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醒得很早,不敢再睡。起來,用涼水抹了抹臉,涼得透骨,可是頭覺得輕松些。好歹穿齊了衣裳,上了街。街上清冷,有幾個行人都縮著脖子,揣著手,鼻子冒著熱氣,走得很快。上哪里去?隨便走吧。不思索什么,張大哥,小趙,吳太極,全不值得一想;在街上走,好了,走到哪兒是哪兒。幾片胭脂瓣色的薄云橫在東方,頗有些詩意:什么是詩意?,到了單牌樓。一家小牛奶鋪已經(jīng)掛出招牌,房沿那溜微微有些不很明的陽光。進去,吃了碗牛奶,半塊點心,胃中有些發(fā)痛。再繞幾步,干脆上衙門去,早早的,倒叫小趙看看我并不怕他。昨天為什么不懲治他一頓?繞了個大圈,腿已有些發(fā)酸,到了那個怪物衙門。辦公室里還沒有生火,坐下等著,老李是不會張順李順瞎喊的,好在科員們不喊,工友也不來,正好獨自靜坐一會兒。
坐了好久,連個鬼魂也沒露面。忽然工友們像見了妖精,忙成一團,所長到了?!坝腥藖砹藳]有?有人沒有?”所長連喊。
“二科的李先生來了,”七八個嘴一致的回答。
“請,請,到所長室去!”
老李到了所長室,所長似乎并不認識他,雖然老李在他手下已經(jīng)小二年。所長有件十萬火急的公事要頓時辦好,他自己帶到天津去。老李對公事很熟習,婆婆慢慢的開始動筆。所長在屋里喝茶,咳嗽,擦臉,好像非常的忙,而確是不忙。所長的臉像塊加大的洋錢,光而多油,兩個小豆眼。一匹極大的肚子,小短腿,滾著走似乎最合適。
老李把公事辦好,遞給了所長,所長看完了公事,用小豆眼像檢定鈔票似的看了老李一眼?!袄钕壬鸀槭裁磥磉@么早?”老李自然不好意思說在家中鬧了氣,別的話一時也想不起,手心發(fā)了汗。工友們平日對老李正如所長對他那么冷淡,今天見李科員在御前辦了公事,立刻增了幾倍敬意,一個資格較老的代老李回答:“李科員先生天天來得很早,是?!?
所長轉(zhuǎn)了轉(zhuǎn)小豆眼,點了點頭,“好吧,李先生回來告訴秘書長,我到天津去,有要事打電話好了,他知道我的地點。”所長說罷,肚子似有動意,工友們知道所長要滾,爭著向外飛跑。衙門外汽車嘟嘟的響起來,給清冷的早晨加上一點動力。所長滾出來,爬進車去,呼——一陣塵土,把清冷的街道暫時布下個飛沙陣。
小趙預(yù)備著廣播李太太的出丑,一路上已打好了草稿,有枝添葉必使同事們笑得鼻孔朝天。哪知道,工友們也預(yù)備下廣播節(jié)目:所長怎么帶著星光就來了,而李科員一手承辦了天大的公事,所長和李科員談了好大好大半天,一邊說一邊轉(zhuǎn)那對豆眼——誰也知道所長轉(zhuǎn)眼珠是上等吉卦。小趙剛一進衙門,他的文章還沒出口,已經(jīng)接到老李的好消息。他登時改了態(tài)度,跑到科里找老李?!拔艺f,老李,所長真是帶著星星就來了嗎?”
“不過早一點罷了。”老李不便于說假話,可是小趙不十分相信,而且覺得老李的勁兒有點傲慢。
“辦什么公事來著?”
老李告訴了他,并且拿出原稿給他看。小趙看不出公事有多大重要,可是覺得老李的態(tài)度很和平日不同?!罢f,老李,你和所長怎么個認識?”
“我?所長沒到任,我就在這兒:他來了不知為什么沒撤我的差?!?
“!”小趙心里說:“天下還有那么便宜的事!單說所長太太手里就還有三百多人,會無緣無故的留下你!老李這小子心里有活,別看他傻頭傻腦的。”然后對老李,“我說,老李,所長沒應(yīng)下你什么差事呀?”
“辦一件公事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李心中非常的討厭小趙,可是到底不能不回答他。
“老李,大嫂昨天回家好呀,沒罵我?”
