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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九

火葬 作者:老舍


王舉人被捕的消息一會兒傳遍了文城。饑餓的,受苦的文城人們互相傳遞這個消息;像忽然得到一點食糧或布疋那么興奮。他們恨舉人公比恨二狗厲害,因為多少年來他們給舉人公的是尊敬與愛戴,他們想不到他會那么軟弱卑鄙,至于和二狗同污合流。他的投降不但是給文城,也是給孔圣人,丟了臉。不錯,他沒有像二狗那樣作威作福,狗仗人勢的欺侮人??墒?,他們希望于文城的代表人的不只是消極的少作些惡,而是積極抵抗敵人。

消息傳到,他們不顧得猜測誰來代替舉人公作文城的會長,因為誰作會長也是聽日本人的指揮,絕不會有什么德政。他們要猜測的倒是王舉人為什么被捕。假若他是為貪贓枉法,被日本人拿去,他們就不必再替他操心;他死,活該!反之,他若是里應(yīng)外合,還替中國政府作事,而被日本人看破了,他們就一定還尊敬他,加倍的尊敬他!他們?nèi)找古瓮木褪俏某堑囊诉€和中國政府暗通消息,有朝一日國軍攻到,好里外夾攻,把日本鬼子趕盡殺絕!他們到如今還沒找到一個這樣的人,所以他們切盼王舉人也許在死去以前還作出一件體面的事!

不到一個鐘頭,第二個消息又流動開了:二狗將要作會長。大家對這個消息并不感到多少興趣,他們早已想到過二狗會有那么一天更得意更厲害,整個的變成個日本人。對目前這個消息,他們只撇了撇嘴,像聽說野狗又吃了個死人那樣。他們不希望二狗會作出什么好事來,正如同他們不希望一條驢會變成駿馬。他們只盼望國軍來到的時候把日本人和二狗一齊殺掉。

老鄭進了城,馬上聽到關(guān)于舉人公與二狗的消息。他開始明白夢蓮為什么逃出城去。他立刻看到危險,他想趕快轉(zhuǎn)身出城。松林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兒子,媳婦。每一看到危險,他便毫不遲疑的想到:那片松林是最安全的地方,和有他在家,他的兒子和媳婦才不至于闖出亂子來。他想趕緊回家??墒?,他最喜愛夢蓮,又佩服石隊長。他必須找到石隊長,才能有臉回家。他不能只顧自己和自己的兒子,人家石隊長是為國家大事才冒著大險來到文城的。老鄭不是個完全自私的人。

上哪兒找石隊長去呢?假若舉人公已經(jīng)真?zhèn)€被捕,石隊長還敢在王宅嗎?假若他不在王宅,文城雖是個小城,可是黑燈下火的,豈不是海里摸鍋嗎?想到這里,他心中有些急躁。他必須在關(guān)城門以前出城,也必須找到石隊長,而石隊長究竟在哪里又無從打聽!同時,他很愿去看看舉人公,雖然他明知道無望闖進司令部去。舉人公既是他的地主,又是老朋友,雖然舉人公給敵人作事是個大錯誤,可是既然被捕總是可憐的。從那里,他想到:假若舉人公真得罪了日本人,日本人便會沒收王宅的房子和田產(chǎn);田產(chǎn)入了官,他自己是不是還能作佃戶呢?他自己那點積蓄還不夠買田的,一旦他若丟了王宅的地,哪能很容易就租到合適的地呢?難道快六十歲的人還去給人家作短工嗎?況且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哪一家不是連婦女小孩都下地干活,誰還雇人呢?老鄭腮動得很快很有力,口中出了酸水!沒了王宅的田,簡直是沒了活路。最迫切的是田地若被沒收,他一家馬上便沒有了住處;他的草房是和地連在一塊兒的。他自己還好辦,媳婦怎好呢?難道還能教年輕輕的媳婦天天去睡野地嗎?一生剛強正直的老鄭,身上出了汗,腿有些發(fā)軟。他沒法怨天恨命;這一切都是因為文城來了日本人!日本人比旱潦的災(zāi)患還更厲害;旱潦不能,而日本人能,教他沒有地方去睡覺!

一邊思索,一邊走,老鄭幾乎忘了他是干什么呢?走到一條小巷子口上,他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扯進巷口。他剛要張口,拉他的人已在他耳旁輕聲的說:“快出城!”

老鄭聽出來,說話的是石隊長。石隊長已經(jīng)改了裝,嘴上還安了假胡子。

“夢蓮,”老鄭想極簡單的說明來意。

石隊長沒等老鄭說完,就問:“她怎樣?”

“在我那兒呢,她教我來告訴你!”

“好!我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你快走!”石隊長把老鄭從巷子里推出來。

石隊長的緊張,謹慎,熱烈,教老鄭忘了剛才的一切顧慮與憂苦。他想:石隊長,無論情形如何,是必會偷偷逃出文城,而一定和日本人較量個高低的。石隊長是唐連長第二!有這樣的人,文城就必定會重見天日!放開大步,他走出城去。

滿身是汗,他來到家門。沒有燈光,奇怪!“鐵柱子!鐵柱子!”老人連連的喊,心中很不高興?!敖o蓮姑娘作了飯沒有?什么時候了,還不點燈?”他不住的叨嘮。房里沒有一點聲音,他不敢邁步進去?!吧徆媚?!蓮姑娘!這是怎回事呢?”

從黑暗中跑來一個人。他定住老眼仔細瞧。他還沒能辨出黑影是誰,黑影已出了聲:“松叔叔!”老人帶著點氣,像斥責(zé)小孩似的說:“蓮姑娘!這喒晚兒,怎不進屋里去呢!那個畜生呢?媳婦怎也不見了呢?”

夢蓮想問老人見到石隊長沒有,可是她說不出話來。她來到最大的難關(guān)!她不能再不對老人說實話了,可是她準(zhǔn)知道實話會要了老人的命的!她已經(jīng)預(yù)備了多少多少安慰老人的話,現(xiàn)在見到了他,卻一句說不出了;安慰的話像什么外敷的藥膏,只能抹在皮膚上,而不能治療心病。她知道,在敵人的魔手下,一個人的死亡是毫不足為奇的事。這可是不能成為使老人不動心,不哭死的理由。道理是道理,骨肉是骨肉。她知道老人沒有錢,沒有地,而只有這么一個兒子。老人幾乎不曉得老那么辛苦正直的活著是為了什么,假若不是因為他有個傻兒子。有子便有了一切,有子便有了永生。他會死,可是他的子子孫孫會永遠活下去。她怎能告訴他:鐵柱子已經(jīng)死去兩三個鐘頭了呢?

“蓮姑娘!到底是怎回事?”老人有點著急了。

“進來說!”她扯著老人往屋里走。

老人點上了油燈。在燈光中,他看見個臉色慘白,眼皮紅腫的蓮姑娘。

“蓮姑娘!說呀!怎回事?”

夢蓮立不住了;腿一軟,跪在了老人面前,摟住他的腿?!叭毡颈?

“日本兵怎樣?”老人幾乎是喊叫著問。

“鐵柱子!”

“鐵柱子?”

“完了!”

“完了?誰?”

“鐵柱子!”

屋中沒有了聲音,燈花輕輕的爆了一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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