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長江流域的武術(shù)家,不知道秦鶴歧這名字的,在下敢武斷說一句,是絕少絕少的了。普通知道秦鶴歧的,可分出兩種性質(zhì)來:一種是知道秦鶴歧武藝高強(qiáng)的,秦鶴歧今年活到六十三歲了,還不曾逢過敵手;又很有幾次的機(jī)會,使他顯出驚人的能耐來,所以聲名揚(yáng)溢,遠(yuǎn)近皆知。一種是知道秦鶴歧為傷科圣手的,江湖上有一句老話,未曾學(xué)打先學(xué)藥;可見得學(xué)打的人,都是要研究研究傷科的。只是武藝既有強(qiáng)弱之分,傷科的學(xué)問,當(dāng)然也有精粗深淺之別。秦鶴歧的武藝和外面一般負(fù)盛名的大武術(shù)家比較,自是當(dāng)仁不讓,他自己也未必承認(rèn)弱似哪個。若和他秦家歷代相傳的祖宗比較,則他這一身武藝,就不免有一代雄鷹一代雞的遺恨了。但是秦鶴歧的武藝,便趕不上他自己歷代祖宗。至于傷科,卻又比他歷代祖宗更研究得精到。這一則是由于他性之所近,二則由于最近幾十年來,歐西的醫(yī)學(xué),盛行于中國,使他有可資參考與佐證的所在。因此他的傷科,不但繼承祖訓(xùn),且能發(fā)揮而光大之。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秦鶴歧傷科既研究到這么精到,懸壺幾十年,經(jīng)他手治好的,不待說是盈千累萬的人。一人傳十,十人傳百,聲名又安得不震驚遐邇呢?不過依上說兩種性質(zhì),知道秦鶴歧的,僅知道秦鶴歧是個善傷科的武術(shù)家罷了。至于他家武術(shù)的來源,以及他本人幾次顯出驚人能耐的事實,外面知道的人很少。
在下震驚他的聲名,已有好幾年了。雖苦于沒有機(jī)會去拜識這位武術(shù)界的名宿,然間接從秦鶴歧的朋友口中,所得來的消息,已有不少了。并有幾件在武術(shù)中,是很有價值的。在下素性喜表揚(yáng)人的武德。像秦鶴歧這種于武術(shù)中有價值的事實,在下尤樂為之宣傳。不過希望看官們不要拿著當(dāng)武俠小說看,但在下所知道的,究屬傳聞之詞,中間或者不免有不實不盡之處。是又希望比在下知道詳細(xì)的看官們,加以糾正,或另寫一篇出來。使知道秦鶴歧的程度,和在下差不多的人看了,能更知道得詳盡些。那就不是在下一個人的希望,可說是宣傳武化的人所應(yīng)盡的責(zé)任??!
閑話少說,卻說秦鶴歧的原籍,并不是上海人。他以前第八代的祖宗,康熙年間才從山東遷到上海浦東來,就在浦東落了業(yè)。至于他這第八代祖宗遷到浦東來的歷史,也是武術(shù)界中一段很有價值、很有趣味的故事。要寫秦鶴歧的事跡,就不能不先將這一段有價值有趣味的故事寫出來。秦鶴歧的八代祖,說的人已不能說出他的名字。說的人因與秦鶴歧有朋友的關(guān)系,隨口以秦先生代之。在下圖著落筆時的便利,不好任意杜撰一個名字,也只好跟著人稱呼他秦先生。
秦先生當(dāng)少年的時候,生性喜歡練武藝。山東是個民性最強(qiáng)悍的省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因為民性強(qiáng)悍的緣故,練武藝的從來非常之多。但看中國的響馬賊,只山東一省出的最多,就可以證明山東會武藝的人多了。秦先生既生性喜武,又生長在這歷來尚武的山東,從十幾歲研練到二十多歲,其造詣自不待說是很有可觀的了。不過武藝這種東西,造詣是沒有止境的,強(qiáng)中更有強(qiáng)中手。要做到登峰造極這一步,無論什么人,竭多少時間的力量也做不到。這便是所謂天外有天,永無窮境的緣故。
