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逐芳蹤投書寄愛華筵趁余興擊鼓催花
卻說胡曉梅要向水里跳,大家都不去拉她,站是站起來了,做了跳的勢子,卻不能跳,反而坐下去,用手絹捂著臉哭。胡太太氣極了,以為任放的心,實在太狠,看見她女兒要跳到水里去,并不理這回事。設(shè)若真正跳下去,那還了得?便對胡曉梅道:“哭什么?這種鐵打心腸的人,和他離開也好?!比畏诺溃骸拔覀兾淙?,直心,直腸,不會用這些手段,這是我承認的。要說我是鐵石心腸,我卻不承認。”
胡太太道:“見死不救,還說你的心腸不硬。要怎樣才算硬呢?”任放道:“她并沒有跳下去,我怎樣見死不救?”胡太太道:“你倒說得好,并沒有跳下去。跳下去才救,哼!”他們在這里斗目,胡曉梅一句也不作聲,只坐在那里哭,半天,她才插口說道:“你快劃船攏岸,我們從此撒手。”任放拿著槳,將水使勁一打,濺得水沫亂飛。說道:“好極,我們就此撒手,若不撒手,就是這北海里的王八烏龜。”
說畢,也一聲不言語,把船一直劃得靠岸。胡太太和胡曉梅兩人,并不和任放打一個招呼,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
她母女回得家去,將今天的情形,對胡建一說了,說是非離婚不可。胡建一皺著眉道:“鬧到這步田地了,我還管什么呢?你們愛怎樣就怎樣。”胡曉梅見母親同意,父親又不管,離婚這事就算成功。不過這里面,就是一件事要考慮考慮,自己在社會上,有一點小名,社會上只知道是密斯胡,并不知道是密昔斯任,若是在法庭上公開的離婚,很是不好。就是雙方正式登報聲明,也是不可能。若不是這樣辦,又怕不能斬釘截鐵的和任放離開,因此躊躇了幾天,不能解決。恰好那邊任家,也是抱這一樣的思想。后來經(jīng)親友從中說合,這一個問題,移到原籍憑幾個親友作正解決,北京方面,不讓人知道。也不用得上法庭打官事,徒費時日。好在兩方面都是愿意離婚的了,就完全同意。在胡家以為這事,外面沒人知道。可是交際場中的事,怎么瞞得了?在胡曉梅還未離婚之前,時文彥李如泉任放三人對胡曉梅一人,成了四角戀愛。李如泉想她是有夫之婦,我想不著,時文彥也想不著。胡曉梅進行離婚以后,時文彥越是每日跟在胡曉梅后頭。胡曉梅回南去離婚,時文彥和她同車南下,也回家和父親分家,和他夫人離婚。兩方面都離了婚,就沒有障礙,后事就不必提了。失戀的人,妒嫉心是免不了的,因此李如泉把這事的內(nèi)容,到處告訴人,于是就弄得滿城風(fēng)雨了。胡曉梅的女朋友,誰也都知道她和時文彥發(fā)生了戀愛。但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逆料沒有好結(jié)果?,F(xiàn)在居然都打破難關(guān),要成眷屬,可知道天下事,只要肯去做,沒有不能解決的。
余瑞香家里和胡家相距最近,得的消息,也就最詳細。這一天余瑞香在瑞蚨祥做了一件蔥綠色的印度綢單褂,今天新取了回來,她穿在身上,又把她姨媽的珠子,也掛在脖子上,蔥綠色上面,托著又白凈又圓潤的珠子,又素雅,又好看。她高高興興,帶走帶跳,跑到她母親屋子來,要告訴她的母親,問好看不好看?余太太一見就嘆了一口氣,說道:“打扮這樣時髦做什么?你看胡家小姐,是什么下場呢?
