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席快清談流連竟日憑欄驚妙舞搖曳多姿

卻說蔣淑英聽了洪慕修的話，把事丟開了。可是洪慕修總怕報館里再幫張敏生的忙，于是次日在部里公事房里，做了一篇酸僧臭史，投到影報館去，將張敏生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哪知道編稿子的就是作訪僧記的楊杏園。楊杏園看了，倒不覺大笑一陣。

過了兩天，已經(jīng)快到陽歷的年尾，史科蓮在學(xué)校里已放年假，便帶了一包東西，來看楊杏園。這時，他正在玻璃窗下，提筆作文，偶然一抬頭，見史科蓮進來，隔著玻璃窗點頭道：“請進請進?！笔房粕徱恢弊哌M他寫字的房間來，將手上那個紙包，放在他寫字桌上，笑道：“這是送楊先生的一點東西，請你收下?？墒堑任易吡耍悴糯蜷_來看，我在這里打開來，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楊杏園見紙包的漏縫里，露出一小塊毛繩，便笑道：“不用打開，我也看見了。你這何必？一件毛繩衣眼，價值要幾塊錢。老實說，在你這種經(jīng)濟狀況之下，還不能送人家這一種禮?！?

史科蓮道：“就為這個，才不讓你打開看哩。褂子都不能辦，只湊了一件小坎肩?！?

楊杏園道：“小坎肩就好。我最厭毛繩衣服那兩只衫袖太小，綁在身上，很是不舒服?！笔房粕彽溃骸斑@樣一說，倒是花錢少，禮倒進得好了?！睏钚訄@道：“送禮原是一種人情，不應(yīng)該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買賣了。好象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去看張敏生君，他在白爐子上作開水，把瓦瓷壺沏茶敬客。我們一樣的感謝他招待，并不覺得怠慢?！笔房粕彽溃骸拔艺獑栠@件事情。聽說這人做和尚去了，真的嗎？”楊杏園道：“怎樣不真？”便把那天到廟里尋張敏生的事說了一遍。史科蓮道：“這人太無出息。為和一個女友絕交，何至于就去做和尚?！睏钚訄@笑道：“象這樣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還有為這種事自殺的哩?！笔房粕彽溃骸斑@種辦法，我不同情。青年人應(yīng)該奮斗，為什么弄出這種丑態(tài)來。”楊杏園道：“愛情上失敗，和事業(yè)上失敗，那完全是兩種事，沒法子奮斗的。譬如張君是失敗了，要說奮斗，怎樣奮斗呢？一死勁的還去找那密斯蔣嗎？或者和那個姓洪的拚命嗎？但是密斯蔣總不睬他，他也沒有辦法呀?！笔房粕彽溃骸澳怯惺裁措y？人家不睬他，他不睬人家，這事不就結(jié)了？自己已經(jīng)受了欺，再要自殺或者是出家，不但一點礙不著別人的事，自己越發(fā)委屈了?！睏钚訄@笑道：“要那樣說就沒有事了。這愛情是一樣神秘的東西，情場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別樣的人不同，他也含種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動，你要用常理去推測，那會一點也摸不著頭腦?！笔房粕徯Φ溃骸斑@話我就一點也不懂。談愛情怎樣會含神秘的意味？”楊杏園道：“要說所以然，我就說不出來。若是說得出所以然來，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蓮想了一想，笑道：“楊先生既說這話，我想總是對的。因為楊先生這兩年環(huán)境，很近乎此啦。而且楊先生又喜歡做詩，做詩的人，是喜歡談情的，當然很在行了。”楊杏園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報上的新詩，總是談著甜蜜的愛，所以認為我們做舊詩的人，也是這樣?！笔房粕彴欀嫉溃骸靶略?，我向來就怕看得。我覺得他們那些話，沒有一句不帶幾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愛人譬作小鳥兒，譬作玫瑰花，分明是把人當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總長，我就要請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這些無賴的文人做愛情詩?！睏钚訄@笑道：“這樣說，要禁止的詩，我也在內(nèi)了?！笔房粕彽溃骸皣唵眩∧憧蓜e多心，我沒有說你。我說話就是這樣不留神，你千萬別多心?！睏钚訄@笑道：“老實說，文人十有八九是無賴的，是新是舊，那倒沒有關(guān)系。密斯史這話，雖然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我倒很贊成，覺得罵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幾句詩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問人家對他怎樣，他總要在刊物上輕薄一陣的。果然兩相愛好，那還沒有什么。公開的給社會上看了，不過說你對女方不尊重。若是女方不理會你這樣鬧，簡直是公然侮辱。況且既然兩相愛好，對于對方的人格，就應(yīng)該設(shè)法去抬高。若形容對方成了一種玩物，也就不算懂愛情了。”史科蓮聽了這話，情不自禁的，將手輕輕拍了幾下。笑道：“楊先生這話對了，正是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幾句話?！睏钚訄@笑道：“冬青常對我說，密斯史為人，極是爽快，我很相信。今天聽了密斯史的話，越發(fā)可以證明了?！笔房粕徯Φ溃骸安⒉皇撬欤揖褪沁@樣心里擱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別以為這是好事，我就吃虧在這上頭，現(xiàn)在弄得飄泊無依，前路茫茫啦?！睏钚訄@道：“你的祖老太太，沒到學(xué)堂里來看望過你嗎？”史科蓮道：“來過幾回。我因為她老人家年紀大，怕有什么差錯，再三的說，不讓她出來呢。好在我那姑丈，對老人家倒還不錯，我是很放心的?！?