秦先生苦練到二十八歲的這一年,在山東的聲名,已是震動一時了。會武藝的一享了盛名,在中國武術(shù)界的慣例,自然免不了有同道中人,前來拜訪。拜訪的原因,異人同辭的都說是慕名。其實何嘗是慕名?忌名也罷了!拜訪的目的,也是異人同辭的說是領(lǐng)教,其實領(lǐng)什么教?無非想打倒人,以成全他自己的聲名罷了!當(dāng)時來拜訪秦先生的,一個也逃不出這兩種的范圍。只是那時秦先生的本領(lǐng),雖仍是不能說做到了登峰造極的這一步,然普通來拜訪他的,卻沒有一個能達(dá)到了來拜訪的目的。落在一般襟懷狹小、故步自封的武術(shù)家,練武練得了這種成績,縱不昂頭天外,驕氣逼人,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再和初練的時候一般下苦工夫了。終成大器的人物,畢竟不同。秦先生越是在山東打得沒有對手,越覺得中國之大,本領(lǐng)強(qiáng)似自己的人必然很多;并相信越是有真本領(lǐng)的人越不會無故找尋同道的動手;要求自己的本領(lǐng)有進(jìn)境,勢不能不親往各省細(xì)心訪求。好在秦先生那時父母已經(jīng)去世,自己又因練武的關(guān)系,不曾娶妻。單獨(dú)一個人,來去沒有牽掛,正好出門訪藝。因多年就聞得少林拳棍的名,遂徑到河南少林寺。誰知少林寺拳棍,只是歷代相傳的聲名。那時寺內(nèi)的和尚,并沒有練拳棍的,秦先生大失所望。在寺內(nèi)盤桓了多時,才知道眾和尚中,有兩個老和尚,年紀(jì)都在七十歲以上了,武藝高到不可思議。其來歷沒人知道。秦先生便在寺內(nèi)從兩老和尚學(xué)藝,直學(xué)到三十九歲,已經(jīng)過十一年了。
這年少林寺不知為了什么事,被官軍圍剿,大約牽涉著種族革命的關(guān)系在里面。官軍在夜間將少林寺包圍,用火箭向寺內(nèi)亂射。官軍存著聚而殲之的念頭,所以圍得水泄不通。一聲兒不警告,就四周用火箭放起火來。寺內(nèi)幾百僧眾,從夢中驚醒,都慌亂不知所措。
秦先生當(dāng)這種時候,真是藝高人膽大,哪里把這些官軍放在眼里。但是因有兩個師傅在跟前,不敢魯莽舉動罷了。便在兩個師傅面前請示道:“弟子愿一身當(dāng)前,將重圍沖破,救一寺僧人性命。”老和尚從容說道:“劫數(shù)如此,不可救也。你不在此劫之內(nèi),你自逃生去罷。以你此刻的本領(lǐng),能不傷一人出去,仍以不傷人為好,免得自重罪孽?!痹谶@說話的時候,正殿已經(jīng)著火了。老和尚催秦先生快走。滿寺僧人號哭的聲音,慘動天地。秦先生見師傅不許他救眾僧人,不由得著急道:“弟子一人逃去,兩位師傅怎樣呢?師傅不走,弟子寧守在這里?!闭f時也流下淚來。老和尚揮手說道:“你能逃,還著慮我兩人不能逃嗎?”秦先生聽了這話,才恍然兩師傅的本領(lǐng),在自己數(shù)倍以上,豈有逃不出去之理。只是這時四圍都已著火,總不免有些覺得兩師傅都是八十歲的人了,自己做徒弟的不在跟前,心里實在放不下,因此遲疑不肯走。老和尚似乎知道秦先生的用意,遂捏了一捏指頭說道:“你快向東南方逃去。在五里外某處一株大松樹頂上等我,我只待經(jīng)過這劫便來。你此去東南方甚利?!鼻叵壬链瞬畔騼衫虾蜕羞盗藥讉€頭,施展出十一年來所得的功夫,就在院中憑空一躍,即飛出了重圍。