也就為了‘漂亮’兩個字啦?!庇嗳鹣阕钆滤赣H羅唆的,聽到她母親這樣說,越發(fā)跑得快了。她走回自己屋里去,把衣服脫下,疊好了,送到玻璃櫥子里去。卻按著電鈴,打算叫老媽子來,將一串珠子,送回三姨媽??墒前戳藥状吴彛蠇屪右膊灰妬?。正沒好氣,史科蓮進來了,說道?!苯憬?,什么事?我奶奶想吃水果,叫劉媽出去買東西去了。因為別個老媽子,她叫不動。“余瑞香聽見這樣說,氣就平了。說道:“沒什么事,這串珠子,我要送還三姨媽呢。”史科蓮道:“你又要到哪處作客?借人家的東西。”余瑞香道:“我看人家身上穿綠衣服,配上白珠子,很是雅靜,我作了一件新的綠衣服,就掛著珠子試試?!笔房粕彽溃骸澳愦┲o我看看好不好?”余瑞香將舌頭一伸道:“媽媽已經(jīng)在開話匣子了,別高興罷。”史科蓮道:“你不是說,今天晚上,去看電影嗎?這樣一說,又不去了?!庇嗳鹣愕溃骸霸蹅兺低祪喝?,別讓她知道?!笔房粕彽溃骸耙ゾ偷酶嬖V姑媽,偷著去我不干?!?
余瑞香道:“你不去也好,我房里不捻黑電燈,你就在我房里念書,這樣一來,她們就不疑心我出去了?!笔房粕彽溃骸澳愎赐ㄎ易髻\,有什么交換條件?”余瑞香道:“我出去先和你買兩本小說,帶回來送給你看,好不好?”史科蓮道:“要買你就買《封神傳》,頭回我只看了一本,就不見了。現(xiàn)在還想呢。”余瑞香道:“那更好買,舊小說只要三五毛錢,我一定買來?!?
兩個約好了,吃過晚飯,史科蓮當(dāng)真到余瑞香屋子里來讀書,余瑞香悄悄的換了衣服,就到真光電影院去了。她穿的是一件寶藍色的印度綢旗袍,上面繡著白色大花,衣光閃閃,很令人注意。她本來約定了梅雙修的、在四圍座上一望,不見她的影子,預(yù)料梅雙修沒來,就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左邊一排,都是外國人;右邊空著一把椅子。一會兒工夫,這座位上就坐下了一位西裝少年。這人余瑞香認得,是京華大學(xué)的學(xué)生,叫著畢波麗,是荷花文藝社的主要分子。余瑞香原不知道這樣詳細,因為有兩次看電影,偶然碰到他,都坐在一排。到了第三次,余瑞香坐下了,他又坐在一處。恰好這次余瑞香是一個人,休息的時候,到食堂去喝了一杯咖啡,回來一看,有一張名片放在自己的椅子上。余瑞香撿起一看,名片是橫印的,第一行是荷花文藝社社員,第二行是京華學(xué)生合作會干事,第三行,字大些,在中間,是畢波而三個字。波麗兩個字連在一處。畢字一個字單另,這是表示名姓分別的意思。第四行是籍貫,第五行是通信處。余瑞香自言自語的道:“這是我的位子,誰放名片在這兒?”說畢,將名片一扔,扔在地下。這畢波麗卻站起來一笑,鞠了一躬,說道:“是我的名片?!币痪瞎饋?,伸手又呈上一張名片。余瑞香怔怔的望了他一眼,也沒有理會,自去看她的電影。因為余瑞香雖不是個交際明星,但是常和她姐姐到幾家大飯店去看跳舞,男女交朋友,早看得慣了。不認識的男子,和女子去說話,她卻不以為奇。那畢波麗見余瑞香沒有理他,卻也并不見怪,他想這是可以親近的。他看著銀幕上映出的英文說明書,口里就嘰哩咕嚕的念著,要表示他懂得外國語??诶锬顣r就把一只手的肘子,撐在架起的大腿上,卻把手來托著頭,故意把身子望余瑞香這邊歪。在黑影里面,余瑞香又不便去另找坐位,只得把身子一閃,讓開他些。一會兒電影演完,電燈亮了,畢波麗把他黃黝色等邊四邊形的臉,不住向余瑞香這邊送,他微微的笑時,又露出兩粒光燦燦的金牙。余瑞香看見,又好氣又好笑,瞪了他一眼,就離開他走了。這一次她怕又遇到畢波麗,不敢上樓,卻坐在樓下。不知道這畢波麗偏偏知道,他又趕了來坐在一處。余瑞香把臉一變,就走開了,另外找了一個坐位。畢波麗見她走了,卻不能再追,只得算了。
