寺，因疑何祿其人為子虛烏有，姚寬蓋因貞觀九年（公元六三五年）阿羅本傳景教而誤。此說證以近出之米薩寶墓志，可知其不然，而何祿之為實(shí)有其人，亦因此而加強(qiáng)其證據(jù)。此何祿亦必是西域何國人也。本篇后更有說，茲不詳贅。

余在長安，于碑估段姓處見何知猛墓志銘拓本一份，文有“望重起于西河”之語，當(dāng)亦是西域人，唯其流寓之地及葬處俱不明，是否亦曾流寓長安，不敢遽決。

又洛陽出土有何摩訶墓志銘，志文云：

君諱摩訶，字迦，其先東海剡人也。因官遂居姑臧太平之鄉(xiāng)。……曾祖瞻，齊為驃騎……祖阤，梁充校尉，……父底，隋授儀同?！┚灰怨诶t在念，軒冕留心，懲襟定水之前，棲志禪林之上?！哉{(diào)露二年二月十六日遘疾卒于洛陽界嘉善之私第也。春秋五十有一?！?

何摩訶一家之遷徙亦太離奇：由東海以遷于姑臧，由姑臧復(fù)回于中夏，而祖孫父子之名俱帶外國風(fēng)味，其為外國人，大部分可信也。摩訶信教，其信何教不可考，總疑非佛教也。

波斯諸國胡人唐時波斯商胡懋遷往來于廣州、洪州、揚(yáng)州、長安諸地者甚眾，唐人書中時時紀(jì)及此輩。本篇“論西市胡店與胡姬”一節(jié)，對于長安以及長安以外波斯諸國商胡略有敘述，茲唯將波斯諸國胡人姓名彰彰可考者次敘所知如下。

唐時流寓長安之波斯人，最顯赫者自推波斯薩珊王朝（Sassan）后裔卑路斯（Firuz）及其子泥浬斯（Narses）二人。卑路斯為伊嗣俟（Isdigerd）子。伊嗣俟為大酋所逐，奔吐火羅，中道為大食所殺。卑路斯窮無所歸，咸亨間乃至中國，客死長安。長安醴泉坊之波斯胡寺，即卑路斯請立以處波斯人者。子泥浬斯志圖恢復(fù)，調(diào)露初因唐之助，終未能果；景龍二年（公元七八年）復(fù)返長安，埋骨中土。此為客死長安之名波斯人也。其在洛陽者，有景云元年（公元七一年）逝世之波斯國酋長阿羅憾及其子俱羅。阿羅憾父子，桑原氏疑其為猶太人，原為景教徒。關(guān)于此輩，可參看桑原氏文，毋待辭費(fèi)。今按隋末尚有諱徹字姡旺者亦波斯人，祖各志，父若多志；于大業(yè)十二年（公元六一六年）三月十日卒于洛陽。墓志出土失去其蓋，故名存姓佚。志文有云：

君諱徹，字姡旺，塞北突厥人也。……俠侄之苗胄，波斯之別族?！?

此蓋波斯部族之臣于突厥者，是以志文云爾也。

又按開元十三年（公元七二五年）及十八年（公元七三年），波斯首領(lǐng)穆沙諾曾兩度來朝，授折沖，留宿衛(wèi)。唐代留宿衛(wèi)之外國酋長亦有久留不去者，如前論于闐尉遲氏之尉遲勝是也。亦有留數(shù)月而即遣歸者，如于闐王伏阇信及其子葉護(hù)玷是也。穆沙諾于開元時兩度入唐，其亦如伏阇信之例，暫居而即遣歸也歟？

開元初，又有吐火羅葉護(hù)那都況利弟仆羅者，于神龍元年（公元七五年）授左領(lǐng)軍衛(wèi)翊府中郎將，十四年不遷，憤其苦屈，上書自訴。據(jù)《唐書百官志》，左右領(lǐng)軍衛(wèi)同左右衛(wèi)，亦掌宮禁宿衛(wèi)，分兵主守則知皇城西面助鋪及京城苑城諸門。仆羅當(dāng)亦系外國質(zhì)子，入留宿衛(wèi)至十余年；其曾流寓長安，可知也。

天寶七載（公元七四八年），勃律國王蘇失利芝及三藏大德僧伽羅蜜多并來朝；伽羅蜜多放還蕃，蘇失利芝賜紫金袍金帶，留宿衛(wèi)給官宅。八載，護(hù)密國王羅真檀來朝，授左武衛(wèi)將軍，十四載阤拔國王子自會羅來朝，授右武衛(wèi)員外中郎將，賜紫袍金帶魚袋七事；二人并留宿衛(wèi)。按勃律即今巴爾的斯坦（Baltistan），護(hù)密為瓦罕（Wakhan），阤拔則今陀拔里斯坦（Tobaristan）地方。凡此諸人疑俱暫留長安即放還蕃也。至于桑原氏文中所舉宣宗大中時之大食人李彥升，以進(jìn)士第名顯，然其至長安以后之行蹤，今不可考。

太宗貞觀九年景教僧阿羅本至長安，于義寧坊立大秦寺，是為景教入中國之始。德宗建中二年（公元七八一年）復(fù)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頌”，以頌揚(yáng)伊斯。碑書以漢文，兩側(cè)鐫敘利亞文，記大秦僧名七十人。所謂大秦國上德阿羅本者，當(dāng)是羅馬東徼（RomanOrient）之人。據(jù)碑文，圣歷、先天之際，有景教僧首羅含、大德及烈，“并金方貴緒”，則亦是中亞人，說者以為碑文上之及烈（Gabriel）即開元二年與市舶使周慶立廣造奇器異巧以進(jìn)之波斯僧及烈。據(jù)碑末敘利亞文，及烈乃總攝長安（Khumdan）、洛陽（Sarag）兩地景眾之主教，羅含亦即為Abraham之對音。而大施主伊斯則“遠(yuǎn)自王舍之城，聿來中夏”。據(jù)碑末敘利亞文，伊斯即為Izdbuzid一名譯音，蓋即吐火羅斯坦（Tahuristan）地方王舍（Balkh）城故景教僧珉（Milis）之子。而述此碑之大秦寺僧景凈，敘利亞文名Adam，為震旦法主。貞元二年（公元七八六年）景凈曾與般若三藏依胡本《六波羅蜜經(jīng)》譯成七卷，“時為般若不閑胡語，復(fù)未解唐言；景凈不識梵文，復(fù)未明釋教。雖稱傳譯，未獲半珠”。圓照《貞元新定釋教目錄》稱景凈為“大秦寺波斯僧”；則景凈確為伊蘭血統(tǒng)之中亞人。景教碑中上述諸中亞人，當(dāng)俱屬長安寓公。敘利亞文人名中具伊蘭風(fēng)者尚有數(shù)人，唯彼等是否俱屬長安大秦寺僧，為中亞人，抑屬中國教徒模仿，今難具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