回頭看少林寺時,已燒得如一座火山。因牢記兩師傅的吩咐,在五里外松頂上等候,不敢停留,頃刻奔到了指定之處。秦先生才飛身上了松樹頂,天色已將發(fā)亮了。只見半空中遠(yuǎn)遠(yuǎn)的來了四盞紅燈,越來越近,定睛看時,原來就是兩師傅每人兩手擎兩盞斗大的紅燈,凌虛向東南方飛去。經(jīng)過松頂?shù)臅r候,都含笑對秦先生點(diǎn)頭,轉(zhuǎn)眼就沒入云霧之中去了。秦先生從松頂上下來,因兩師傅有此去東南方甚利的話,便不回山東原籍,一路尋覓可以安身的地點(diǎn),到浦東就住定了。漸由小本經(jīng)營,幾年之后,即成家立室起來。
兩個老和尚也到了秦先生家里,一個沒住多久,仍出外云游,不知所終。一個直在秦家住到一百零三歲,就在秦家圓寂了。老和尚所有的本領(lǐng),都傳授給秦先生,秦先生也活到一百多歲,見了曾孫才死。秦先生的傷科,自然也是精妙極了。連同武藝,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到秦鶴歧已是第八代了。中國武術(shù)家能歷代流傳,不墜不失,像秦家這樣的,只怕也可說是絕少絕少的了。
秦鶴歧從小即苦練他家傳的武藝,也不找人較量,也不向人夸張。秦家的家教是絕對不許子弟學(xué)了武藝在外面逞強(qiáng)的,因此秦鶴歧練到三十多歲,雖練了一身本領(lǐng),除同道的人知道而外,便是浦東本地方人也少有知道的。
這日秦鶴歧因閑著沒事,在外散步,順便到一家茶樓上,想喝杯茶消遣消遣。上樓就揀了個臨街的座位坐下來。秦鶴歧雖生長在浦東,卻并不曾在這茶樓上喝過茶,不知道這茶樓的性質(zhì)。原來這茶樓是一個船戶開設(shè)的,平日在這樓上喝茶的人,船戶居十之八九,不過有一二成商民。船戶有什么事須集會的時候,照例以這茶樓為集會的地點(diǎn)。遇了這種時候,這茶樓便不賣外客的座位。有時就不是集會而來這樓上喝茶的船戶太多了,沒有座位,也得強(qiáng)令外客騰出座位來。一般商民都畏懼船戶人多勢大,每每不敢表示反抗的意思,忍氣將座位讓給船戶。后來浦東人都知道這茶樓是船戶的勢力范圍,已沒人肯上去喝茶了。
秦鶴歧不知道這種情形,才上樓坐定,還不曾喝了一杯茶,湊巧緊跟著上來了一大幫船戶,約莫有四五十個。這時在樓上喝茶的,已有十多個人,不待說盡是船戶。惟有秦鶴歧一人,非其同類。衣服容貌,誰也能一望便知道不是個駕船的人。那四五十個船戶上得樓來,登時把樓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剩下五個人走到秦鶴歧所坐的這張桌上,揮手教秦鶴歧讓開。秦鶴歧既不知道這茶樓的性質(zhì),也從來沒聽說有這種無理的事。并且這五個船戶,都只揮手大喝讓開讓開,沒一個肯略假詞色,說句溫和些兒的話。
秦鶴歧正當(dāng)壯年氣盛的時候,如何能受這種橫不講理的待遇?當(dāng)然坐著不動。據(jù)理和船戶爭道:“凡事得論個先來后到。我一般的花錢來這里買茶喝,并非不給茶錢,為什么就這么教我讓開呢?”這五個船戶也都是從來沒見過有不同業(yè)的人敢在這樓上不肯讓位的事,聽了秦鶴歧的話,不但不自覺得理虧,倒比秦鶴歧的氣更來得大。其中有一個性急的,早忍不住,對著秦鶴歧的面孔,大呸了一聲道:“你聾了呢,還是瞎了呢?”這呸一聲不打緊,卻呸了秦鶴歧一面孔的唾沫。
