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七”抗戰(zhàn)后,從家中跑出來的時候,我的衣服雖都是舊的,而一頂呢帽卻是新的。那是秋天在濟南花了四元錢買的。
廿八年隨慰勞團到華北去,在沙漠中,一陣狂風把那頂呢帽刮去,我變成了無帽之人。假若我是在四川,我便不忙于去再買一頂——那時候物價已開始要張開翅膀。可是,我是在北方,天已常常下雪,我不可一日無帽。于是,在寧夏,我花了六元錢買了一頂呢帽。在戰(zhàn)前它公公道道的值六角錢。這是一頂很頑皮的帽子。它沒有一定的顏色,似灰非灰,似紫非紫,似赭非赭,在陽光下,它仿佛有點發(fā)紅,在暗處又好似有點綠意。我只能用“五光十色”去形容它,才略為近似。它是呢帽,可是全無呢意。我記得呢子是柔軟的,這頂帽可是非常的堅硬,用指一彈,它的響。這種不知何處制造的硬呢會把我的腦門兒勒出一道小溝,使我很不舒服;我須時時摘下帽來,教腦袋休息一下!趕到淋了雨的時候,它就完全失去呢性,而變成鐵筋洋灰的了。因此,回到重慶以后,我總是能不戴它就不戴;一看見它我就有點害怕。
因為怕它,所以我在白象街茶館與友擺龍門陣之際,我又買了一頂毛織的帽子。這一頂的確是軟的,軟得可以折起來,我很高興。
不幸,這高興又是短命的。只戴了半個鐘頭,我的頭就好像發(fā)了火,癢得很。原來它是用野牛毛織成的。它使腦門熱得出汗,而后用那很硬的毛兒刺那張開的毛孔!這不是戴帽,而是上刑!
把這頂野牛毛帽放下,我還是得戴那頂鐵筋洋灰的呢帽。經雨淋、汗?jié)a、風吹、日曬,到了今年,這頂硬呢帽不但沒有一定的顏色,也沒有一定的樣子了——可是永遠不美觀。每逢戴上它,我就躲著鏡子;我知道我一看見它就必有斯文掃地之感!
前幾天,花了一百五十元把呢帽翻了一下。它的顏色竟自有了固定的傾向,全體都發(fā)了紅。它的式樣也因更硬了一些而暫時有了歸宿,它的確有點帽子樣兒了!它可是更硬了,不留神,帽沿碰在門上或硬東西上,硬碰硬,我的眼中就冒了火花!等著吧,等到抗戰(zhàn)勝利的那天,我首先把它用剪子鉸碎,看它還硬不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