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著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機會看一眼東屋那點“詩意”。他不能不承認他“是”迷住了,雖然他的理智還強有力的管束著一切行動。既不敢——往好了說,是不肯——純任感情的進攻,他只希望那位馬先生回來,看她到底怎樣辦,那時候他或者可以決定他自己的態(tài)度。設若他不愿再欺哄自己的話,他實在是希冀著——馬回來,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與她一同逃走。逃出這個臭家庭,逃出那個怪物衙門;一直逃到香濃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邊上的叢林中酣睡,作著各種顏色的熱夢!帶著丁二爺。丁二爺天生來的宜于在熱帶懶散著。說真的,也確是得給丁二爺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槍斃,不定哪天他會喝兩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帶他上哪兒?似乎只有南洋合適。他與她,帶著個怕槍斃的丁二爺,在椰樹下,何等的浪漫!
“小鳥兒,叫吧!你們一叫,就沒人槍斃我了!”丁二爺又對著籠子低聲的問卜呢!
逃,逃,逃,老李心里跳著這一個字。逃,連小鳥兒也放開,叫他們也飛,飛,飛,一直飛過綠海,飛到有各色鸚鵡的林中,飲著有各色游魚的溪水。
他笑這個社會。小趙被殺會保全住不少人的飯碗,多么滑稽!
二
正是個禮拜天,蟬由天亮就叫起來,早晨屋子里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頭上胸前眼看著長一片一片的痱子,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北平像個悶爐子,城墻上很可以烤焦了燒餅。丁二爺的夏布衫無論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熱得像急了的狗,提著東西就咬。院子里的磚地起著些顫動的光波,花草全低了頭,麻雀在墻根張著小嘴喘氣,已有些發(fā)呆。沒人想吃飯,賣冰的聲音好像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連襪也不穿,一勁兒撲打蒲扇。只剩了蒼蠅還活動,其余的都入了半死的狀態(tài)。街上電車鈴的響聲像是催命的咒語,響得使人心焦。
為自己,為別人,夏天頂好不去拜訪親友,特別是胖人??墒菂翘仨毘鰜韺びH問友,好像只為給人家屋里增加些溫度。
老李趕緊穿襪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
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條傷痕被汗淹得并不上口,跟著一小隊蒼蠅。
“李先生,我來給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彈動,為是驚走蒼蠅?!拔叶济靼琢耍≮w死后,事情都清楚了。我來道歉!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吳先生又找著事了。不是新換了市長嗎,他托了個人情,進了教育局。他雖是軍隊出身,可是現在他很認識些個字了;近來還有人托他寫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們還閑得起嗎?”
老李為顯著和氣,問了句極不客氣的,“那么你也不離婚了?”
方墩搖了搖頭,“哎,說著容易呀;吃誰去?我也想開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著腮上的傷痕,“這是那個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沒饒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臉撕得紫里套青!跟吳先生講和了,單跟這個小老婆干,看誰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著早半天,還得再看一家兒呢?!彼路鹗蔷氈畈磺值墓し?,專為利用暑天鍛煉腿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說,“有一個不離婚的了!”
剛脫了汗衫,擦著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連她像紙板那樣扁,頭上也居然出著汗珠。
“不算十分熱,不算,”她首先聲明,以表示個性強?!袄钕壬?,我來問你點事,邱先生新弄的那個人兒在哪里住?”
“我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
“你們男人都不說實話,”邱太太指著老李說,勉強的一笑?!案嬖V我,不要緊。我也想開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鬧得不太離格,我就不深究;這還不行?”
“那么你也不離婚了?”老李把個“也”字說得很用力。
“何必呢,”邱太太勉強的笑,“他是科員,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簡直的不能吵,科員!你真不知道他那個——”
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著早半天,我再到別處打聽打聽去?!彼路鹗钦氈畈磺值墓し?,利用暑天鍛煉著腿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說,“又一個不離婚的!”
他剛要轉身進來,張大哥到了,拿著一大籃子水果。
“給干女兒買了點果子來;天熱得夠瞧的!”隨說隨往院里走。
丁二爺聽見張大哥的語聲,慌忙藏在里屋去出白毛汗。
“我說老李,”張大哥擦著頭上的汗,“到底那張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勁,你看!”