秦鶴歧到了這時分,無論有多大的度量,也不能忍耐了。托地跳起身來,就桌上拍了一巴掌罵道:“你們難道都是些強(qiáng)盜嗎,怎的竟這般不講理?你們不聾不瞎,也應(yīng)該知道我秦某不是好欺負(fù)的?!鼻佞Q歧這幾句話,倒罵得這五個船戶怔住了。五人的心里都以為這茶樓在浦東開設(shè)的日子不少了,浦東人沒有不知道這茶樓是船幫的勢力圈,從來教外人讓座,無有不唯唯遵命的。今忽然見秦鶴歧這么強(qiáng)硬,而說話的口音又分明是浦東人,何以竟有這般膽量呢?五人因是如此心理,所以一時倒怔住了,不好怎生擺布。同時兩旁桌上的船戶,便不暇思索,三五個年輕力壯的早已挺身搶過這邊來,指著秦鶴歧回罵道:“你不是好欺負(fù)的,我們倒是好欺負(fù)的?我們也沒工夫和你多說,請你滾出去打聽明白了再來。”邊罵邊動手來拿秦鶴歧。
秦鶴歧見有人動手來拿,反笑起來說道:“好的,看你們?nèi)硕啾阍鯓?!”趁那人來到切近,只伸手用兩個指頭輕輕在腰眼里點(diǎn)了一下,那人登時兩腿一軟,身不由主的痿癱了下去,眼也能看,耳也能聽,心里也明白,只渾身如喝醉了酒的一般,沒絲毫氣力,連四肢都柔軟如棉,不能動彈半點(diǎn)。余人見這人無故倒地,雖也有覺得奇怪的,只是都是些腦筋簡單的人,哪里知道見機(jī)呢?一人不濟(jì),三四人一擁上來。秦鶴歧一用不著解衣捋袖,二用不著躲閃騰挪,只兩手穿梭也似的在每人腰眼里照樣各點(diǎn)一下,頃刻之間左右前后,橫七豎八的躺了二三十個,就和一盤眠蠶相似。座位隔離遠(yuǎn)些兒的,因不能近秦鶴歧的身,才看出這紛紛躺下,一躺便不能轉(zhuǎn)動的情形來,不由得都驚得呆了。任憑這些船戶有萬丈高的氣焰,天大的膽量,眼見了這種情形還有誰敢上前來討死呢?
秦鶴歧點(diǎn)倒了二三十個船戶之后,等待了一會,不見再有人上來,才高聲向這些座上的說道:“怎么呢,要送死的請早,我也沒工夫久等。”眾船戶有面面相覷的,有以為打死了這么多同伙,勢不能就此善罷甘休,溜出去叫地保街坊的。秦鶴歧高聲催問了幾遍,見終沒人再敢上來,便跳過躺著的船戶的身體,待提步往樓下走。眾船戶自是不肯放秦鶴歧走,然也不敢動手來拿,只得大家將秦鶴歧包圍著。年老些兒的就出頭說道:“你打死了我船幫里這么多人,就想走嗎?沒這般容易的事,我們這里已打發(fā)人叫地保去了?!鼻佞Q歧從容笑道:“很好,我正待去叫地保來收尸。你們既打發(fā)人去了,我就等一會再走也使得。”回身坐下。
等不一會,有兩個船戶跟著地保和幾個街坊紳士來了。一上樓,船戶就指著秦鶴歧向地保道:“他就是兇手?!钡乇?、街坊都認(rèn)識秦鶴歧的,見面很驚訝的問道:“就是秦先生在這里嗎?畢竟是怎么一回事?剛才他們船幫里人來報,說這樓上打出了幾十條人命,把我們嚇得要死,急忙趕到這里來。秦先生府上是浦東有名的紳耆人家,這里到底為著什么?”秦鶴歧便把爭座的言語、動手的情形說了一遍道:“這茶樓的招牌上并不曾寫明不許非船幫的人買茶,如何能在人一杯茶還沒有喝了的時候,教人讓座呢?即算這茶樓上有這習(xí)慣,也應(yīng)該向人將情由說明,要求通融辦理才是。然要求盡管要求,人家花錢買來的茶座,讓不讓還只能憑人高興。不論如何,斷沒有恃眾欺人,硬動手要將人打下樓去的道理。這樓不是才開張不久的。我今日初次上來,就遇了這種對付,可見得平日在這里,曾受他們欺負(fù)的已不知有多少人了。他們不先動手打我,我只一個人在這里,絕不會先動手打他們。他們既仗勢打人,又經(jīng)不起人家的打,只一個一下就打得都賴在地下不肯起來,請諸位去仔細(xì)瞧瞧,看是不是伙同放賴,想借此訛詐我?!?
