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李長壽李巧玲

李兆受又名長壽，為捻匪渠魁，其生平跋扈反覆，叛降撫剿之事實，具載清史，不復(fù)錄，茲錄其與李巧玲遺事：長壽雄于財，挾資走上海，蓋耳李巧玲之艷名而來者也。時丹桂戲園，創(chuàng)于甬人劉維忠，廓式恢宏。李長壽至，據(jù)其中廳，責(zé)令戲園侍者，毋令他人入座，曰：“為我召北里姝來。”侍者見頹然一老翁，裝束類鄉(xiāng)曲，不知其為何如人也，姑諾之。然彼時北里姝，聲價高甚，所謂長三者，非有介紹不得近。侍者乃商之于么二，擇其最下者，召十許人至，侍坐于旁。李視之若無睹焉。劇將終，命仆人輦金至，人賞百金，燦然列案上。于是一夜之間，李長壽之名大震。明夜又來，仍命召妓，則為長三者，為么二者，妍者，媸者，紛至沓來，亦不及辨為若干人也。長壽左顧右盼，意殊不慊。諸妓之當(dāng)其一盼者，即引以為榮，竊竊然謂其同儕曰：“李大人顧我?！蓖瑑娨暲畲笕?，則呼仆方奉黃金水煙筒以進也，是故晚近奢習(xí)，有以黃金為煙筒者，實自李長壽始。劇將終，李長壽起，拂衣去，侍者請賞。則曰：“上海妓者，例以三元為一局，吾昨所發(fā)者，已溢今日之?dāng)?shù)矣?！笔陶邿o如之何。是夕也，北里諸姬空巷而至，后來者坐無隙地，中獨有一人岸然不顧者，則李巧玲也。長壽以巧玲不為所屈，笑曰：“婢子乃不為動耶？”乃夤緣以識李巧玲，狂恣豪奢。巧玲之婢請盥，長壽臂金條，脫承其巾，微水濺脫條。婢曰：“條脫著水矣。”長壽遽解下曰：“既著水，無所用之，即以賞汝?！辨倔@愕卻顧，目視巧玲。巧玲曰：“此何物事，值得如許驚怪！”婢乃謝而受之。會新歲，長壽至，例賞而外，復(fù)以數(shù)百金擲庭際，俾婢輩爭拾為戲。如是種種，皆所以媚巧玲也，而巧玲漠不為動。夫長壽雖一世之梟雄，抑亦酒色之徒也，其所以如是者，以欲求得巧玲肌膚之親之故。巧玲乃偽為不知也者，終不作留髡之舉。至是，長壽術(shù)無所施。一日，懷五千金之券至，故置于案上，偽為遺忘也者而去之。明日，匆匆來曰：“昨誤遺一紙于是，盍檢以還我。”意蓋以利動之也。抑知巧玲布置之詭，應(yīng)對之捷，神色之整以暇，有出夫長壽意料之外，抑亦出于今之讀者之意料之外者。嗚呼，其術(shù)可懼，其慧又令人可愛也！當(dāng)其聞長壽之言也，從容顧其婢曰：“奴輩不識字，可取出，俟李大人自檢之。”婢即以紫檀小匣進，發(fā)其匣，金珠之類，幾充軔焉。余則契券之屬。檢之，則三、四千者，五、六千者，縱橫錯雜，不知其為數(shù)之幾何也。長壽錯愕，不知所為，幾不復(fù)斂其手。良久，乃徐徐言曰：“吾亦不辨何者為吾物矣，姑置此可也。”婢乃捧匣以退，至是而李長壽乃嗒然矣。揭竿起事之狂焰，至是無可施，攻城略地之詭謀，至是無可展，沖鋒陷陣之勇氣，至是無可用，反戈相向之狡詐，至是無可逞。惟太息言曰：“婢子可恨哉！”取一世之梟雄，玩之于股掌之上，李巧玲不可謂非人杰也。長壽既喪其氣，使人間接以叩之曰：“李大人愛卿，卿何拒之甚也？”巧玲曰：“大人姓李，奴亦姓李，禮同姓且不為婚，而況其他。奴即不自愛，李大人亦豈不自愛耶？”長壽聞之，氣益為之奪。自是始絕念于李巧玲，而巧玲之囊既充盈矣。以一弱女子而能使恣雎暴戾之徒，無所施其技，此李巧玲之所以能獨享盛名于北里也。當(dāng)巧玲盛時，北里名姬莫與之匹。乃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未久即結(jié)識某甲，盡出其資，股開留春茶園，一敗涂地。復(fù)構(gòu)訟事，禁獄中。既釋出，則憔悴無人狀，竟不知所終。李巧玲賞識伶人，與胡寶玉有同嗜，曾以爭一黃月山之故，彼此據(jù)戲場而不歸，竟達于旦，卒于兩無所獲而后已。迨巧玲墮落，寶玉乃無敵于儕輩。

