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現(xiàn)代中國藝術之恐慌

傅雷談美術 作者:傅雷


去夏回國前二月,巴黎L'Art Vivant雜志編輯Feis君,囑撰關于中國現(xiàn)代藝術之論文,為九月份(一九三一)該雜志發(fā)刊《中國美術專號》之用,因草此篇以應。茲復根據(jù)法文稿譯出,以就正于本刊讀者。原題為La Crise de L'Art Chinois Moderne 。

附注亦悉存其舊,并此附志。

現(xiàn)代中國的一切活動現(xiàn)象,都給恐慌籠罩住了:政治恐慌,經(jīng)濟恐慌,藝術恐慌。而且在迎著西方的潮流激蕩的時候,如果中國還是在它古老的面目之下,保持它的寧靜和安謐,那倒反而是件令人驚奇的事了。

可是對于外國,這種情形并不若何明顯,其實,無論在政治上或藝術上,要探索目前恐慌的原因,還得往外表以外的內(nèi)部去。

第一,中國藝術是哲學的,文學的,倫理的,和現(xiàn)代西方藝術完全處于極端的地位。但自明末以來(十七世紀),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漸漸地衰退下來,雕刻久已沒有人認識;裝飾美術也流落到伶俐而無天才的匠人手中去了;只有繪畫超生著,然而大部分的代表,只是一般因襲成法,摹仿古人的作品罷了。

我們以下要談到的兩位大師,在現(xiàn)代復興以前誕生了:吳昌碩(一八四四—一九二八)與陳師曾(一八七三—一九二二)這兩位,在把中國繪畫從畫院派的頹廢的風氣中挽救出來這一點上,曾做出值得頌贊的功勞。吳氏的花卉與靜物,陳氏的風景,都是感應了周漢兩代的古石雕與銅器的產(chǎn)物。吳氏并且用北派的鮮明的顏色,表現(xiàn)純粹南宗的氣息。他毫不懷疑地把各種色彩排比成強烈的對照;而其精神的感應,則往往令人發(fā)見極度擺脫物質的境界:這就給予他的畫面以一種又古樸又富韻味的氣象。

然而,這兩位大師的影響,對于同代的畫家,并沒產(chǎn)生相當?shù)男Ч?,足以擷取古傳統(tǒng)之精華,創(chuàng)造現(xiàn)代中國的新藝術運動。那些畫院派仍是繼續(xù)他們的摹古擬古,一般把繪畫當作消閑的畫家,個個自命為詩人與哲學家,而其作品,只是老老實實地平凡而已。

這時候,“西方”,漸漸在“天國”里出現(xiàn),引起藝術上一個很不小的糾紛,如在別的領域中一樣。

這并非說西方術完全是簇新的東西:明末,尤其是清初,歐洲的傳教士,在與中國藝術家合作經(jīng)營北京圓明園的時候,已經(jīng)知道用西方的建筑、雕塑、繪畫,取悅中國的帝皇。當然,要談到民眾對于這種異國情調(diào)之認識與鑒賞,還相差很遠。要等到十九世紀末期,各種變故相繼沓來的時候,西方文明才挾了侵略的威勢,內(nèi)犯中土。

一九一二,正是中國宣布共和那一年,一個最初教授油畫的上海美術學校,由一個年紀輕輕的青年劉海粟氏創(chuàng)辦了。創(chuàng)立之目的,在最初幾年,不過是適應當時的需要,養(yǎng)成中等及初等學校的藝術師資。及至七八年以后,政府才辦了一個國立美術學校于北京。歐洲風的繪畫,也因了一九一三、一九一五、一九二〇年,劉海粟氏在北京上海舉行的個人展覽會,而很快地發(fā)生了不少影響。

這種新藝術的成功,使一般傳統(tǒng)的老畫家不勝驚駭,以至替劉氏加上一個從此著名的別號:“藝術叛徒”。上海美術學校且也講授西洋美術史,甚至,一天,它的校長采用裸體的模特兒(一九一八年)。

這種新設施,不料竟干犯了道德家,他們屢次督促政府加以干涉。最后而最劇烈的一次戰(zhàn)爭,是在一九二四年發(fā)難于上海?!八囆g叛徒”對于西方美學,發(fā)表了冗長精博的辯辭以后,終于獲得了勝利。

從此,畫室內(nèi)的人體研究,得到了官場正式的承認。

這樁事故,因為他表示西方思想對于東方思想,在藝術的與道德的領域內(nèi),得到了空前的勝利,所以尤有特殊的意義。然而西方最無意味的面目——學院派藝術,也緊接著出現(xiàn)了。