地保和街坊齊向躺著的船戶一看,只見一個個都睜眼望著人,臉上也沒一點(diǎn)兒不同的顏色,只不轉(zhuǎn)動,不說話。地保揀一個望著自己的問道:“你們?yōu)槭裁炊歼@么躺著不起來,身上受了傷么?”這船戶只將兩眼動了一動,仍不開口,一連問了幾個,都是如此。地保說道:“秦先生是浦東的正經(jīng)紳士,他家歷來待人很和平的,并且這回你們船幫里人多,他只得一個人,料想他不至無緣無故,動手打你們。你們于今又沒打傷什么地方,何苦都賴在地下不起來干什么呢?你們報事的人也太荒唐?,F(xiàn)在一個個面不改色的睡在這里,說什么打出了幾十條人命?!贝瑧糁杏袃蓚€略有些見識的說道:“我?guī)屠锶巳羰窍虢璐擞炘p,就得裝出受傷的樣子,不會都睜開眼望人。分明是姓秦的用點(diǎn)穴的功夫,將我?guī)屠锶它c(diǎn)成了這個樣子。仍得姓秦的動手,才能救得轉(zhuǎn)來。”
地保和街坊聽了這話,才恍然秦家的武藝是歷代相傳,有很多人知道的。遂轉(zhuǎn)向秦鶴歧道:“他們都是些不懂道理的粗人,秦先生不必與他們計較,請秦先生看我等的情面,將他們救起來。再教他們向秦先生賠罪?!鼻佞Q歧笑道:“我要他們賠什么罪?諸位先生教我救他們?nèi)菀祝皇且@茶樓的老板出面和我說個明白,看他為什么不在招牌上將不賣外客茶座的話寫出來,是不是有意把外客招來,受他船幫的欺侮。他把這道理說給我聽了,我不但愿將這些人救起,并愿向他賠罪?!钡乇<锤呗曊f道:“這里的老板本也太糊涂了。他茶樓上鬧出這么大的亂子,他為何還躲著不出來?!碑?dāng)下就有個堂倌出來說:“老板病了。不能起床,因此沒有出來。”地保和街坊紳士久已知道這茶樓是船幫人開的,素來橫不講理的驅(qū)逐外客,也都有心想借此勒令茶樓老板取消這種惡例。聽了堂倌的話,即正色厲聲說道:“胡說,什么病這般厲害,不能起床,抬也得抬到這里來。這里老板不到,休說秦先生不答應(yīng),我等也不答應(yīng)。他店里出了亂子,他安閑自在的睡著,倒累得我等來勞唇費(fèi)舌,于情理上也恐怕說不過去。”
眾船戶急欲救人,又見地保街坊都動了氣。這些船戶平日倚著人多勢大,欺侮單弱客人,是再厲害沒有的了。及至遇了力量聲勢都比他們大些的人,認(rèn)真和他們交涉起來,便嚇得都縮著頭不敢露面了,巴不得把老板拖出來,抵擋一陣。也跟著地保街坊催堂倌去叫老板。這老板自然也是和眾船戶一類欺軟怕硬的人物,并不是真?zhèn)€有病,只因知道這回遇了對手,自覺理虧,不敢出頭,才教堂倌說病了的話。堂倌這時被逼不過,只得到里面如此這般的向老板說。老板明知非自己出來,這事不能了結(jié)。只索硬著頭皮,跟堂倌一同出來,仍裝出有病的樣子。出來除向地保街坊道謝,并向秦鶴歧賠罪而外,沒有道理可說。
秦鶴歧到了這時候,在勢不能不強(qiáng)硬到底,據(jù)理教訓(xùn)了這老板一頓。地保街坊也勒令這老板從此取消驅(qū)逐外客的惡例。老板當(dāng)眾答應(yīng)了。秦鶴歧才使出手段來,在躺著的船戶身上每人按摩了幾下,按摩過了的就霍然跳了起來,一些兒不覺著痛苦。秦鶴歧自從顯了這回手段之后,浦東才無人不知道他的本領(lǐng)。