楊翠喜

楊翠喜者，直隸北通州人也。家素貧，十二歲時，其父母攜往天津。時拳匪勢張，乃逃避至蘆臺。匪亂既熾，無可謀生，其父售翠喜于土棍陳某。聯(lián)軍攻破天津，陳某遂挈翠喜至津，居城中白家胡同，與楊茂尊為鄰，轉(zhuǎn)售翠喜于楊，是為翠喜墮落孽海之始。是時津沽間之聲伎，頗稱一時之盛。時有陳國壁者，購幼女二：一名翠鳳，一名翠紅，在上天仙演戲，均得善價。楊茂尊羨甚，乃謀于陳，令翠喜隨翠凰等學(xué)戲，專演花旦。所演諸戲，亦均淫哇之音，若《拾玉鐲》、《珍珠衫》、《賣胭脂》、《青云下書》之類。年十四，在侯家后協(xié)盛茶園，初登舞臺，所人甚微。未幾受大觀園之聘，聲價為之一振。津門豪客，多為翠喜揄揚，為一時女伶冠，時翠喜年方十八。后翠喜又就天仙之聘，聲名益高，月獲包銀，可八百元，于是芳名籍甚。迨趙啟霖參奏出，而楊翠喜之名，遂哄動全國矣。余同學(xué)楊君，謂趙奏本不實。當(dāng)時趙摭拾影響之詞，張皇入奏，其意不過圖一己直聲振天下耳。蓋載振本儇薄少年，性喜漁色，與弟扶二，訪艷藏嬌，無所不至，風(fēng)流趣史，廣為流傳，宜世人多信為實事也。

振貝子辭職疏

前清貝子載振為趙啟霖參揭，案結(jié)。趙以妄言落職，全臺大嘩。載振內(nèi)不自安，亦具疏辭職。其詞略謂：臣系出天潢，夙叨門蔭。誦詩不達，乃專對而使四方。恩寵有加，遂破格而躋九列。倏因時事艱難之會，本無資勞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無多，遂至人言之交集。雖水落石出，圣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難安之隱。所慮因循戀棧，貽衰親后顧之憂。豈惟庸懦無能，負兩圣知人之哲。不可為子，不可為人。再四思維，惟有仰懇天恩，開去一切差缺，愿從此閉門思過，得長享光天化日之優(yōu)容，倘他時挽蓋前愆，或尚有墜露輕塵之報稱，云云。婉曲微妙，文詞斐然，或云，此疏系太倉唐文治捉刀也。

士大夫之諂媚

前清乾隆間，汪太史諂事豪貴。其妻某氏，始拜金壇于相國妾為母。嗣相國勢衰，梁瑤峰秉樞柄，又令其妻拜梁為義父，蹤跡昵密。時相傳冬月嚴(yán)寒，梁早朝，汪妻輒先取朝珠，溫諸胸中，親為懸掛。自來諧臣媚妾，悅?cè)宋┛植还?，至為婢妾倡伎之所不為，而未有甚于此者也。又聞某妻拜梁為義父時，執(zhí)贄登堂，拜畢，出懷中珊瑚念珠，雙手奉之。梁面發(fā)赤，疾趨而走。其妻持念珠，追至廳事，圜系其頸。時坐上客滿，皆大驚失措。紀(jì)曉嵐作詩譏之云：“昔曾相府拜乾娘，今日乾爺又姓梁。赫奕門楣新吏部，凄涼池館舊中堂。君如有意應(yīng)憐妾，奴豈無顏只為郎。百八念珠親手捧，探來猶帶乳花香。”（此事詳見近人所著小說《傀儡記》）又泰州王某者，記名軍機章京，將傳到矣。忽一日呈請回籍，攜眷出京，眾皆大愕不解。有知其事者謂：王無意中得罪一人，其人持刀日夜伺于途，將得而甘心焉，故寧棄官歸耳。先是某日，署中派人遞摺件，時王已移居外城，夜半，倒趕城而入，將至東華門，忽摸索車中，忘攜朝珠，大窘，時已不能出城往取。因憶有汪某者，住東華門左近，盍往假用之。遂驅(qū)車至汪宅，汪已寢。聞王半夜至，披衣起，問何事，王以情告，請借用之。汪沈思曰：“我軀體較爾長大，我珠恐不合用，我將內(nèi)人珠借爾用之可也?！贝掖胰≈槌?，即掛于王項。王戲呤曰：“百八牟尼珠一串，歸來猶帶乳花香。”汪登時面色大變，怒氣勃勃，返身入內(nèi)，王亦異之。不俟其送，即出而登車，甫揚鞭，汪已趕至，手白刃大罵曰：“爾糟踏人太甚，不殺爾，誓不干休。”迫斫其車尾，急馳不及而免。及事畢，欲遣人還珠，又見汪怒目持刀，立門外以俟。大懼而奔，汪追及大街而返。自是每出，必遇汪挾刃以俟，故決計棄官歸也。后有知者，謂汪即乾隆間某夫人拜梁相為義父者之曾孫也。王不知其為汪某之后，誤揭其曾祖之短，宜乎汪某之恨入骨髓也。又道光朝一翰林，夙出濰縣陳官俊門下，陳喪偶，翰林為文以祭之。有“喪我?guī)熌?，如喪我妣”之句。翰林妻又嘗為許乃普之義女。有詆之者，集成語作聯(lián)，揭之門外云：“昔歲入陳，寢苫枕塊；昭茲來許，抱衾與稠?！倍侣酝?，一詩一聯(lián)，皆為言官登白簡，至今有余臭焉。