老李明知道張大哥是怕這件事與小趙的死有關系,既舍不得房契,又怕鬧出事來。他想了想,還是不便實話實說;大熱的天,把張大哥嚇暈去才糟!“你自管放心吧,準保沒事,我還能冤你?”
張大哥的左眼開閉了好幾次,好像困乏了的老馬。他還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話,可是也看出老李是決定不愿把真情告訴他:“老李,天真可是剛出來不久,別又——”
老李明白張大哥;張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樣事,怕打官司。他們極愿把家庭的丑惡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別打破了臉,使大家沒面子。天真雖然出來,到底張大哥覺得這是個家庭的污點,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這事再引起別的事兒,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難堪;張大哥沒有力量再去抵擋一陣。你叫張大哥像老驢似乎戴上“遮眼”去轉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轉;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幾步,他必定要落淚?!按蟾?,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給你拿著那張契紙,凡事都朝著我說,好不好?”
“那——那也倒不必,”張大哥笑得很勉強,“老李你別多心!我是,是,小心點好!”
“準保沒錯!丁二爺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回去了,還有人找我商議點婚事呢。明天見,老李。”
老李把張大哥送出去,熱得要咬誰幾口才好。
丁二爺頂著一頭白毛汗從里間逃出來:“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張家去呀!張大哥要是一盤問我,我非說了不可,非說了不可!”
“我是那么說,好把他對付走;誰叫你回張家去?”老李覺得這樣保護丁二爺是極有意義,又極沒有意義,莫名其妙。
三
張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鐘,進來一男一女,開開老李的屋門便往里走。老李剛又脫了襪子與汗衫。
“不動,不動!”那個男的看見老李四下找汗衫,“千萬不要動,同志!馬克同,馬克司的弟弟。這是,”他介紹那位女的,“高同志,與馬同志同居。記得這屋是馬同志的,同志你為何在此?”
老李愣了。
馬同志提著個皮包,高同志提著個小竹筐,一齊放在地上,馬同志坐在皮包上,高同志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老李明白過來了,這是馬老太太的兒子。他看著他們。
馬同志也就是三十多歲,身量不高,穿著黃短褲,翻領短袖汗衫,白帆布鞋。臉上神氣十足,一條眉毛挑著天,一條眉毛指著地,一只眼望著莫斯克,一只眼瞭著羅馬。鼻孔用力的撐著,像跑歡了的馬那樣撐著,嘴順勢也往上兜著,似乎老對自己發(fā)笑,而心里說著,“你看我!”
高同志也就是三十多歲,身量不高。光腳穿著大扁白鞋,上身除了件短袖白夏布衫,大概沒什么別的東西,露著一身的黑肉。臉上五官俱全,嘴特別的大,不大有精神,皺著眉,似乎是有點頭疼。
丁二爺,李太太,英,菱都來參觀,把兩位同志圍得風雨不透。馬同志順手把丁二爺的芭蕉扇奪過去扇著,高同志拿起桌上一個青蘋果——張大哥剛給送來的——剛要放往里送,被英一把搶回去。
“看這個小布爾喬亞!”馬克同指著英說,“世界還沒多大希望!”
李太太看丈夫不言語,掛了氣:“我說,你們倆是干嗎的呀?”
“我倆是同志;你們是干嗎的?”馬同志反攻。
李太太回答不出。有心要給他個嘴巴,又不肯下手。
屋門開了,馬老太太進來:“快走,上咱們屋去!”
“馬同志!”馬克同立起來,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這兒吧,這兒還涼快些?!?
馬太太的淚在眼里轉,用力支持著,“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后向老李,“李先生,不用計較他,他就是這么瘋瘋顛顛的。走!”他朝著高同志,“你也走!”
