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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前夕 作者:靳以


二十五

自從過年以來,李大岳忽然有了夜里睡不著覺的毛病,他知道那是因為日子過得太閑,心又總不安寧,時時東想西想,到了晚上睡到床上也不能沉靜,于是就耽心著會睡不著,果然就睡不著了。他懂得要睡得好就該日里多勞碌,他就時常幫著老王作許多事,尤其是那吹上了天的藤羅架,簡直是他一個人弄好的:可是漸漸的工作的事情完了,他又懶下來。他明白這樣下去總不可以,一定得好好有個交代。

那一晚上的風(fēng)助長了他的不眠,本來黃昏的時節(jié),風(fēng)勢殺了些:可是吃過晚飯就更兇猛地刮起來,關(guān)緊的百頁窗每一條木板都吹得響。

他聽見黃儉之向老王叫要小心火燭,他就拿了電筒到院里四周走一個圈,不知哪里飛來的木棒著實地打在他的膀子上,象誰給了他一拳。

“媽的。——”

他脫口叫出來,可是立刻想起了從前的生活。他象徹悟似地想到。

“我還得回去的,我本來過的是野活野長的日子,怎么能象一只家畜似地關(guān)在院子里?”

走回房里,他深思似的想著,他想他實在該離開別人的這個家了。外面的風(fēng)聲正象千軍萬馬的召喚,要他出去和他們一起去攻擊,去戰(zhàn)斗,又是他,真是連自己也想不起怎樣過去的,這將近一年的日子,他一匹馳騁千里的良馬,他也想起一把寶劍;誰說他自己也甘愿生了銹或是無用的老死櫪下?

他陡地站起,窗外的風(fēng)正大,人們想來早已睡了,可是他不耐的彷徨往返,電燈也象是搖著,還象黯了些,一腔難言的煩悶,正象一塊巨石壓在心頭。他用自己的拳頭使力地?fù)舸蛑厍?,咚咚地響,他是想搥散那一團(tuán)煩悶,可是他只木木地,連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

“難道我就這樣下去了么?難道我就這樣下去了么?”

他自己不斷的問著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答復(fù)才好,風(fēng)還是強(qiáng)暴地吼著,他想時間一定很晚了,什么也不顧,就脫下衣服睡到床上。

他趕緊關(guān)了燈,想在黑暗的境界中、求得心的安靜;可是他的心還是應(yīng)和著,外面不曾安靜下去的風(fēng)聲急劇地跳動。他還覺得細(xì)小的沙粒紛紛落在臉上,牙齒中間更積了許多,甚至于他覺得喉嚨都被塞住了,他不得不又開了燈,從床上跳下去,倒一杯水去嗽口。他覺得嘴清爽得多了,他相信這一下他可以很快的入睡。

當(dāng)他再睡到床上關(guān)了燈,他的神智又是很清楚,滾在外面的風(fēng)正象發(fā)怒的海濤,他就真覺得自己象坐在一只無依無傍的小船上,震蕩著,搖晃著,波浪隨時想吞噬它,暴風(fēng)隨時想顛覆它;他想到他最需要一點火亮和指路的指南針。要從毀滅之中逃出去,他一定要正確的引導(dǎo)。

“可是我的引導(dǎo)在哪里呢?我的指南針在哪里呢?”

他簡直有點悲哀了,他不甘沉沒,又沒有那大智大慧的力量向前,只得在這茫茫之中忍受著心靈的折磨。

好容易才睡著了,仿佛是傍著懸崖的小徑前進(jìn)。忽然一腳邁空了,立刻全身沉下去,驚了一身冷汗醒轉(zhuǎn)來,原來是一節(jié)似夢非夢的幻境。還記得幼小的時候,這樣驚醒了之后,一定是哭著,母親就會說:“孩子,不要怕,那是身體在生長呢?!爆F(xiàn)在還要解釋為生長,連自己也要啞然失笑了,他記得在書上看到,這原來是神經(jīng)衰弱的現(xiàn)象。

“——一定是神經(jīng)衰弱,”他自己心里肯定地想著,“我這么一個軍人,還會神經(jīng)衰弱,那也算笑話!”