秦家祖遺的產(chǎn)業(yè),原有三四萬。傳到秦鶴歧手里,因經(jīng)營得法,那時已有七八萬財產(chǎn)了。有七八萬財產(chǎn)的人家,在浦東地方,當(dāng)然要算是一個富戶。三十年前的銀行業(yè)不曾發(fā)達(dá),富戶將銀錢存放銀行里的很少。除了買田購地而外,余下的銀錢多是擱在家里的。秦鶴歧家既有七八萬銀子財產(chǎn),通常存放在家中的銀錢,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因此遠(yuǎn)近一般做沒本錢買賣的竊賊,無時無刻不轉(zhuǎn)秦家的念頭。無奈秦家的房屋,因是祖?zhèn)骶拚惓怨?。想從墻壁上鑿窟窿進(jìn)去,實行偷盜,是一件絕對不容易辦到的事,并且秦家是遠(yuǎn)近知名的好武藝,而秦鶴歧在茶樓上顯手段的事,更傳播得四境皆知,那些竊賊越是不能達(dá)到目的,越是念念不忘。醞釀了多時,居然被一個會些武藝的竊賊頭目,邀集了二三十個亡命之徒,也都懂得些武藝的,打算趁黑夜偷進(jìn)秦家,硬把秦鶴歧殺翻,搶了銀錢遠(yuǎn)走高飛。
那時好像是八九月間天氣,秦鶴歧為圖練工夫便利起見,不曾和他夫人同室。獨(dú)自一個人,住在一間很寬大的房子里面。每夜須練到二更過后,大家都安睡了許久才睡。秦鶴歧所睡的房間及入睡的時刻,竊賊都探聽得明白了。派定了某人先動手,某人緊跟上去,某人從旁幫助。任憑秦鶴歧有登天的本領(lǐng),乘正在睡著的時候下手。八九月間天氣,既不能蓋多厚的棉被,又不能穿多厚的衣衫,要?dú)⒎缺容^冬季容易。眾竊賊布置得鐵桶也似的嚴(yán)密,無論如何絕不任秦鶴歧有逃生的門路。才趁月色無光的這夜,相率到秦家來。
秦鶴歧這夜練過了武功,覺得有些疲倦了,就上床安歇。竊賊的種種布置,事先沒得著絲毫音信。照例一上床就入了睡鄉(xiāng)。但是練武藝的人,本來睡覺比尋常人警醒些,而秦鶴歧又處于夜夜防盜的地位,不待說更不敢放膽鼾睡。剛合上眼矇眬不久,猛覺有人撬得房門響,驚醒過來。一聽就知來了不少的人。連忙翻身坐起來,正待下床,黑暗中覺得有很尖銳的東西朝著自己胸前刺來,來勢甚為兇猛。哪來得及避讓,只順手往旁邊一牽,恰好牽著了一枝矛桿。來的勢猛,這一牽的勢更猛,那矛已脫離賊手,直射向床角落里去了。那持矛的賊不提防這一牽的力量有這么大,趕不上提腳,已撲地一跤,向床前跌下。秦鶴歧哪敢怠慢,下床一腳踏在賊背上,只將足尖一緊,賊哇的叫了一聲就這么死了一個。第二個緊接著上來,迎頭向秦鶴歧一刀劈下。秦鶴歧背后被床緣抵住,不能退步閃開,只得仗著身上的硬工夫,明知劈來的是一把單刀,也不害怕,舉右手迎上去,刀鋒正劈在手掌上,誰知這使刀的賊極刁,將刀順勢往自己懷中一拖,不問什么硬工夫,遇刀只能受砍不能受拖,這一拖就險些把秦鶴歧的右手掌截斷了,只痛得秦鶴歧冒起火來,也顧不得右手掌的傷痕怎樣,左手朝賊人胸前,屈一個食指,一釘錐戳去。