楊杏園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沒來看看嗎？”史科蓮知道他說的是余瑞香，笑道：“這又要算是我的脾氣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學(xué)校里來看我，是我進了學(xué)校兩個月了。我因為她來遲了，見面說了她幾句，她很不好意思。后來她叫聽差送十塊錢來了，我因為還不短錢使，又沒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為這件事，就和我惱了。”楊杏園道：“令祖母既然還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絕太甚，還得她照應(yīng)一二呢?！笔房粕彽溃骸拔乙彩沁@樣想，本來要寫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們呢。”

楊杏園只管和她談話，不覺已有很久的時候。冬日天短，已經(jīng)是黃昏時候了。

史科蓮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睏钚訄@道：“快吃晚飯了，在我這里吃便飯去?！笔房粕彽溃骸岸估?，街上冷靜靜地。加上我們那學(xué)校，又在一個僻靜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楊杏園道：“不要緊，我沒有什么事，可以送到貴校去?！笔房粕彽溃骸澳呛伪啬兀∥蚁茸?，不用你送，不更好嗎？”說著，起身便走，楊杏園也不能強留，便一路送將出來。一到大門口，恰好胡同里的電燈壞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蓮道：“咦！好黑。你們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樣也是這樣黑？”楊杏園道：“怎么樣？密斯史有些怕嗎？我送你出這胡同口罷?！笔房粕彽溃骸半x大街不遠，可以不必送，我就雇車罷?！笨墒且豢催@附近，并沒有停著人力車，楊杏園聽她那口氣，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后面送著。送到大街，正好是電車到了，送著她上了電車。電車上人多，史科蓮不便問他是到哪里去。電車到了站，一同下車，史科蓮道：“你這一送我，回去要趕不上晚飯了。這南頭有一家小江蘇館子，我請你吃點心再走罷。”楊杏園道：“哪有要你請的道理？當然是我作東。”于是二人又在那館子里吃了晚飯，這時天更黑了。楊杏園笑道：“我這人情要做到底，還是送到貴校罷?！笔房粕彽溃骸奥凡欢嗔耍夜蛙嚮厝?，不怕的。”

楊杏園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舊是一面說話，一面慢慢走。就是這樣著，已經(jīng)走到史科蓮的學(xué)校這條胡同里來，史科蓮也就無須推辭了，就讓他一直送到學(xué)校門口。

楊杏園望著所送的人，進了學(xué)校門，這才回家。一進房門，看見電燈依然亮著，那件毛繩坎肩透開了，鋪在桌上。上面有一張白紙，寫著十幾個杯口大的字，乃是：“此物新制，且?guī)е巯悖瑳Q非購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認此為一重公案矣。