“哪能呢?她開了眼,樂得直并不上嘴!”老李很奇怪自己,居然能說出這樣漂亮話來。
小趙心里更打了鼓;老李不但不傻,而且確是很厲害。同時:他要是和所長有一腿的話,我不是得想法收拾他,就得狗著他點:先狗他一下試試。“老李,今天晚上我還席,可得請大嫂子一定到。我去請幾位太太們:誰瞎說誰是狗!”
老李討厭請客,更討厭被請。不過,為和小趙賭氣,登時答應(yīng)了。心里說,“小子,你敢再鬧,不剝了你的皮!”
回家和太太一說,她登時瞪了眼。她本來預(yù)備著老李回來和她大鬧一場,因為雖然自己確是沒吃過洋飯,可是出丑到底是出丑:丈夫一清早就出去了!丈夫回來,并沒向她鬧氣,心中安頓了一些,雖然是莫名其妙。聽到又有人請客,而且還是小趙,淚當時要落下來——這一定是丈夫想用這種方法懲治我,再丟一回臉。而后二歸一,和我總鬧一回!
老李是不慣于詳細的陳說,話總是橫著出來,雖然沒意思吵嘴。于是兩下不來臺。
“我不能再去,還是那群人,昨晚上還沒把人丟夠,再找補上點是怎著?”李太太的臉都氣白了。
“正是因為那個,才必須去,叫他們看看到底那些壞招兒不能把誰的鼻子擦了去!”
“自然不是你的鼻子!”
“我叫你去,你就得去;還有太太們呢!”
“不去定了,偏不去!”
老李知道這非鬧一陣不可了??墒怯惺裁匆馑寄兀繘r且,犯得上和小趙賭氣嗎?賭過這口氣又怎樣?算了吧,愛去不去,我才不在乎呢!正在這么想著,小英發(fā)了話:
“媽,咱們?nèi)?!今個要再吃那大塊肉啊,我偷偷的拿回把叉子來,多么好玩!”
老李借這個機會,結(jié)束了這個紛爭:“好了,英去,菱去,媽媽也去?!?
太太沒言語。
“我五點回來,都預(yù)備好了?!?
太太沒言語。
五點,老李回來,心里想,太太準保是蓬著頭發(fā)散著腿,一手的白面渣兒。還沒到街門,看見英,菱,馬老太太都在門口站著呢。兩個孩子都已打扮好。
“老太太,昨個晚上沒——”老李找不到相當?shù)淖盅巯蛩虑浮?
“沒有,”老太太的想象猜著他應(yīng)當說什么,“今天又出去吃飯?”
“是,”老李抱起菱來,“沒意思!”
“別那么說,這個年頭在衙門里作事,還短得了應(yīng)酬?我那個兒——”老太太不往下說了,嘆了口氣。
李太太也打扮好了,穿著件老李向來沒看見過的藍皮袍,腰間瘦著一點,長短倒還合適,設(shè)若不嚴格的挑剔。
“馬大妹妹借給我的,”李太太說,趕緊補了一句,“你要是不——我就還穿那件棉袍去。”
“那天買的材料為什么還不快做上?”