美專的畢業(yè)生中,頗有到歐洲去,進巴黎美術學校研究的人,他們回國擺出他們的安格爾(Ingres)、達維特(David),甚至他們的巴黎的老師。他們勸青年要學漂亮(distingué)、高貴(noble)、雅致(élégant)的藝術。這些都是歐洲學院派畫家的理想??墒巧虾C缹R言谂邮苡∠笈傻乃囆g,凡高、塞尚,甚至瑪?shù)偎埂#ㄉ虾C缹3霭嬷睹佬g》雜志,曾于一九二一年正月發(fā)刊后期印象派專號。)

一九二四年,已經(jīng)為大家公認為受西方影響的畫家劉海粟氏,第一次公開展覽他的中國畫,一方面受唐宋元畫的思想影響,一方面又受西方技術的影響。劉氏在短時間內(nèi)研究過歐洲畫史之后,他的國魂與個性開始覺醒了。

至于劉氏之外,則多少青年,過分地渴求著“新”與“西方”,而跑得離他們的時代與國家太遠!有的自號為前鋒的左派,模仿立體派、未來派、達達派的神怪的形式,至于那些派別的意義和淵源,他們只是一無所知的茫然。又有一般自稱為人道主義派,因為他們在制造普羅文學的繪畫(在畫布上描寫勞工、苦力等);可是他們的作品,既沒有真切的情緒,也沒有堅實的技巧。他們還不時標出新理想的旗幟(宗師和信徒,實際都是他們自己),把他們作品的題目標做“摸索”“苦悶的追求”“到民間去”,等等等等。的確,他們尋找字眼,較之表現(xiàn)才能,要容易得多!

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年中間,三個不同的派別在日本、比國、德國、法國舉行的四個展覽會,把中國藝壇的現(xiàn)狀,表現(xiàn)得相當準確了。

現(xiàn)在,我們試將東方與西方的藝術論見發(fā)生齟齬的理由,作一研究。

第一是美學。在謝赫的六法論(五世紀)中,第一條最為重要,因為他是涉及技巧的其余五條的主體。這第一條便是那“氣韻生動”的名句。就是說藝術應產(chǎn)生心靈的境界,使鑒賞者感到生命的韻律,世界萬物的運行,與宇宙間的和諧的印象。這一切在中國文字中歸納在一個“道”字之中。

在中國,藝術具有和詩及倫理恰恰相同的使命。如果不能授與我們以宇宙的和諧與生活的智慧,一切的學問將成無用。故藝術家當排脫一切物質、外表、迅暫,而站在“真”的本體上,與神明保持著永恒的溝通。因為這,中國藝術具有無人格性的、非現(xiàn)實的、絕對“無為”的境界。(兩種不同思想支配著中國美學:一種是孔子的儒家思想,倫理的,人文的,主張取法于自然的和諧及其中庸。它的哲學基礎,是把永恒的運動,當作宇宙的根本原素的宇宙觀。一種是老子的道家思想,形而上的,極端派的。老子說天地之道是“無為”“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因為他假設“空虛”比“實在”先(“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而“無”乃“有”之母,“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故欲獲得塵世的幸福,須先學得“無為”。在藝術上,儒家思想引起的靈感是詩,而道家思想引起的是純粹的精神內(nèi)省與心魂超脫?!ⅲ?

這和基督教藝術不同。她是以對于神的愛戴與神秘的熱情(passion mystique)為主體的;而中國的哲學與玄學卻從未把“神明”人格化,使其成為“神”,而且它排斥一切人類的熱情,以期達到絕對靜寂的境界。

這和希臘藝術亦有異,因為它蔑視迅暫的美與異教的肉的情趣。

劉海粟氏所引起的關于“裸體”的爭執(zhí),其原因不只是道德家的反對,中國美學對之,亦有異議。全部的中國美術史,無論在繪畫或雕刻的部分,我們從沒找到過裸體的人物。

并非因為裸體是穢褻的,而是在美學,尤其在哲學的意義上“俗”的緣故。第一,中國思想從未認人類比其他的人物來得高卓。人并不是依了“神”的形象而造的,如西方一般,故他較之宇宙的其他的部分,并不格外完滿。在這一點上,“自然”比人超越、崇高、偉大萬倍了。他比人更無窮,更不定,更易導引心靈的超脫——不是超脫到一切之上,而是超脫到一切之外。

在我們這時代,清新的少年,原始作家所給予我們的心向神往的、可愛的、幾乎是圣潔的天真,已經(jīng)是距離得這么的遼遠。而在純粹以精神為主的中國藝術,與一味尋求形與色的抽象美及其肉感的現(xiàn)代西方藝術,其中更刻劃著不可飛越的鴻溝!

然而,今日的中國,在聰明地中庸地生活了數(shù)千年之后,對于西方的機械、工業(yè)、科學以及一切物質文明的誘惑,漸漸保持不住她深思沉默的幽夢了。

啊,中國,經(jīng)過了玄妙高邁的藝術光耀著的往昔,如今反而在固執(zhí)地追求那西方已經(jīng)厭倦,正要唾棄的“物質”:這是何等可悲的事,然也是無可抵抗的運命之力在主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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