其有以語我來?！斑@下面又有幾個瘦小的字，乃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最后署著“劍蓮”兩個字。這正是何劍塵夫婦的筆跡，便知道他兩人來了。一會兒聽差也進來說，是何先生何太太來了，請楊先生明天去吃午飯。說時，他又送上一張條子，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客有自南方來者，攜來安徽冬筍，南京板鴨，鎮(zhèn)江肴肉，皆雋品也。愚等不敢獨有，愿分子一杯羹。明午無事，至舍共享此物，如何？”旁邊又批道：“條由尊紀另呈，示秘密也。友朋中老饕甚多，大事宣傳，則我危矣。”楊杏園看了，也不覺好笑，心想倒是他二人，是一對美滿的姻緣，吃吃喝喝逛逛，我卻十年人海，還是一個孤獨者。

到了次日上午，他果然到何劍塵家去。何太太穿著輕便的青緞駝絨袍子，兩只手插在衣袋里，靠著廊柱曬太陽。一個奶媽，抱著白胖的小孩，在她面前引笑。她看見楊杏園，笑道：“果然來了。我們還沒有催請啦。”楊杏園笑而不答，一直走進何劍塵的書房，便嘆了一口氣。何劍塵正在作文稿呢，放筆而起，笑道：“進門一聲長嘆，必有所謂?！睏钚訄@道：“還是女子好。世界上一切的男子，都是女子的奴隸。”何劍塵道：“怎么突然提出這一句話來了，有觸而發(fā)嗎？”楊杏園笑道：“我說了這話，你夫人一定不答應(yīng)我的?！焙蝿m笑道：“你所說的是世界上的女子，她一個人出來打什么抱不平？”楊杏園道：“我正看見你夫人享受清福，才有此嘆啦。你瞧，你現(xiàn)在屋子里嘔心滴血，做那苦工。你夫人淡裝輕服，閑著沒事，看奶媽帶少爺。是多么自在？我想天下的動物，只要是陰性的，就有哺乳子女的義務(wù)，不然，乳何以長在母親的身上？現(xiàn)在一般貴族式的太太，把男子作工得來的錢，盡量的花，不但一點兒事不做，連自己本分應(yīng)當盡的職務(wù)，乳孩子這一類，她也不管。作丈夫的又少不得花一筆錢，去請了人來，代領(lǐng)這項職務(wù)。也不必談男女平等。

這樣一來，女子實在太受優(yōu)待了?！焙蝿m笑道：“我未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墒悄凶拥搅四莻€時候，不能不這樣辦。每月花錢也有限，若是不辦，她一帶孩子煩膩了，就不嘮叨我們，對孩子一罵二打，我們心里也不安。”楊杏園道：“不然不然，天下作母親的，都應(yīng)該請奶媽替她帶孩子，自己享福，請問誰又來作奶媽呢？”何劍生道：“發(fā)空議論，誰都會喲。到了有了太太，有了孩子，自然會走上請奶媽的一條路?！彼苏谶@里談?wù)摚翁糁皯粽f道：“好哇，你們討論起我來了。”何劍塵道：“我正在替你辯護呢?！焙翁溃骸澳悴挥锰嫖肄q護。我問楊先生一句話，婦女出外找職業(yè)好呢，還是帶孩子好呢？”楊杏園笑道：“我也要問一句，設(shè)若天下的婦女，和男子一樣，都找職業(yè)，不帶孩子，孩子該歸誰帶？”何太太被楊杏園反問得沒有話說了。笑道：“我不過說一部分女子可以如此，并不是天下婦女都不要帶孩子呀。”何劍塵道：“得了得了。這種無聊的討論，不要說了。

你不是說吃了午飯，要到北海去看溜冰大會嗎？快些催老媽子預(yù)備飯罷。”何太太這才走了。何劍塵笑道：“的確的，應(yīng)該你出來打一個抱不平。你看她小孩子不帶罷了，還是要趕熱鬧花錢去?！睏钚訄@笑道：“前言戲之耳，其然豈其然乎？你的太太，究竟就不錯，她到你這里來了，把一切的繁華習(xí)氣，完全去掉，頭一件就不容易。現(xiàn)在字也認識了，相當?shù)呐ぃ矔隽?，那是旁人辦不到的。至于持家，不很大在行，這也難怪。一來她從前沒有習(xí)過這個。和你結(jié)婚以后，又是一個小家庭，沒有一個有家務(wù)的經(jīng)驗人來引導(dǎo)她，她自然是不會了。至于偶然出去聽戲逛公園，花錢有限，那不算短處?！焙蝿m笑道：“我現(xiàn)在新發(fā)明了一個結(jié)婚的定論了。