馬同志很不愿意走,被馬老太太給扯出來。丁二爺給提著皮箱。高同志皺著眉也跟出來。老李看見馬少奶奶立在階前,毒花花的太陽曬著她的臉,沒有一點血色。
四
大家誰也沒吃午飯,只喝了些綠豆湯。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發(fā)泄出來,一聲不出,一勁兒流汗。他的耳朵專聽著東屋。東屋一聲也沒有;他佩服馬嬸,豪橫!因為替她使勁,自己的汗越發(fā)川流不息。他想象得到她是多么難堪,可是依然一聲不出。
丁二爺以為馬同志是小趙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覺得他該揍,可是沒敢把棒槌借給丁二爺。
英偷偷的上東屋看馬嬸,門倒鎖著呢,推不開,叫馬嬸,也不答應。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里喀啰喀啰的成了小茶館,高聲的是馬同志,低聲的是老太太,不大聽見高同志出聲。
馬老太太是在光緒末年就講維新的人,可是她的維新的觀念只限于那時候的一些,“五四”以后的事兒她便不大懂了。她明白,開通,相當的精明,有的地方比革命的青年還見得透徹,有的地方她毫不退步的守舊。對于兒女,她盡心的教育,同時又很放任。馬與黃的自由結婚,她沒加半點干涉。她非常疼愛馬少奶奶??墒牵瑑鹤佑趾透咄就恿?,老太太不能再原諒。她正和馬同志談這個。兒子要是非要高同志不可呢,老太太愿意自己搬出去另?。获R少奶奶愿跟著丈夫或婆婆,隨便,兒子要是可以犧牲了高同志呢,高同志馬上請出。老太太的話雖然多,可是立意如是,而且很堅決。
馬同志是個不得意的人,心中并沒有多少主意,可是非常的自傲。他愿意作馬克司的弟弟,可是他的革命思想與動機完全是為成就他自己。對于富人他由自傲而輕視他們,想把他們由天上拉到塵土上來,用腳踩住他們的臉。對于窮人他由自傲而要對他們慈善,他并不了解他們,看不出為他們而革命的意義。他那最好的夢是他自己成為革命偉人,所以臉上老畫著那個“你看我!”他沒有任何的成功。對于婦女,他要故意的浪漫,婦女的美與婦女的特性一樣的使他發(fā)迷。對于黃女士,他愛她的美;可是她太老實,太安靜,他漸漸的不滿意了。對于高女士,他愛她的性格活潑好動敢冒險;可是她又太不美了,太男性了,他漸漸的不滿意了??墒牵荒軟Q定要哪個好,他自己說,“我掉在兩塊鋼板中間!”他也不要解決這個,他以為一男多妻,或是一妻多男,都是可以的,任憑個人的自由,旁人不必過問。況且他既擺脫不開已婚的黃女士,又擺脫不開同居的高同志,而她們倆又似乎不愿遵行他的一男多妻的辦法,就是想解決也解決不了。他沒主意。
他還有個夢想——現在已證實了是個夢想:他以為有了心愛的女子在一塊,能使他的事業(yè)成功。娶了一個自己心愛的,沒用。再去弄個性格強而好動的,還是沒用。他以為女子是男人成功的助手;結果,男人沒成功,而女子推不開攆不掉,死吃他一口。不錯,高女士能自己掙飯吃;可是自己掙飯與幫助他成功離得還很遠。況且兩個常吵架,她有時候故意氣他。自從與她同居,他確是受了許多苦處,他不甘于受苦。根本就沒想到受苦。他總以為革命者只須坐汽車到處跑跑,演說幾套,喝不少瓶啤酒,而后自己就成了高高在上的同志。結果,有時候連電車也坐不上。由失望而有些瘋狂,他只能用些使普通人們打哆嗦的字句嚇嚇人了,自傲使他不甘心失敗?!澳憧次?!到底比你強點!四十以上的都要殺掉!”使老實人們聽著打戰(zhàn),好像淘氣的孩子故意嚇唬狗玩。
西屋的會議開了兩點多鐘。馬克同沒辦法。老太太不能留高同志。最后,高同志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馬同志并沒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東屋。東屋的門還倒鎖著。“開開吧,別叫我著急了!”老太太說。屋門開了,老太太進去。
老太太進了東屋,馬同志遛達到北屋來。英與菱熱得沒辦法,都睡了覺。三個大人都在堂屋坐著,靜聽東西屋的動靜。馬同志自己笑了笑?!澳銈兊民R上搬家呀,這兒住不了啊!你革過命沒有?”他問老李?!澳愀镞^命沒有?”他問丁二爺?!澳愀镞^命沒有?”他問李太太。
大家都沒言語。
“?。 瘪R同志笑了?!翱茨銈兊哪X袋就不像革命的!我革過命,我得住上房,你們趕快滾!”