電影映完之后,他就先一步走,站在大門的一邊,兩只眼睛,只望人叢里射去。
一會兒見余瑞香出來了,他就跟在后面,余瑞香雇車回去,他也雇車在后面追著,一直送余瑞香到了家門口,下車進去,他也遠遠的下了車。走到門口兒,將門框上釘?shù)拈T牌,下死命的釘了一眼。他看見大門上一塊銅牌,大書特書“余宅”兩個字,于是他又知道余瑞香姓余。這一回來,他知道了人家住址,又知道了人家的姓,總算沒有白跑。仍舊雇了一輛車子,回自己的寄宿舍。這寄宿舍的房子,本來一排一樣的,畢波麗一路記掛著余瑞香,推開房門,電燈是不來火了,他找了半天,找不著火柴,也沒有點洋燭,只得在黑地里脫了衣服,就往床上一鉆。這一鉆,不打緊,一個赤條條的人,在床上跳了起來。畢波麗嚇了一大跳,登時想起來了,是走錯了房間,爬上人家床上來了。那人揪著畢波麗的衣服,厲聲喝道:“誰?”畢波麗道:“是我,對不住,我走錯了屋子了?!蹦侨艘宦?,果然是畢波麗的聲音,也就算了。
這樣一來,這一個號子里的學(xué)生,都被他吵醒了,大家哈哈大笑。畢波麗走回屋于,一聲不言語,就睡了。
自這天以后,他就留心打聽余瑞香的名字,她在哪個學(xué)校讀書。先是到她胡同口上,雇了在那里歇著的一輛人力車,到別處去,講價的時候,格外多給七八個銅子。坐在半路上,和車夫講起話來,問道:“余家小姐,也坐你們的車上學(xué)嗎?”
車夫道:“大小姐出了門兒了,只有二小姐上學(xué)呢。她上學(xué)有時坐我們的車,有時走了去?!碑叢惖溃骸斑@遠的道,她們也走嗎?”車夫道:“不!就是這胡同口上一拐彎,那個外國女學(xué)堂?!眴柕竭@里,畢波麗將余瑞香的學(xué)堂打聽出來了。不到兩天,他想法子,又在號房那里,打聽得了余瑞香的名字。這一來,大功告成,馬上他就做了一首新詩,送到他一個老投稿的報館里去。題目是《寄心愛的她》。
過了幾天,登出來了,他買了七八份新式雜志,凡是登了他的新詩的都有一份。他把這些雜志和這一份報捆在一處,由郵政局里,寄給余瑞香。余瑞香拆開一看,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誰寄的,將那些雜志,翻開來一看,見有些地方,用紅筆圈了許多密圍。所困的地方,題目下都署著華波麗的名字。余瑞香這才明白了,她也沒有看,將那一大包東西,叫老媽子都倒入字紙簍去了。
誰知這一卷東西寄來之后,那畢波麗上午一封情書,下午一首新詩,接二連三的來。余瑞香看了,氣得要死。她便暗暗的和史科蓮商量,用什么手續(xù)來禁止他。
史科蓮道:“那有什么難,把他所來的信,都放在一處,寄給他的校長,由他校長怎樣辦?!庇嗳鹣愕溃骸澳菢硬缓?,一鬧出去,就滿城風(fēng)雨了。”史科蓮道:“你既然不愿鬧出去,沒有別的法子,只有不理他的一著,他老寫信來,你老不理他,他還不算了嗎?我還有一樁事和你商量呢,你借一條紗裙子給我作一作客?!庇嗳鹣愕溃骸澳愕侥膬喝??”史科蓮道:“你還不知道嗎?今天是李冬青老太太的生日,我去拜壽去。我以為梅雙修早已告訴你了,所以并沒問你?!庇嗳鹣愕溃骸拔乙稽c兒不知道。這是怎辦,臨時買什么東西送她?史科蓮道:“她原為怕人送禮,所以不肯告訴人,我們就去拜壽得了,不要送禮?!庇嗳鹣阌檬种割^,將史科蓮額角上一戳,笑著罵道:“你這小東西,現(xiàn)在和她一鼻子眼出氣,連你姐姐都看做外人了?!?