要主持家務(wù)，是舊式的女子好。要我們精神上得到安慰，是新式的女子好。若是有個二者得兼的女子，既有新知識，又能耐勞處理家務(wù)。那末，一出門，不致為孤獨者，回家來，又不至于一團糟，那就是十足美滿的婚姻了?！睏钚訄@笑道：“這不但是你的主張，也是一班做丈夫的主張。這其間還有一個必備的條件，女子須要性格溫和，不能解放過度，你不見征婚廣告里，都提到這一層嗎？”忽然何太太在外面接著道：“這樣說，不是求婚，是收買奴隸了?！睏钚訄@笑道：“何太太還沒走嗎？幸而沒有罵你。不然，這南京板鴨，安徽冬筍，我都絕望了。”何太太進來，笑道：“不要說了，就去吃飯罷。吃了飯，我們一塊兒去看溜冰?！睏钚訄@跟著她到正屋子里來，果然擺著有所說的那幾樣菜。楊杏園吃著飯笑道：“南邊風(fēng)味，必定要南邊廚子做才對勁。你看這肴肉，切著橢圓形的片子，上面加著頭發(fā)似的姜絲，不必吃，一看就知道是很好的味了?！焙翁Φ溃骸安灰洫劻耍僬f幾回男子是女子的奴隸，就得了?！睏钚訄@笑道：“別人夫婦間的事，我不能管。若論到你二位，可不要忘了我是月老呀?！焙蝿m道：“我真抱愧，我許了和你做一個月老回禮的，偏是這位梨云女士，黃土隴中，女兒命薄。而冬青女士，又是酋紗窗下，學(xué)士無緣?！焙翁溃骸耙膊灰姷镁褪菬o緣，我們何不寫一封信給李老太太，問她一問。就是不答應(yīng)，大家不見面，也沒有什么難為情。‘啊劍塵拿著筷子頭，對何太太點了幾點，笑道：“你真是一個傻子。杏園和李女士這樣濃厚的感情，果然可以結(jié)秦晉之好，還用得著人作媒嗎？”何太太道：“果然的，我和李先生也差不多無話不談了，何以提到婚姻兩個字，他就冷淡到十分？楊先生你今天說一句實話，和她談到婚姻的問題上去了沒有？”何劍塵笑道：“你這話越問越傻了。一男未娶，一女未嫁，兩下相逢，成為密友，請問，這應(yīng)該往哪一條路上走？”何太太道：“既然談到婚姻問題上去了，何以又沒有一點頭緒哩？”何劍塵道：“這就要問杏園自己了?！睏钚訄@憑他兩人怎樣說，總是不作聲。何太太道：“楊先生為什么不說，不好意思嗎？”楊杏園笑道：“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冬青對婚姻二字，有難言之隱。是怎樣的難言，我也不知道，你叫我怎樣說？劍塵剛說的，茜紗窗下，學(xué)士無緣。這話很對。我也只知道她是無緣罷了。不要談罷，提到這話，就叫我覺得人生無味，要發(fā)牢騷了?！焙翁Φ溃骸皸钕壬们椋购軐Ｒ??！焙蝿m道：“我覺得他用情十分濫呢。你說他專一，奇怪不奇怪？”楊杏園道：“我用情很濫，你有什么證據(jù)？”何劍塵道：“你還要我指明嗎？我聽見碧波說，你和一位很年輕的女士，過從甚密呢?！睏钚訄@道：“你一說，我就明白了。

這是冬青的好友，托我在物質(zhì)上接濟她，沒有別的關(guān)系。這人姓史，你二位在冬青家里也會過的。你想，彼此都是朋友，怎能會發(fā)生愛情？”何劍塵笑道：“據(jù)你這樣說，那三角戀愛，竟是沒有的事了?！睏钚訄@道：“你要那樣說，我就沒法子辯白了。”何劍塵見他不認，也只是微笑。三人吃完飯，何太太首先不見了，過了一會出來，只見她已換了絳色的旗袍，戴上孔雀翎的帽子，臉上擦著粉，肩上披著圍巾，手上提著錢袋。楊杏園笑道：“我說催著去看溜冰大會，怎樣倒不見了，原來換衣裳去了?！焙翁Φ溃骸皠e笑我，你們出門不換衣服嗎？何劍塵笑道：“別的我都不反對，惟有手提錢袋，我覺得有些畫蛇添足。身上有的是口袋，哪里也可以放錢，為什么一定要手里另外提著這一個呢？”何太太道：“里面放些銅子，也是便當?shù)陌?？”何劍塵笑道：“從前大家不提錢口袋出門，就不帶鋼子嗎？”楊杏園笑道：“你不要追問什么理由了。譬如日本婦人衣服上背著那個小包袱，既不美觀，也沒意思，可是日本婦人非背這個不可。而且很貴的包袱，有值幾百塊錢的，有什么理由呢？經(jīng)楊杏園這一調(diào)停，他夫妻騎虎之勢的辯論，才算終結(jié)，然后三人坐車到北海來。

