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三

前夕 作者:靳以


三十三

一連幾天的大雪,把地上的一切都掩蓋了,一層雪,一層腳印,又是一層雪,又是一層腳印,……到得那天的早晨,初晴的蔚藍的天,象無邊的海;一夜來地上又得勻整的一片雪,卻象夏日潔白柔軟的好云。涌泉的水池是不凍的,反映著空中的青色正象一塊沒有被云蓋起來的藍天。

可是隨著這晴朗的天同來的,是那不可抵御的寒冷,和那勁厲的風。積在屋瓦上的和樹枝上的雪被吹下來了,在陽光之中閃耀著落到地上;地上的坎坷,又為這一陣風吹平了。

人縮著頸子,把兩只手攏在袖筒里,踏在地上的鞋橐橐地響著,太陽再高起些的時候,屋瓦上的雪稍稍溶化了些,就在屋簷上一面結成透明的簷溜,一面滴到地上凍結起來。

在這寒冷的日子里卻有無數顆沸騰著熱血的心,他們沒有恐懼,絕不畏縮,按照預定的計劃去施行。

黃靜玲一個清早就跑出去了,她興奮地朝公園跑去,因為怕校方的阻撓,早就規(guī)劃好了凡是參加的同學都到公園門前集合。

也許是天太早,或者是寒冷的緣故,路上的人不多,可是路卻很滑,因為走得急,兩三次差點沒摔下去。她沒有太在意,怕去晚了誤事,仍然是急急地趕著。

老遠的她就看到在公園門前稀稀朗朗的不過有八九個人,幾個人聚在街旁,幾個人站在街中間。在那里面,很快地她就看到了趙剛。

她走到他近前,就低低地說:

“怎么才只有幾個人?”

“時候還早,今天至少也有一百人?!?

“旗子還沒有拿來?”

“就來,我們存在校前對面的那個水果店里,一會兒向大鐘扛來。你不餓么?先到那邊去吃一碗杏仁茶。”

這時她才注意到路旁的幾個人,原來是圍了那個杏仁茶的擔子。

“餓倒不覺到,暖一暖也好?!?

她象自語似地說著,然后也湊到人堆里去,在那里面,她看見了李紉芝。

“李紉芝,你早來了。”

李紉芝朝她笑笑,并沒有說什么。沒有什么音響,一股嚴肅的空氣罩著每個人,只有那吸啜的聲音呼呼地響著。

遠遠地,向大鐘騎了輛自行車,還有一輛堆滿東西的洋車跑來了。同學們,也從不同的路上趕了來。

到九點鐘,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個同學了,這時趙剛就大聲地說:

“諸位同學,我們的人數差不多了,現在我們就該出發(fā)了,本來我們有十個人分頭接洽,現在就請他們每個負責一小隊,每隊十五個人,凡是有車的同學請到一邊,都算做糾察隊?,F在趕緊分好,然后我們就分配旗子?!?

“誰愿意扛大旗的請過來!”

立刻就有兩個人趕過去,黃靜玲只認得中間一個是關明覺。把那卷橫旗打開來,上面寫著顯明的幾個大字:“××中學請愿隊”。

“人已經分配好了,我們就分配旗子,旗子數目多,一個人拿兩個也好,路上如果有熱心的人請他們參加進來!就送給他們。我們這一次請愿,是有極嚴重的意義,我知道來參加的人,都是熱心份子,不過在守紀律這一面,我希望同學能互相督促?!壁w剛頓了頓,好象很困苦地咽了口唾沫,又說:“這次我們游行請愿,我們的口號是:‘反對華北自治’‘槍斃親日漢奸,’‘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在末一句,趙剛提高些聲音叫,不提防一聲更大的回應吼了起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人人興奮著,激昂的復仇的眼睛象要燃燒起來,轉過隊形,一直就朝××街走去了。

風強勁地吹著,兩個人努力地抬著那面大旗,也有點支持不住的樣子,趙剛和黃靜玲也參加進去,四個人撐著那面大旗迎著逆風前進。

忘記了寒冷,忘記了不曾吃飽的肚子,一張開嘴,就從嘴部一直灌下去,好象塞滿了嗓子;可是他們還拚命地喊著口號。

在××大街,迎上大隊了,那是一支長而有力的隊伍,他們在高呼中加入他們的中間,他們一齊奮力地用更大的聲音叫著: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反對華北自治!”

走到××街,突然有一大群女學生沖到這個大隊里來,人們讓著地位,讓她們也合乎步驟地和他們一同向前,和他們一齊喊:

“槍斃親日漢奸!”

“歡迎市民警察參加!”

路中的警察,為他們攔住往來的車輛,讓他們順序地過去,市民們多半呆呆地站在路旁,沒有什么表示;可是他們沒有一個笑的,他們就是猜也猜得到這是一樁極其嚴重的事。

“打倒×××!”

“槍斃×××!”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農工商學兵,聯合起來!”

在旁觀的人群中,黃靜玲忽然看見李大岳,她象遇見親人一樣跳過去,把多余的一面旗子交給他,說:

“幺舅,你也加進來吧?!?

李大岳早就等在那里,他看見那股充滿熱血的青年的洪流過來了,他動也不動地站著。他的心跳著,當著那洪亮的喊聲起來的時候,他的心在微微地戰(zhàn)抖,他自己想:“不成呵,我是一個軍人?!笨墒撬男娜匀辉诙吨箨犛臅r候抖得愈厲害。他的臉被風吹得生痛,眼睛的角上卻覺得冰冷;而在他的近前過去的那些不屈服的呼喊使他的心抖動得不止。他的睫毛上結了些什么,使他又冰冷,看出去又模糊。最后他記起來了,那一年在上海作戰(zhàn),他最后守了一挺機關槍,掩護退卻的時候,他是又悲憤,又激昂,看到那些日本兵倒下去又高興的不同的情感的揉和,要不是隨時想到一個軍人的身份,這時候和那時候一樣,他都要大聲哭出來。

“好,我來,我是要來的!”

李大岳一下子跳進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揉揉眼睛,他那粗壯的,嘶啞的喉嚨叫著: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接著就是一聲更大的,更響亮的,混合著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從不同的喉嚨里叫了出來的同一的回應: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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