賊人哎喲了一聲,還不曾倒地,秦鶴歧的右手早到,一把撩住賊人的下陰,也是一拖,可憐連小腸都拖出來好幾尺。用不著說,這賊也登時倒地死了。第三個使一條檀木齊眉棍,沒頭沒腦的劈將下來。秦鶴歧更懶得避讓,踏進(jìn)迎頭一拳,連喊叫的聲音都沒有,賊人的腦袋已被這一拳打做三四開,腦漿迸裂,也不能活了。這三個能耐高些兒的賊都死了,以外的不敢單獨(dú)上前,然也不甘心饒了秦鶴歧就走。大家逼在一間房里,與秦鶴歧混戰(zhàn)了一會。畢竟二三十個賊人手中所持的刀矛棍棒之類的武器,都被秦鶴歧在黑暗中奪了。個個都剩了一只赤手空拳,沒有戀戰(zhàn)的資格了,才相率逃去。秦鶴歧因打死了三個之后,不由得心里軟了,不忍再下毒手打人,只要奪了各賊人的武器,便不能傷自己就罷了。所以眾賊能不受傷逃去。若秦鶴歧不如此存心,盡著平生本領(lǐng)施展出來,這二三十個毛賊,一個也休想有活命。
等到秦家的婦孺老弱,以及仆婢驚醒起來時,眾賊都已逃去了。房中除三個賊尸外,滿地都是武器,有多半被秦鶴歧隨手折斷了。秦鶴歧脫衣看自己兩條臂膊,也現(xiàn)了無數(shù)的傷痕。不過都是皮膚上的輕傷,只右手掌傷了筋骨,他自己既是傷科圣手,家中有現(xiàn)成的傷藥,毫不費(fèi)事的就治好了。
這事自免不了要報官相驗,官廳派員驗了尸,問明了格殺情形,十二分佩服秦鶴歧的本領(lǐng)。逆料賊人受了這回大創(chuàng),必然要來尋仇報復(fù)。官廳知道秦鶴歧是個極正直的人,飭地保將賊尸葬埋之后,即送了一桿六響手槍給秦鶴歧作自衛(wèi)之具,免得遇急難時赤手和有武器的賊對搏,致受傷害。秦鶴歧得了這桿手槍,膽量自然更壯了。
這事沒經(jīng)過多少時日,那些從秦鶴歧拳頭底下逃得了余生的惡賊,果然又糾眾前來,意圖報復(fù)。這回秦鶴歧卻發(fā)覺得早些,賊人正在撬后門的時候,秦鶴歧還不曾睡。聽了響聲覺得有異,即抽了手槍,躡足到后院。聽撬門的聲音很急,快要被賊撬開了。忙向天開了一槍,才對著后門高聲說道:“勸你們不要再來和我姓秦的為難,上次他三人若不下毒手要我的命,我也不至要他們的命。上次已開了你們一條生路,還想來報復(fù)我嗎?官廳于今已給我這手槍自衛(wèi),你們的武藝就比我高強(qiáng),料也當(dāng)不了這手槍。就進(jìn)來也討不了便宜去?!鼻佞Q歧說完這幾句話,外面登時沒一些兒聲息了。自后便沒人再敢前來嘗試。
秦鶴歧三個字的聲名,自經(jīng)過這一度的宣傳,比上次在茶樓上顯手段,更容易使聞名的人震駭。因為茶樓上雖也一般的打倒了二三十個人,然都是些毫不懂得武藝的船戶,又在白天。船戶不知道秦鶴歧是何許人,存著驕矜欺負(fù)人的念頭,不提防秦鶴歧有這么厲害,所以都被點(diǎn)倒在地。至于這二三十個竊賊,都是挑選了會武藝的。黑夜乘秦鶴歧不備,二三十件兵器,打秦鶴歧一雙空手,竟打成如此一個結(jié)果,安得不駭人聽聞呢!