楊杏園的車子到的早，就先上柜上買票。當他正在買票時，有三個時裝女子，也在買票。其中有一個看去不過十六七歲，梳著松辮，穿著電光烏絨的旗袍。由著衣服和頭發(fā)的黑色映著手臉白色的皮膚，正是黑白分明。而且她那身上，有一種極濃厚的香粉，馥郁撲鼻。因為這樣，楊杏園就不免對她看了一眼。誰知她毫不避人，對楊杏園反而注視起來。她好象有句話要說似的，見楊杏園不打招呼，卻回頭對她的同伴一笑，這才走了。楊杏園心想很怪，這人我并不認識她，她怎樣會認識我？

看她的樣子，不象學(xué)界中人，又不是交際場中的人，何以這樣爽直不避呢？買了票過去，和何氏夫婦一路進門，遙遙見著那女子，還在和她的同伴，向前走去。何劍塵道：“前面那個穿黑衣服的，你認識嗎？”楊杏園道：“我不認識。”何劍塵道：“你不認識，何以剛才在票房門口，她向你打招呼？”楊杏園道：“她并沒有打招呼。不過看那意思很想和我說話。我也不解，這為什么原由？”何劍塵笑道：“可見你的女朋友太多，她認識你，你反不認識她。不是女友之多，何以能如此？”楊杏園道：“我沒有法子和你辯白，但是我斷定，在今天以前，決沒有會過她?！?

說時，已到了漪瀾堂。只見北海的水面，全部結(jié)成了冰，真像一面大鏡子一般。

靠石欄附近的一片冰上，麇集了男女兩三百人，在冰上溜來溜去，其中有一部化裝溜冰的，有的扮著戲子，有的扮著清朝的老爺，有的扮著西洋小丑，有的穿一身黑皮襖，扮著大狗熊，倒是有些趣味。此外還有一棵大白菜，和一個大火鍋子，都是紙糊的。白菜有五六尺高，火鍋子有圓桌面那大，溜冰的人，都藏在里面，在岸上看去，只見一棵白菜，和一只大火鍋，在冰上跑來跑去。那個裝狗熊的，跟著白菜后面追。后面扮戲子的，扎著長靠，手上挺著大門杠，又追狗熊。恰好狗熊讓一個人，向旁邊一閃，屁股觸在門杠上，跌了個狗吃屎。于是岸上岸下上千的人，震天震地的笑起來。何太太扯著何劍塵的大衣，閃在他身后，笑的前仰后合。何劍塵微微的笑著說道：“這有什么可樂的，樂成這個樣子?！被仡^一看楊杏園，他靠著石欄，已是看出了神。原來其中有十幾個穿長袍的女子，在人堆里溜。剛才那個穿黑絨長袍的女子，也在里面，她的溜法最好，只管向前直沖。對面遇著人，將身一閃，那長袍波動的形勢，和她手上攜著白絨繩的圍巾，搖曳生姿，風(fēng)流已極。何劍塵走到楊杏園身后，輕輕地拍了一下，笑道：“曲線美真好看啦，你都看出神了?！睏钚訄@指著那穿黑絨衣的女子道：“你看，她真溜得好。她把兩只腳，走著舞蹈的步法，身子左搖右擺，真?zhèn)€如風(fēng)前之柳一般。不過在許多人里面，這樣賣弄身段，似乎非大家閨秀所為。”何劍塵道：“女子在交際場中不賣弄風(fēng)流，怎樣能出風(fēng)頭？