問題轉(zhuǎn)了彎,她知道不必把皮袍脫下來,也沒回答丈夫的發(fā)問,大概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明的。
她的頭梳得特別的光,唇上還抹了點胭脂,粉也勻得很潤,還打得長長的眉毛,這些總合起來叫她減少了兩歲在鄉(xiāng)間長成的年紀。油味,對于老李,也有些特別。
“東屋大妹妹給我修飾了半天?!崩钐坪鹾軡M意。
為什么由堅決不去赴宴,改為高高興興的去,大概也與大妹妹有關(guān)系:老李想到,不便再問。
“馬奶奶看家,大嬸看家,我們走了?!崩钐坏蜌猓Z聲都變得委婉了些,大概也是受了大妹妹的傳染。
小趙請的是同和居。他們不必坐車,只有那么幾步!可是這么幾步,英也走了一腳塵土,一邊走一邊踢著塊小瓦片:被爸說了兩句,不再踢了,偷偷的將瓦片拾起藏在口袋里。
二
怪不得吳太極急于納妾。吳太太的模樣確是難以為情:虎背熊腰,似乎也是個練家子,可是一對改組腳,又好像不能打一套大洪拳——大概連太極都得費事。橫豎差不多相等,整是一大塊四方墩肉,上面放著個白饅頭,非常的白,仿佛在石灰水里泡過三天,把眼皮鼻尖耳唇都燒紅了,眉毛和頭發(fā)燒剩下不多。眉眼在臉上的布置就好像男小孩畫了個人頭輪廓,然后由女小孩把鼻眼等極謹慎的密畫在一處,四圍還余著很寬的空地,沒法利用。眼和耳的距離似乎要很費些事才能測定。說話兒可是很和氣,像石灰廠掌柜的那樣。
吳太極不敢正眼看太太,??粗约旱拇笕^,似乎打誰一頓才痛快。
邱先生的夫人非常文雅,只是長相不得人心。瘦小枯干,一槽上牙全在唇外休息著。剪發(fā),沒多少頭發(fā)。胸像張干紙板,隨便可以貼在墻上。邱先生對太太似乎十分尊敬,太太一說話,他趕緊看眾人的臉上起了什么感應(yīng)。太太說了句俏皮話,他巡視一番,看大家笑了,他趕快向太太笑一笑,笑得很悶氣。
孫先生的夫人沒來。他是生育節(jié)制的熱烈擁護者,已經(jīng)把各種方法試行了三年,太太是一年一胎,現(xiàn)在又正在月子里。作科員而講生育節(jié)制,近于大逆不道。可是孫先生雖“講”而不傷于子女滿堂,所以還被同事們尊敬,甚至于引起無后的人們的羨慕:“子女是天賜的,看人家孫先生!”
倒還是張大嫂像個樣子,服裝打扮都合身份與年紀。
小趙的太太沒來——不,沒人準知道他有太太沒有。他自己聲明有個內(nèi)助,誰也沒看見過。有時她在北平,有時她在天津,有時她也在上海,只有小趙知道。有人說,趙太太有時候和趙先生在一塊住,有時候也和別人同居;可是小趙沒自己這樣說,也就不必相信。
有太太們在座,男人們誰也不敢提頭天晚上的事,誰也沒敢偷著笑李太太一下;反之,大家都極客氣的招待她和兩個小孩。
老李把各位太太和自己的比較了一下,得到個結(jié)論:夫妻們原來不過是那么一回事,“將就”是必要的;不將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可是,取消婚姻制度豈不苦了這些位夫人,除了張大嫂,她們連一個享受過青春的也沒有,都好像一生下來便是三十多歲!
方墩的吳太太,牙科展覽的邱太太,張大嫂,和穿著別人衣裳的李太太,都談開了。婦女彼此間的知識距離好似是不很大:文雅的大學(xué)畢業(yè)邱太太愛菱的老虎鞋,問李太太怎樣作。方墩太太和張大嫂打聽北平的醬蘿卜屬哪一家的好。張大嫂與鄉(xiāng)下的李太太是彼此親家相稱。所提出的問題都不很大,可是彼此都可以得些立刻能應(yīng)用的知識與經(jīng)驗,比穌格拉底一輩子所討論的都有意思的多。據(jù)老李看,這些細小事兒也比吳先生的太極拳與納妾,小趙的給所長太太當差,張大哥的介紹婚姻,更有些價值。而且女人們——特別是這些半新不舊的婦道們——只顧彼此談話,毫不注意她們的丈夫,批評與意見完全集中在女人與孩子們,決牽涉不到男人身上;男人們一開口就是女的怎樣,討厭!老李頗有些羨慕與尊敬女人的意思,幾乎要決定給太太買一件皮袍。
飯吃得很慢,誰也沒敢多喝酒,很有禮貌。吳太極雖然與張大哥坐一處,連一個“妾”字也沒敢說。孫先生也沒敢宣傳生育節(jié)制的實驗法,只乘著機會練習了些北平的俗語,如“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之類。小趙本想打幾句哈哈,幾次剛一張嘴,被文雅的邱太太給當頭炮頂了回去。邱先生本要給太太鼓掌,慶祝勝利,被太太的牙給嚇老實了——邱太太用當頭炮的時候,連下邊一槽牙也都露出來,頗有些咬住耳朵不撒嘴的暗示。老李覺得生命得到了平衡,即使這幾位太太生下來便是三十多歲,也似乎沒大關(guān)系。
飯后,太太們交換住址,規(guī)定彼此拜訪的日期,親熱得好似一團兒火。
三
過了兩天,老李從衙門回來,看太太的臉上帶著些不常見的笑容,好像心中有所獲得似的?!皡翘珌砹耍彼f。
他點點頭,心里說,“方墩!”