史科蓮道:“并不是我?guī)退f話,當(dāng)真是這樣子?!庇嗳鹣愕溃骸盀槭裁蠢咸眨也恢酪稽c影兒,你偏知道。”史科蓮道:“這可冤屈死人,我若知道你不知道這事,為什么不告訴你?”余瑞香道:“這且不管,你送什么東西?”史科蓮道:“李冬青說,那天我辦一點兒家鄉(xiāng)菜,隨便請幾個客,你來玩玩可以的,可不要送禮,你送禮我就惱了。所以我聽她的話就沒有送禮?!庇嗳鹣阋活D腳道:“嘿!
你這人怎么這樣死心眼兒?你送禮去,她當(dāng)真會惱嗎?”史科蓮聽她這樣一說,也笑了。兩個人說話各自修飾了一會,余瑞香只穿了一件直羅的旗袍,穿一雙露花黃色的皮鞋。史科蓮道:“到人家去拜壽,為什么反穿得老實起來?”余瑞香笑道:“穿老實些罷,省得又去和女孔夫子開雄辯會?!皟蓚€人雇了車子出了前門,又在南貨店和果局子里買了兩大包東西,然后才到李冬青家里來。
她們走進院子,卻見小客室里一片談笑聲,余瑞香站在院子中間,喊了一聲“密斯李”,李冬青聽見喊時,卻從上面房間里出來。笑道:“密斯余也來了,請里面坐。”她們走進屋里,只見六個女子,一大半是女學(xué)生裝束的人,坐在屋里嗑瓜子說笑話,見她兩人進門,都站了起來。除了梅雙修外,李冬青一一介紹,乃是江止波,李毓珠,朱韻桐,楊瑪麗,楊愛珠。這其中以江止波女士,最是令人注意。
剪著短短的頭發(fā),挺著胸脯,穿著一件仿佛西裝的沒領(lǐng)褂子。一口云南官話,議論風(fēng)生。那楊瑪麗和楊愛珠最說得來,幾句之間,總夾著一句英文,那楊瑪麗談起來,卻和余瑞香認識,在比國學(xué)校,還同過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呢。余瑞香和大家談了幾句話,站起整整衣裳,笑著問李冬青道:“伯母呢?”李冬青笑道:“你是不是要拜壽?
我們還講這種俗套?!庇嗳鹣阈Φ溃骸斑@要算俗套,我們做什么來的?”李冬青道:“這不過是個熱鬧意思,大家坐在一處敘敘罷了。若是真要磕頭拜壽,那真成了演戲了?!庇嗳鹣愕溃骸熬褪遣话輭?,我們也請壽星老一塊兒坐坐?!崩疃嗟溃骸扒懊婵蛷d里,還有幾位客,她老人家在那里談世道人心,談上了癮,舍不得走呢。”
說著她便來請她母親到后面去。這客廳里,有何劍塵夫婦,有楊杏園,有李冬青弟弟的校長方子安,有李冬青南方來的母易方好古,有梅雙修的哥哥守素,和她嫂嫂朱映霞。大家散在四處坐著,陪李老太太閑談。李老太太坐在一張矮些的軟椅子,小麟兒站在她面前,她牽著小麟兒的手,撫摸著她,卻和眾人說話。她見李冬青來了,便問道:“是誰來了?”李冬青道:“是余小姐和史小姐?!崩罾咸溃骸八齻冞@老遠的路,也跑了來,我去看看?!闭f著,和小麟兒進去了。
李冬青在她母親坐的地方坐下。她的下手,就是朱映霞。便問道:“你的畫,越發(fā)畫得好,我討了好幾回,總不肯替我畫一張?!敝煊诚嫉溃骸拔业淖髌?,實在太幼稚,不好意思送人。你若一定要,哪天請到我家里,我把練習(xí)的畫稿,全拿出來,隨便你挑幾張?!崩疃嘈睦铮线@樣想,聽說圖畫學(xué)校都要畫模特兒的,難道女學(xué)生也畫嗎?這個疑團,早想打破,如今朱映霞叫她看畫,正中其意。便對朱映霞道:“好極了,哪一天,我一定去奉訪。我不懂,密斯朱這樣好的畫,怎樣不在報上宣布一兩張?”朱映霞笑道:“固然做藝術(shù)家的人,像賣文章的人一樣,不能不出風(fēng)頭,如若不出風(fēng)頭,你的名字沒有人知道,永遠沒有飯吃。但是我還沒有出風(fēng)頭的程度,如若勉強去出風(fēng)頭,一來就把招牌砸了,以后就不好辦呢。我看許多詩家,東西還沒有成熟,馬上就想出風(fēng)頭,結(jié)果,弄得招牌很臭,以后生意不好做了。而且報館里的人,都是有黨見的,你和他沒有關(guān)系,他哪里會和你鼓吹?”