你說這話，真是奇怪。一個女子，加入了溜冰大會，還要斯斯文文的在冰上走小旦步子嗎？“正說時，那些溜冰的女子，漸漸走到一處。人越多，勢子越溜得快，迎面的微風(fēng)，將衣袂掀動起來，態(tài)度翩翩，真?zhèn)€如一群蝴蝶一般。那一只大火鍋，它最是滑稽，看見四五個女子擠在一處，它便老遠的撞將過來。這些女子嘻嘻哈哈一陣笑，便門將開去。最好的是那個穿黑絨的女子，繞額至鬢，有一叢蓬松的卷發(fā)。

人一跑，卷發(fā)被風(fēng)吹得顛之倒之，越發(fā)增了不少的嫵媚。楊杏園不覺笑道：“此交際叢中之尤物也?！焙蝿m道：“你怎么連聲贊好，真?zhèn)€未免有情嗎？”楊杏園道：“我不過看她太妖冶了，白說一聲，有情二字，從何談起？”說時，溜冰隊中，忽然鉆出一個穿西裝的矮子，嘴上略微有些胡子，態(tài)度也很滑稽。他一出面，那個穿黑絨袍子的女子，就滿面春風(fēng)的對他一笑。何劍塵失聲道：“啊，吾知之矣?！睏钚訄@看見何劍塵這樣驚呼，便問道：“怎么著？你知道這人的來歷嗎？”何劍塵連道：“知道知道，我們坐下再說罷?！庇谑窃诒茱L(fēng)之處，找了一個茶座，和何太太一同坐下。冰場上的溜冰男女，依然可以看見。再看和那穿黑絨衣服同來的女子，都與那矮人點頭。楊杏園笑道：“看這矮子不出，倒是一個交際家啦。”何劍塵道：“那幾個女子都很愿意交朋友的，你愿認識她們嗎？我可以請那矮子介紹，我想他也一定樂于介紹的。你答應(yīng)請我，我可以替你辦到?！睏钚訄@道：“笑話，我為什么要認識她？她不是交際女明星，我沒有理由要認識她。她若是交際女明星，我認識她，我也要自慚形穢?！焙蝿m見他這樣說，也不再提。可是楊杏園看那幾個女人衣袂飄搖，腰肢婀娜，在冰上種種的姿勢，真有古人所說羅襪凌波之概。至于那個穿黑衣服的，又是云鬟霧鬢，愈見風(fēng)流，不由得吸住了他的目光。后來溜冰快要完了，那矮子也走上岸來。他一到漪瀾堂，看見何劍塵，早是取下帽子彎腰一鞠躬。

楊杏園看他鞠躬那種度數(shù)，幾乎成了個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劍塵和他招呼之后，從中一介紹，果然不錯，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員，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劍塵有同學(xué)之誼，乃是至友。何劍塵讓他一同坐下，請他喝茶吃點心，因?qū)λ溃骸澳銜锉?，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并道：“自從到貴國來，不很溜冰，現(xiàn)在很生疏了?！闭f到這里，何劍塵望了一望太太，嘰哩咕嚕，和板井說了一遍日本語。板井一面點頭，一面笑著答應(yīng)。楊杏園是一句日本話也不懂的，看他兩人說了許久的話，都含著一點笑容，而且板并不住的對楊杏園望著，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幾個女子。只苦于不知道他們意思何在，也就沒法子過問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會兒，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過了幾天，楊杏園把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腦后了。

這天正是陽歷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報館里，何劍塵問道：“明天你哪里去玩？”楊杏園道：“沒有定，大概是聽戲吧！我是個孤獨者，叫我一個人到哪里去玩呢？”何劍塵笑道：“我有一個極好玩的地方帶你去玩。

而且也是你極愿意去的地方?！睏钚訄@道：“我極愿意去的地方，什么地方呢？據(jù)我自己想，沒有這樣的地方了?！焙蝿m道：“暫時不必宣布，讓你到了那個地方才讓你知道，那才有趣味?！睏钚訄@道：“你不說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帶我到一種什么地方去呢？”何劍塵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總也能去。難道我還害你不成？”