于是他又拋開這一切想頭,伏在枕上追尋他的安眠,可是好象又睡了不久,如同真一下一下地敲著他的腦子一樣,他不得不憤怒地叫起來。

“這是怎么一回事呵?”

這卻驚醒了他自己,原來有一個人敲他的門。

“誰呀?有什么事?”

“幺舅,是我,我有事找你?!?

“天還沒有亮,過一會兒再來吧?!?

“還沒有亮!——”這句話惹急了靜玲,她也不等他的話,推開門就進(jìn)來,別的話也不說,趕著替他打開窗戶推開了百葉窗;“你看,多么大的太陽!”

“呵!真的,風(fēng)也停了,還出了太陽?!?

李大岳也快慰地說著,他的手揉著那一雙覺得有些疲困的眼睛。

“幺舅,你快點起來,我找你到河邊看點東西?!?

“河邊,河邊有什么好看的?!?

“不要說了吧,你快點起來,我在院子里等你,回來再洗臉?!?

靜玲說著就先走出去,站到院子里,還聽到河里的急流的聲響。

李大岳果然很快就出來了,她招呼他,一同走出大門,向左轉(zhuǎn)走到了河邊。

“呵,想不到河里漲了水!”

黃色的河水翻滾著,也激起小小的白色的泡沫向下游迅速的流去。

“——真想不到今天還有一個藍(lán)天!這兩天可真悶死人,連一口氣也喘不出來,——”

“幺舅,我不要你看藍(lán)天來的,你看那邊,——”

從上游,好象漂著兩三件包袱似地,隨著水流沖過來,有的是藍(lán)色,有的又是黑色,到了眼前他才看到那原來是泡得腫漲的淹死的尸首,朝天的臉象一只灰白色的大球,看不出鼻眼和嘴來,有的臉朝下,手背在上面,好象被什么綁住似的。

“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淹死呢?”

李大岳說著,憐憫地?fù)u著頭。

“清早我本來想看水勢,沒有想到漂來這么多尸首,我才叫你來著?!?

“也許是在河邊的老百姓,一陣水來了,沒有趕得及躲,就給淹死了——”

“不象,不象——”靜玲直搖頭,“你看,沒有小孩子,也沒有女人,倒都象做苦工的男人,你不信你看,又漂過來了?!?

靜玲用手指點著,這一次,總象有一二十個黑點,漂過來,當(dāng)著那些尸首經(jīng)過他們的面前,果然那里面沒有一個女人也沒有一個孩子。

“我說的怎么樣,都是男人,兩只手總是攏在一處,一定是綁著的?!?

“這倒怪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大岳抓著自己的下巴,一定也想不出道理來。

“幺舅,你知道走私的事么?”

靜玲忽然這樣問著他。

“就是在報上看過一點,不大知道詳情。”

“昨天我去車站看過了,正看見那些浪人搶私貨,把海關(guān)上的人給打散了。”

“唉,中國人真沒辦法。”

“不要說中國人,外國人能有什么法子?昨天不就有一個外國記者么?正在他們搶的時候偷偷照了幾張像片,不知怎么一來給一個浪人看見了,他趕過去就給那個外國人一拳,把照像機(jī)搶下來,當(dāng)場取出底片,還把照像機(jī)給摔了,那個外國人正要和他們講理,一群浪人趕過去,這個一拳,那個一腳,把外國人打跑了,——”

“你呢?”

“我也是那陣子跑的,我何苦吃那些眼前虧?反正我也看見了,我相信尸首也與日本人有關(guān)?!?

“不見得吧,”李大岳不信地?fù)u著頭,“那能有什么關(guān)系?”

“你不知道,他們?nèi)屗截?,還要用中國工人,怕就是把那些中國人殺了,丟在河里。”

李大岳想了想還是搖著頭說:

“我想不是,他們沒有理由弄死那些工人,他們走私也不是一次兩次就算數(shù)——你看,你看,又漂過來了?!?

他們朝遠(yuǎn)處望,果然又是許多無告的冤魂,從河面上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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