她這樣一篇帶議論帶譬喻的話,雖是無心之言,卻好像完全影射著楊杏園。李冬青臉對著朱映霞說話,卻不住用眼睛轉(zhuǎn)過去,時時考察楊杏園的態(tài)度。楊杏園始終只是微笑地聽著,并不覺得奇怪。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在一邊冷冷的看見李冬青有些不安的樣子,臉上的笑容都是勉強的。便笑著對朱映霞道:“你不要信口雌黃了?!闭f著,用手一指何劍塵和楊杏園,笑道:“現(xiàn)坐著兩位新聞記者在這兒,你公開的說人家有黨見,太不客氣了?!睏钚訄@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新聞記者就常罵新聞記者,何況外人?密斯朱剛才說的話,實在很透徹,我也是想出風(fēng)頭,程度不夠的一個。因為新聞記者,宣傳他的名字,猶如商家宣傳招牌一樣,是飯碗份內(nèi)的事?!泵肥厮匦Φ溃骸罢\然,我們學(xué)藝術(shù)的人,真不如你們新聞界,都是被動的鼓吹,不能自動的鼓吹?!崩疃嗟溃骸安蝗话??那些圖書展覽會,也是被動的舉動嗎?”方子安笑道:“這一句話洞中癥結(jié),梅先生沒有可說的了。”梅守素笑道:“密斯李是個文學(xué)家,所以她說起話來,總和文學(xué)家張目呢?!崩疃嗦犃?,倒不好意思。楊杏園道:“密斯李自然是個文學(xué)家,但是我卻絕對不敢承認,和我張目的話,更是談不到了?!崩疃嗟溃骸皸钕壬怀姓J是文學(xué)家,就不承認是文學(xué)家罷,又何必下一個轉(zhuǎn)筆,先說我是文學(xué)家,而且還下了‘自然’兩個字?!焙蝿m道:“杏園這話,并不是阿私所好?!彼f到“阿私所好”這四個字,楊杏園在一邊,偏偏留心聽了,望了他一眼。何劍塵卻一點兒不覺得,依舊往下說道:“現(xiàn)在女學(xué)界,有新智識,舊文學(xué)又極有根底的,哪有幾個?密斯李這個文學(xué)家招牌,是可以掛的?!崩疃嘈Φ溃骸叭粽蘸蜗壬@樣說,我不但可稱女文學(xué)家,就是文學(xué)博士,也叫得過去。反正關(guān)起門來起國號,誰也管不了?!焙蝿m道:“關(guān)門起國號,是密斯李自己愿意這樣。若是肯把作品在報上宣布,社會上一定和你上尊號的?!狈阶影驳溃骸懊芩估畹淖髌?,為什么不讓宣布?”何劍塵笑道:“這個我早知道了,密斯李是因為報上的假女士太多,不屑和她們?yōu)槲榘??”楊杏園笑道:“你這話,適得其反。密斯李正因為怕人家知道她是真女士,所以不投稿?!敝煊诚紗柪疃嗟溃骸斑@話真的嗎?”李冬青道:“真的。我覺得我們要在報上發(fā)表文字,沒有什么可說的。說出去了,容易惹麻煩。就是詩呀,詞呀,無非發(fā)表自己的情感,最容易自畫供狀的,報上登出去了,也不妥當(dāng)?!焙翁谝贿呅χ鴮蝿m道:“你們大家說什么文學(xué)家,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了。這里的人,除我以外,不都是文學(xué)家嗎?今天壽酒,何不行一個酒令?