楊杏園道：“你何妨先告訴我呢？”何劍塵道：“告訴你就沒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聽戲嗎？我請你。聽了戲之后，我們一路去吃烤鴨。吃過烤鴨，然后從從容容到這地方去玩?！睏钚訄@道：“你何必這樣客氣，大大的請我？”何劍塵道：“我不是請你，另外請了一個客，不過請你陪客罷了?！睏钚訄@聽他所說，全是疑陣，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卻引動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應(yīng)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著何劍塵的約，到他家里去相會。大門口卻早有一輛汽車，停在那里。走到客廳里，只見前次會的那個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經(jīng)先在那里。他這才明白，何劍塵所請的客，就是這個日本人。何劍塵道：“我們等你好久了，走罷，時候不早了?！庇谑侨艘煌鰜恚碎T口停的汽車，一路到華樂園看戲之后，就到鮮魚口一家烤鴨店去吃晚飯，走上樓，便在一間雅座里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來了這久，樣樣都試過了，只有這烤鴨子店，還沒有到過，今天還是初次呢?！?

楊杏園道：“一個吃羊肉，一個吃烤鴨，這是非常的吃法。外國人到敝國來，那是值得研究的?！闭f時，進來一個穿半截長衫的矮胖伙計，肩膀上搭著一條手巾，操著山東口音對板并問道：“您就是三位？拿一只鴨子來看看？”板井摸不著頭腦，不知怎樣回答。何劍塵道：“你拿一只來看看罷，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們還要吃一點別的東西呢?！蹦腔镉嫶饝?yīng)去了。板井正耍問，拿一只鴨子來看作什么？要審查審查，鴨子身上是否有毒嗎？中國人對于衛(wèi)生是不很講究的，何以對于吃烤鴨卻格外考究呢？不一會兒工夫，只見那伙計老遠提著一塊雪白的東西前來。及至他進屋，方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只鉗了毛的死鴨，最奇怪的，鴨子身上的毛雖沒有了，那一層皮，卻絲毫沒有損傷，光滑如油。板井看著，倒是有些趣味。那伙計手上有一只鉤，鉤著鴨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給三人看。何劍塵看了一看，說道：“就是它罷。多少錢？”伙計道：“這個是兩塊四?！焙蝿m點了一點頭，伙計就拿著去了。

板井笑著問道：“這是什么意思？”何劍塵笑道：“這是一個規(guī)矩，吃烤鴨子，主顧是有審查權(quán)利的。其實主顧倒不一定要審查，不過他們有這樣一個例子，必經(jīng)客人看了答應(yīng)以后才去做出來。猶如貴公司訂合同，必經(jīng)兩方簽字一道手續(xù)一般。”

板井笑道：“要館于里適用這個例子，吃魚要拿魚出來看，吃雞要拿雞出來看，這不太麻煩嗎？”何劍塵笑道：“板井先生將來要作中國游記，少不得對吃烤鴨子大記一筆。這件事，我還有幾句貢獻給你。論起吃烤鴨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里是一所兩進的樓房，當我們主顧落座之后，伙計照例問是否吃鴨子？拿一只來看看？若是主顧答應(yīng)是，伙計站在后面，向前面柜房極力的叫著說，拿鴨子呀！在這‘拿鴨子呀！’四個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筆交易之意?！卑寰笮Φ溃骸昂蜗壬行≌f家的手筆，形容得出。”楊杏園道：“這卻是真事，并非形容過甚。

剛才這里的伙計也叫過，不過不是那樣大叫罷了?！闭f時，何劍主又開了一張菜單交給伙計，讓他在烤鴨以外，又添幾樣菜。過了一會，只見伙計端上兩只碟子來，一碟子盛著醬，一碟子盛著青白分明，齊齊整整的生蔥段子。板井想道，這也算兩樣菜嗎？怎樣吃法呢？接上，另外一個伙計，用一只木托盆，托著一只完全的烤鴨，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里向外望，見那鴨子，瓦自熱氣騰騰的。隨后又來了一個伙計，同先前送鴨子的那個人，各自拿著一把刀，將那鴨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來，放在碟子里，放滿了一碟子，然后才送進來。板井這才明白原來是當面割下，表示整個兒的鴨子，都已送來了之意。他就笑著對何劍塵道：“這實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后我真要把吃法記下來，告訴敝國的人了?！比齻€人將一只鴨子還沒有吃完，別的東西，就不能再吃了。楊杏園對何劍塵道：“你不是說，我們一塊出去玩嗎？上哪里去？”何劍塵道：“自然不能失信?！坝谑怯謱Π寰f了幾句日本話，板井笑著點點頭。三個人出了飯館，坐上汽車，進了前門，直向東城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