“吳太太敢情也不省心呀?”她試著路兒說。
“怎么?”
“吳先生敢情不大老實呢!”
老李哼了一聲。男人批評別人的太太,婦人批評自己的丈夫!
“他凈鬧娶姨太太呢,敢情!吳太太多么和氣能干呀,還娶姨太太干嗎?!”
老李心中說,“方墩!”
“你可少和吳先生在一塊打聯(lián)聯(lián)。”
啊,有了聯(lián)盟!男人不專制,女人立刻抬頭,張大哥的天平永遠不會兩邊同樣分量,不是我高,便是你低,不會平衡!“我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是這么說;吳太太說男人們都不可靠。”
“我也不可靠?”
“沒你的事,她不過那么說說,你就值得疑心?”話雖然柔和,可是往常她就不敢這樣說。
老李想囑咐她幾句,不用這么拉老婆舌頭,而且有意要禁止她回拜方墩太太去,可是沒說出來。對于尊敬婦女的意思,可是,掃除了個干干凈凈。男女都是一樣,無聊,沒意義,瞎扯!婚姻便是將就,打算不將就,頂好取消婚姻制度。家庭是個男女,小孩,臭蟲,方墩樣的朋友們的一個臭而瞎鬧的小戰(zhàn)場!老李恨自己沒膽氣拋棄這塊污臭的地方!只是和個知己——不論是男是女——談一談才痛快;哪里去找?家庭是一汪臭水,世界是片沙漠;什么也不用說,認命!
四
李太太確是長了膽子。張大嫂,吳方墩,邱太太,剛出月子的孫太太,組成了國際聯(lián)盟;馬家婆媳也是會員國。她說話行事自然沒有她們那樣漂亮,那樣多知多懂,那樣有成見,可是傻人有個傻人緣。況且因為她,她們才可充分表示憐愛輔助照管指導(dǎo)的善意,她是弱小國家,她們是國聯(lián)行政院的常務(wù)委員。她們都沒有像英和菱這樣的孩子,張大嫂的兒女已長大,孫太太的又太小,邱太太極希望得個男孩,可是紙板樣的身體,不易得個立體的娃娃;只就這兩個小孩發(fā)言立論,李太太就可以長篇大論,振振有詞。邱太太雖是大學(xué)畢業(yè),連生小孩怎樣難過的勁兒都不曉得,還得李太太講給她聽。還有,她來自鄉(xiāng)間,說些莊稼事兒,城里的太太覺得是聽瞽兒詞。邱太太就沒看見過在地上長著的韭菜。
依著馬少奶奶的勸告,李太太剪了發(fā),并沒和丈夫商議。發(fā)留得太長,后邊還梳上兩個小辮。吳方墩說,有這一對小辮可以減少十歲年紀;老李至少也得再遲五年才鬧納妾??墒抢侠羁匆娺@對小辮直頭疼,想不出怎樣對待女人才好;還是少開口的為是,也就閉口無言??墒欠蚱拗g閉上嘴,等于有茶壺茶碗,而沒有茶壺嘴,倒是倒不出茶來,趕到憋急了,一倒準連茶葉也倒出來,而且還要灑一桌子。老李想勸告她幾句:“修飾打扮是可以的,但是要合身份,要素美;三十多歲梳哪門子小辮?”這類話不好出口,所以始終也沒說,心里隨時憋得慌。況且,細咂這幾句的味道,根本是布爾喬亞;老李轉(zhuǎn)過頭來看不起自己??床黄鹱约鹤匀徊槐阍俳逃?xùn)別人。
對于錢財上,她也不像原先那樣給一個就接一個,不給便拉倒,而是時時向丈夫咕唧著要錢。不給妻子留錢,老李自己承認是個過錯,可是隨時的索要,都買了無用的東西,雖然老李不惜錢,可也不愿看著錢扔在河里打了水漂兒。誰說鄉(xiāng)下人不會花錢?張家,吳家,李太太常去,買禮物,坐來回的車……回來并不報告一聲都買了什么,而拉不斷扯不斷的學(xué)說方墩太太說了什么,邱太太又作了什么新衣裳。老李不愿聽,正和不愿聽老吳小趙們的扯淡一樣。在衙門得聽著他們扯,回家來又聽她扯,好像嘴是專為閑扯長著的。況且,老李開始覺到錢有點不富裕了。
更難堪的是她由吳邱二位太太學(xué)來些怎樣管教丈夫的方法。方墩太太的辦法是:丈夫有一塊錢便應(yīng)交給太太十角;丈夫晚上不得過十點回來,過了十時鎖門不候。丈夫的口袋應(yīng)每晚檢查一次,有塊新手絹也當即刻開審——這個年月,女招待,女學(xué)生,女理發(fā)師,女職員,女教習,隨時隨處有拐走丈夫的可能。邱太太的辦法更簡單一些,凡有女人在,而丈夫不向著自己太太發(fā)笑,咬!