我在小說上看見行酒令,老是這樣想,幾時我們也來玩一回試試看,總是沒有機會。今天不是很好的機會嗎?”何劍塵道:“你這個提案,倒也很好?!敝煊诚荚谝贿呍缏犚娏耍Φ溃骸昂翁@話,我很贊成。李老太太今天也是很高興的,我們就是喝一個醉,她老人家決不討厭?!崩疃嗦犃耍补钠鹋d來,問道:“行什么令?”何太太道:“若要我加入,只有一樣我合資格,就是擊鼓催花今?!焙蝿m悄悄的對楊杏園笑道:“你瞧,她也知道擊鼓催花今??戳藥妆尽都t樓夢》,到這里來出風(fēng)頭。楊杏園也悄悄的笑道:“豈有一個文學(xué)家的夫人,連擊鼓催花也不懂的?”何劍塵微笑輕輕的道:“是呀,文學(xué)家總有文學(xué)家相配呢?!睏钚訄@沒有理他,掉過頭去對方子安道:“這擊鼓催花令總要人多才有意思,我們這里,似乎人還少了。方君以為怎樣?”李冬青道:“后面還有一班客呢,若是她們也能加入,有十幾個人,那就有意思。”方好古摸著胡子道:“里面全是小姐們,怕不贊成吧?”梅守素笑道:“在你老人家看起來,以為是不行的,其實,現(xiàn)在男女在一塊兒宴會,平常的了不得,何況來的都是親戚朋友,那更不成問題了?!崩疃嘈Φ溃骸半m然這樣說,我得失去問問她們?!闭f著,她就到上邊屋里去,把行酒令的話,對大家報告。史科蓮先笑起來,說道:“這是很有趣的,這令怎生行法?”余瑞香道:“你就先忙,大家還沒有議好呢?!?
這里幾位小姐,都是比李冬青新過去幾倍的人,李冬青都贊成男女來賓會宴,她們還有什么推辭?楊瑪麗和楊愛珠兩個人,外國文都是極好的,中國字認不了多少,平常寫一封信,還要找借書翻字典,而今教她們來行中國古典式的酒令,那不是難事嗎?所以她兩人聽了這話,很是躊躇。不過她們也不肯失這個面子,也不愿說不來。先由楊愛珠笑道:“若真行起酒令來,我是要受罰的哩?!敝祉嵧┑溃骸斑@話怎么講?”楊愛珠道:“我不會作詩呀。”朱韻桐道:“行酒令也用不著做詩。”
朱韻桐原是一句無心的話,這好像說楊愛珠連酒令也不懂,楊愛珠未免臉上一紅。
朱韻桐覺得她的話太冒失了,臉上也是一紅。兩人都怪難為情的。李冬青在一邊看見,心里想到:“人家總說女子容易害臊,我是不覺得,像她這兩人,這樣害臊,真可以代表那句話了。”便上前拉著朱韻桐的手道:“他們行擊鼓催花令,我這里哪來的鼓,我看還是改別的令好?!敝祉嵧┑溃骸澳且埠苋菀椎?,我瞧你那屋子里,不是有架風(fēng)琴嗎?叫一個人去按風(fēng)琴就算打鼓,那還斯文得多呢?!崩疃嘈Φ溃骸昂?!就是照你的話這樣辦?!北忝χ扬L(fēng)琴先抬了出來。
原來李冬青家,雖無應(yīng)門五尺之童,現(xiàn)在因為她舅舅方好古來了,又帶著一個聽差,所以家里熱鬧些。她舅舅原是李冬青嫡母的胞弟,因為李冬青的生母和嫡母,向來很和氣,所以她舅舅,也把李老太太看作自己的妹妹一樣。他在南方游宦多年,和北京不很通消息,后來打聽得李冬青母女和家庭脫離關(guān)系,他就常寄錢來接濟,這次親自到北京來,又要和李老太太作壽。都是他憐惜她母女孤苦的好意。這天方好古在館子里叫了兩桌席,本只請幾個極熟的客,謝謝人家常常照顧冬青母子之意。
