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

她是一個弱女子 作者:郁達夫


當馮世芬右肩受了傷,呻吟在亭子間里養(yǎng)病的中間,一樣的在上海滬西,相去也沒有幾里路的間隔,但兩人彼此都不曾知道的鄭秀岳,卻得到了一個和吳一粟接近的機會。

革命軍攻入上海,閘北南市,各發(fā)生了戰(zhàn)事以后,神經(jīng)麻木的租界上的住民,也有點心里不安起來了,于是乎新聞紙就驟加了銷路。

本來鄭秀岳他們訂的是一份《新聞報》,房東戴次山訂的是《申報》,前樓吳一粟訂的卻是替黨宣傳的《民國日報》。鄭去非閑居無事,每天就只好多看幾種報來慰遣他的不安的心里。所以他于自己訂的一份報外,更不得不向房東及吳一粟去借閱其他的兩種。起初這每日借報還報的使命,是托房東用在那里的金媽去的,因為鄭秀岳他們自己并沒有傭人,飯是吃的包飯。房東主人雖則因為沒有小孩,家事簡單,但是金媽的一雙手,卻要做三姓人家的事情,所以忙碌的上半天,和要燒夜飯的傍晚,當然有來不轉(zhuǎn)身的時節(jié),結(jié)果,這每日借報還報的差使,就非由鄭秀岳去辦不可了。

鄭秀岳起初,也不過于傍晚吳一粟回來的時候上樓去還還而已,決不進到他的住室里去的。但后來到了禮拜天,則早晨去借報的事情也有了,所以漸漸由門口而走到了他的房里。吳一粟本來是一個最細心、最顧忌人家的不便的人,知道了鄭去非的這看報嗜好之后,平時他要上書館去,總每日自己把報帶下樓來,先交給金媽轉(zhuǎn)交的。但禮拜日他并不上書館去,若再同平時一樣,把報特地送下樓來,則怕人家未免要笑他的過于殷勤。因為不是禮拜日,他要鎖門出去,隨身把報帶下樓來,卻是一件極便極平常的事情。可是每逢禮拜日,他是整天的在家的,若再同樣的把報特地送下樓來,則無論如何總覺得有點可笑。

所以后來到了禮拜天,鄭秀岳也常常到他的房里去向他借報去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的過去,她居然也于去還報的時候和他立著攀談幾句了,最后就進到了在他的寫字臺旁坐下來談一會的程度。

吳一粟的那間朝南的前樓,光線異常的亮。房里頭的陳設雖則十分簡單,但晴冬的早晨,房里曬滿太陽的時候,看起來卻也覺得非常舒適。一張洋木黃漆的床,擺在進房門的右手的墻邊,上面鋪得整整齊齊,總老有一條潔白印花的被單蓋在那里的。西面靠墻,是一排麻栗書櫥,共有三個,玻璃門里,盡排列著些洋裝金字的紅綠的洋書。東面墻邊,靠墻擺著一張長方的紅木半桌,邊上排著兩張?zhí)傩牡拇笠???看皺M擺的是一張大號的寫字臺,寫字臺的兩面,各擺有藤皮的靠背椅子一張。東面墻上掛著兩張西洋名畫復制版的鏡框,西面卻是一堂短屏,寫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當鄭秀岳和馮世芬要好的時候,她是尊重學問,尊重人格,尊重各種知識的。但是自從和李文卿認識以后,她又覺得李文卿的見解不錯,世界上最好最珍貴的就是金錢?,F(xiàn)在換了環(huán)境,逃難到了上海,無端和這一位吳一粟相遇之后,她的心想又有點變動了,覺得馮世芬所說的話終究是不錯的。所以她于借報還報之余,又問他借了兩卷過去一年間的《婦女雜志》去看。

在這《婦女雜志》的《論說欄》《感想欄》《創(chuàng)作欄》里,名家的著作原也很多,但她首先翻開來看的,卻是吳一粟自己做的或譯的東西。

吳一粟的文筆很流利,論說,研究,則做得謹慎周到,像他的為人。從許多他所譯著的東西的內(nèi)容看來,他確是一個女性崇拜的理想主義者。他謳歌戀愛,主張以理想的愛和精神的愛來減輕肉欲。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兒童教育為母性的重要天職。至于愛的道德,結(jié)婚問題,及女子職業(yè)問題等,則以抄譯西洋作者的東西較多,大致還系愛倫·凱、白倍兒、蕭百納等的傳述者,介紹到了美國林西的《伴侶結(jié)婚》的時候,他卻加上了一句按語說:“此種主張,必須在女子教育發(fā)達到了極點的社會中,才能實行。若女子教會,只在一個半開化的階段,而男子的道德墮落,社會的風紀不振的時候,則此種主張反容易為后者所惡用?!庇纱祟愅疲膶τ诩t色的戀,對于蘇俄的結(jié)婚的主張,也不難猜度了,故而在那兩卷過去一年的《婦女雜志》之中,關(guān)于蘇俄的女性及婦女生活的介紹,卻只有短短的一兩篇。

鄭秀岳讀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頌情死的文章。他以情死為愛的極致,他說殉情的圣人比殉教的還要崇高偉大。于舉了中外古今的許多例證之后,他結(jié)末就造了一句金言說:“熱情奔放的青年男女喲,我們于戀愛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顆敢于情死之心,我們于戀愛之后,尤不可不常存著一種無論何時都可以情死之念?!?

鄭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動了,讀到了一篇他吊希臘的海洛和來安玳的文字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竟涌出來了兩行清淚。當她讀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舊歷十三四夜的樣子,讀完之后,她竟興奮得睡不著覺。將書本收起,電燈滅黑以后,她仍復癡癡呆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張桌子的旁邊靜坐了下去。皎潔的月光從窗里射了進來。她探頭向天上一看,又看見了一角明藍無底的夜色天。前樓上他的那張書桌上的電燈,也還紅紅地點著在那里。她仿佛看見了一灣春水綠波的海來斯滂脫的大海,她自己仿佛是成了那個多情多恨的愛弗洛提脫的女司祭,而樓上在書桌上大約是還在寫稿子的那個清麗的吳郎,仿佛就是和她隔著一重海峽的來安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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