宣統(tǒng)元年天津霍元甲,因與英國大力士奧皮音訂了約在上海比武。霍元甲一到上海,就聞到了秦鶴歧的名,特地到秦家拜訪,這時秦鶴歧已住在英租界戈登路了。與霍元甲會面,彼此談?wù)摰煤芡镀酢W匀浑p方都存著欽佩的心思。秦鶴歧評判霍元甲的武藝,幾句話說得異常中肯,說后不久便應(yīng)驗了。秦鶴歧說霍元甲當(dāng)練武藝的時候,因急于做手上的工夫,將身上的工夫忽略了些,以致手上工夫先成功,身上還沒到成功的時候,若盡手上的工夫使出來打人,受著的固然是受不了,而自己身上也不免受傷。這話說出來,在外行固是不明了這道理;便是內(nèi)行,也多有不承認(rèn)有這么一回事的。及至霍元甲在張園擺過一個月擂臺之后,身體上果然發(fā)生了毛病,起病雖尚有其他的原因,而秦鶴歧所說的這種弊病,得居原因之一大部分,許多內(nèi)行朋友才相信秦鶴歧的話應(yīng)驗了。
霍元甲被小鬼毒死后,有些會武藝的人,研究秦鶴歧評判的道理。秦鶴歧說道:“這道理不容易明白嗎?且拿一艘海軍戰(zhàn)艦做比譬:二萬噸戰(zhàn)艦上的巨炮,在二萬噸的艦上開起來,有十二分的威力;無論什么堅城要塞都可以攻破。然若將這種巨炮移到一萬噸,或幾千噸的艦上,不開則已,開則載炮的艦必先自受了傷損,這就是因為噸數(shù)太小了,受不起那么大的反動力的原故,拳術(shù)何獨(dú)不然?一拳打出去的力多大,反動力也有多大。霍元甲右拳打出去的力,足有八百斤;而身上所能受的,才四百余斤。不用全力打人,沒有妨礙。一用全力,自己身體就先吃不住了。這便是霍元甲致病的大原因。”一般人聽了這種比譬,不由得不佩服秦鶴歧的見解高妙。
數(shù)年前,唱武生的戲子賽活猴來上海唱戲,聞了秦鶴歧的名,也是特地到秦家拜訪。賽活猴的武藝也是曾下過死工夫的,平生不大肯許可人。會著秦鶴歧的面,談了些武藝中的言語,究竟看不出秦鶴歧的本領(lǐng)來。又有些不敢明說要比試比試。一則恐怕敵不過秦鶴歧,跌了跤,便無面目再在上海立腳;二則見秦鶴歧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又不是拿武藝在外面夸張騙飯吃的人,無緣無故的說要較量武藝,總覺有些說不出口似的。因此只坐談了一會就起身作辭出來。此時的秦鶴歧,早已矜平躁釋,爐火純青的了。哪里還有無故想和人較量武藝的心呢?見賽活猴作辭,即殷勤送出大門,拱手道再會。賽活猴忽然覺得既會了面,安可虛此一行;念頭一轉(zhuǎn),便不暇仔細(xì)思量,趁秦鶴歧拱手的時候,猛不防雙手在秦鶴歧脈腕上一按,打算用平生氣力,將秦鶴歧的拱手按下。誰知秦鶴歧的手就和生鐵鑄成的一般,哪里按得動絲毫呢?秦鶴歧隨手往上一領(lǐng),便把賽活猴的身體領(lǐng)得懸空起來了,不能上,不能下,只得恭維秦鶴歧道:“到底名不虛傳,黃忠不老,拜服拜服。”秦鶴歧笑著從容放下說道:“領(lǐng)教了。”賽活猴不覺羞得滿面通紅而去。秦鶴歧事后向一般朋友說道:“賽活猴倘在二十年前,和我開這玩笑,就不免要請他吃點(diǎn)兒小虧。在今日來見我,實不能不算是他的幸運(yùn)了。”前年山東馬良到上海來開全國武術(shù)運(yùn)動大會,還請了秦鶴歧出來。當(dāng)場演了些他祖?zhèn)鞯奈渌嚕o一般人見識見識。只可惜在下沒這緣法,不曾去瞻仰這位老英雄的豐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