冬青又藉此約幾個老同學(xué)敘一敘,所以有兩桌人,好在有劉媽和她舅舅的聽差招呼客,她也很自在的,也是她幾年以來最快活的一天。這時女客都依允了行酒令,她很高興,就在客廳里擺了兩張圓桌子,請大家分別入席。一席是李老太太和小麟兒作陪,同席的是方子安,方好古,何劍塵,何太太,楊杏園,梅守素,朱映霞。一席是李冬青作陪,同席的是梅雙修,余瑞香,史科蓮,朱韻桐,江止波,李毓珠,楊瑪麗,楊愛珠。大家入了座,何太太先說道:“還是我先發(fā)言罷,請李先生作令官,就請發(fā)令?!边@一句話說完,大家鼓掌。李冬青笑道:“我是主人,哪里好作令官?”梅雙修道:“作主人和令官有什么沖突?你只管做你的。”李冬青道:“你有所不知,主人對客,是很客氣的,一作令官,就不好了。酒令大似軍令,那要賞罰分明,照令而行的?!贝蠹叶颊f:“那是自然,決沒有人家說主人翁失禮的?!?
李冬青笑道:“這樣說,我就不客氣了?!北銓Υ蠹业溃骸靶△雰涸谶@里也吃不了多少東西,我派他到院子里去做鼓吏。要吃什么,可叫劉媽來要。”小麟兒很高興的道:“行,我就去。什么叫鼓吏?”李冬青道:“你在院子里接風(fēng)琴,在這里的人,就把一枝花,你遞給我,我遞給你。設(shè)若你的風(fēng)琴停了,花在誰手上,誰就喝酒。我叫你按琴,你就按琴?!毙△雰旱溃骸澳俏液苊靼?,你叫我不按,我就不按?!?
他這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說道:“那才好呢,酒令官叫誰醉死,誰就得醉死了?!?
李冬青道:“不是那樣,我叫你按琴,你就按,停不停可由你。”李老太太一手把他拖了過去,說道:“傻孩子,我告訴你。”就把這擊鼓催花令的辦法,告訴了他。
小麟兒說道:“我知道了。”便跳到院子里去了。朱韻桐道:“鼓吏派好了,令怎樣行法?”李冬青道:“令不能太難了,太容易了,又沒有意思。我現(xiàn)在定為一個書名,一句韻文,一個戲名,一句戲詞或曲詞,說起來要一串,要押韻,這算酒面。
酒底說一句成語詩詞俗話都可,不過要嵌一個梅字在內(nèi)。限三分鐘交卷,過了時候的,罰他說一個笑話,如若不笑,罰他再說?!睏類壑闂瞵旣惗寂吕疃嘁崾裁垂哦缃裾f出來。也不覺得有什么難,就是酒面這句韻文,肚子里少一點,也只好由她。李冬青說完,史科蓮想問一句話,梅雙修笑道:“別作聲,違抗命令,是要受罰的呢?!庇谑谴蠹倚χ染疲亲永锵阮A(yù)備材料。李冬青在里面屋里,拿出一枝通草做的紅梅花來,便對窗子外喊道:“小麟兒接琴?!崩疃嗾f了,當(dāng)真那風(fēng)琴咿咿唔唔的響了起來,李冬青便將手上的假紅梅花,遞給下手的梅雙修,他們遞了一個圓圈,最末一個,是史科蓮。她拿花在手上,便又要遞給李冬青。李冬青不接,笑道:“遞給那邊桌上去喲?!笆房粕徎帕?,不知道怎樣好,她回頭一望,挨近她的就是楊杏園。她生怕琴聲止了,糊里糊涂站起來,就遞給了楊杏園。楊杏園抬頭一看,好像在哪里會過,不免一愣,史科蓮臉一紅,趕快回席。這個當(dāng)兒,大家一陣呵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