果然有一天,老李十一點半才回來,屋門雖沒封鎖,可是燈熄火滅,太太臉朝墻假睡,是假睡,因為推她也不醒嗎!老李曉得她背后有聯(lián)盟,勸告是白饒,解釋更顯著示弱,只好也躺下假睡。身旁躺著塊頑石,又糊涂又涼,石塊上邊有一對小辮,像用殘的兩把小干刷子?!坝?xùn)練她?張大哥才真不明白婦女!‘我’現(xiàn)在是入了傳習所!”老李嘆了口氣。有心踹她一腳,沒好意思。打個哈欠,故意有腔有調(diào)的延長,以便表示不困,為是氣她。
老李睡不著,思索:不行,不能忍受這個!前幾天的要錢,剪發(fā),看朋友去,都是她試驗丈夫呢;丈夫沒有什么表示,好,叫她抓住門道。今個晚上的不等門是更進一步的攻擊,再不反攻,她還不定怎么成精作怪呢!在接家眷以前,把她放在糊涂蟲的隊伍中;接家眷的時候,把她提高了些,可以明白,也可以糊涂;現(xiàn)在,決定把她仍舊發(fā)回原籍——糊涂蟲!原先他以為太太與摩登婦女的差別只是在那點浮淺的教育;現(xiàn)在看清,想拿一點教育補足愛情是不可能的。先前他以為接家眷是為成全她,現(xiàn)在她倒旗開得勝,要把他壓下去。她的一切都討厭!半夜里吵架,不必:怕嚇住孩子們。但是不能再和這塊頑石一塊兒躺著。他起來了摸著黑點上燈,掀了一床被子,把所有的椅子全搬到堂屋拼成一個床。把大衣也蓋上。躺了半天,屋里有了響動。
“菱的爹,你是干嗎呀?”她的聲音還是強硬,可是并非全無悔意。
老李不言語,一口吹滅了燈,專等她放聲痛哭:她要是敢放聲的嚎喪,明天起來就把她送回鄉(xiāng)下去!
太太沒哭。老李更氣了:“皮蛋,不軟不硬的皮蛋!橡皮蛋!”心里罵著。小說里,電影里,夫婦吵架,而后一摟一吻,完事,“愛與吵”。但是老李不能吻她,她不懂:沒有言歸于好的希望。愛與吵自然也是無聊,可是到底還有個“愛”。好吧,我不愛,也不吵:頑石,糊涂蟲!
“你來呀,等凍著呢!”她低聲的叫。
還是不理,只等她放聲的哭?!耙豢蘧退腿?,沒二句話!”老李橫了心,覺得越忍心越痛快。半夜里打太太的人,有的是;牛似的東西還不該打!
“菱的爹,”她下了床,在地上摸鞋呢。
老李等著,連大氣不出。街上過去兩次汽車,她的鞋還沒找著。
“你這是干嗎呢?”她出來了:“我有點頭疼,你進來我沒聽見,真!”
“不撒謊不算娘們!”他心里說。
“快好好的去睡,看凍著呢!洋火呢?”她隨問隨在桌子上摸,摸到了洋火,點上燈,過來掀他的被子?!白?,大冷的天!”
老李的嘴閉得像鐵的,看了她一眼。她不是個潑婦,她的眼中有點淚。兩個小辮撅撅著,在燈光下,像兩個小禿翅膀。不能愛這個婦人,雖然不是潑婦。隨著她進了屋里,躺下。等著她說話,她什么也沒再說。又睜了半天眼,想不出什么高明招數(shù)來,賭氣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