李太太的真正鄉(xiāng)下氣上來了,好像是給耕牛拍蒼蠅,給了馬同志的笑臉一個頂革命的嘴巴——就恨有倆媳婦的人!
“好!很好!”丁二爺在一旁喝彩。
馬同志捂著臉,回頭就走,似乎決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爺的助威,馬同志的慘敗,都被老李看見了,可是他又似乎沒看見。他的心沒在這個上。他只想著東屋:她怎樣了?馬老太太和她說了什么?那個高同志能不能就這么善罷干休?他覺不到天氣的熱了,心中顫著等看個水落石出。馬同志的行為已經使他的心涼了些,原來浪漫的人也不過如此。浪漫的人是以個人為宇宙中心的,可是馬同志并沒把自己浪漫到什么地方去,還是回到家來叫老母親傷心,有什么意義?自然,浪漫本是隨時的游戲,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結果,更不管結果??墒?,老李不能想到一件無結果的事。結果要是使老母親傷心,不能干!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心已涼了一半: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飯!雖然沒聽見她說話,可是她確是和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涼了:馬同志到東屋去睡覺!老李的世界變成了個破瓦盆,從半空中落下來,摔了個粉碎?!霸娨狻??世界上并沒有這么個東西,靜美,獨立,什么也沒有了。生命只是妥協(xié),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別人還可以,她!她也是這樣!或者在她眼中,馬同志是可愛的,為什么?忌妒常使人問呆傻的問題。
起初,只聽見馬同志說話,她一聲不出。后來,她慢慢的答應一兩聲。最后,一答一和的說起來。靜寂。到夜間一點多鐘——老李始終想不起去睡——兩個人又說起來,先是低聲的,漸漸的語聲越來越高,最后,吵起來。老李高興了些,吵,吵,妥協(xié)的結果——假如不是報應——必是吵!可是他還是希望她與他吵散了——老李好還有點機會。不大的工夫,他們又沒聲了。老李替她想出她的將來。高同志一定會回來的。馬少奶奶既然投降了丈夫,就會再投降給高同志,說不定馬少奶奶還會被驅逐出去。他看見一朵鮮花逐漸的落瓣,直到連葉子也全落凈。恨她呢,還是可憐她呢?老李不能決定。世界是個實際的,沒有永遠開著的花,詩中的花是幻象!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團黑氣,沒有半點光亮。他不能再繼續(xù)住在這里,這個院子與那個怪物衙門一樣的無聊,沒意義。他叫醒了丁二爺,把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確是美的鄉(xiāng)間風景告訴了丁二爺。
“好,我跟你到鄉(xiāng)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槍斃了我!”丁二爺開始收拾東西。
六
張大哥剛要上衙門,門外有人送來一車桌椅,還有副沒上款的對聯,和一封信。
他到了衙門,同事們都興奮得了不的,好像白天見了鬼:“老李這家伙是瘋了,瘋了!辭了職!辭!”這個決想不到的“辭”字貼在大家的口腔中,幾乎使他們閉住了氣。
“已經走了,下鄉(xiāng)了,奇怪!”張大哥出乎誠心的為老李難過?!疤上Я?!”太可惜的當然是頭等科員,不便于明說。
“莫名其妙!難道是另有高就?”大家猜測著。不能,鄉(xiāng)下還能給他預備著科員的職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張大哥供獻了一點新材料。
“丁二是誰?”大家爭著問。
張大哥把丁二爺的歷史詳述了一遍。最后,他說:“丁二是個廢物!不過老李太可惜了??墒?,老李不久就得跑回來,你們看著吧!他還能忘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