入相奇緣

乾隆中葉，和珅以正紅旗滿洲官學(xué)生，在鑾儀衛(wèi)當(dāng)差，舉舁御橋。一日大駕將出，倉猝求黃蓋，不得。高宗云：“是誰之過歟？”各員瞠目相向，不知所措。和珅應(yīng)聲云：“典守者不得辭其責(zé)?！备咦谝娖鋬x度俊雅，聲音清亮，乃曰：“若輩中安得此解人？”問其出身，則官學(xué)生也。和珅雖無學(xué)問，而四子書五經(jīng)，則尚稍能記憶。一路舁轎行走，高宗詳加詢問，奏對頗能稱旨，遂派總管儀仗，升為侍衛(wèi)。薦擢副都統(tǒng)，遂遷侍郎，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尊寵用事，旋由尚書授大學(xué)士。蓋自乾隆四十二、三年以后，向用益專，其子豐紳殷得，復(fù)尚公主（公主府址，清季改為北京大學(xué)堂），而權(quán)勢愈熏灼矣。性貪黷無厭，徵求財貨，皇皇如不及。督撫司道，畏其傾陷，不得不輦貨權(quán)門，結(jié)為奧援。當(dāng)時督撫如國泰、王亶望、陳輝祖、福崧、伍拉納、浦霖之倫，臟款累累，屢興大獄，侵虧公帑，抄沒貲產(chǎn)，動至數(shù)十百萬之多，為他代所罕睹，此輩未始不恃和珅為奧援。迨罪狀敗露，和珅不能為力，則亦相率伏法。然誅殛愈眾，而貪風(fēng)愈甚，或且惴惴焉懼罹法網(wǎng)，惟益圖攘奪刻剝，多行賄賂，隱為自全之地。非其時人性獨貪也，蓋有在內(nèi)隱為驅(qū)迫使不得不貪者也。當(dāng)是時阿文成公以元勛上公首相，為樞府領(lǐng)班，然十余年中，常奉命出赴各省治河、賑災(zāi)、查案，席不暇曖。和珅益得潛竊魁柄，行文各省，凡有摺奏，并令具副封，先白軍機處。專政既久，吏風(fēng)益壞，釀成川楚教匪之變。和珅復(fù)任意稽壓軍報，并令各路統(tǒng)軍將帥，虛張功級，以邀獎敘，而和珅亦得晉封公爵。且于核算報銷，勒索重賄，以致將帥不能不侵克軍餉。教匪且愈剿愈多，幾至不可收拾。蓋至乾隆末年，而康、雍、乾三朝之元氣，殆盡斫喪于彼一人之手矣。

和珅之家財

和珅用事二十余年，至嘉慶三年以前，未嘗一被彈劾。乾隆間，御史曹錫寶雖嘗一劾其家奴劉全，藉勢招搖，家資豐厚。然廷臣查勘，竟以風(fēng)聞無據(jù)覆奏。錫寶坐妄言，被詰責(zé)。及嘉慶四年正月三日，高宗崩，而和珅始為御史廣興，給事中廣泰、王念孫等所劾，即日奪職下獄，尋賜自殺。其家財先后抄出凡百有九號，就中估價者二十六號，已值二百二十三兆兩有奇，未估者尚八十三號，論者謂以比例算之，又當(dāng)八百兆兩有奇。甲午、庚子兩次償金總額，僅和珅一人之家產(chǎn)，足以當(dāng)之。政府歲入七千萬，而和珅以二十年之宰相，其所蓄當(dāng)一國二十年歲入之半額而強。雖以法國路易第十四，其私產(chǎn)亦不過二千余萬，四十倍之，猶不足以當(dāng)一大清國之宰相云。

皇帝一員

孫可望在滇，劫永歷入營，日支糧五升，肉菜少許，餉司上日計簿曰：“皇帝一員、皇后一口，太子一口?！笨赏R曰：“奴輩不書皇帝一尊，而云一員，使我得罪主上乎？”其可笑如此。

孀婦異材

明末，興邑有某太太者，孀婦也。時有部郎某，銜恤家居。一日晨起，假寐于其廳事，忽夢一白蟒蜿蜒過。驚起，至門外瞻之，則見此婦滿身縞素，自其夫之墓祭掃歸，過猶未久。部郎適喪偶，既異其夢，復(fù)艷其姿。遣人媒合之，娶歸其家，尊為太太。太太既入門，持家井井。又善伺部郎意，甚嬖寵之。無何部郎服闋赴都，選知蜀中某府，挈之赴任。署中事皆委之經(jīng)理，明察如神，內(nèi)外咸憚之，不敢欺，不數(shù)年積鏹累千萬。已而部郎死，太太扶櫬歸里，厚資居僻壤，所為多不法事。少年佼好者，留與之亂。里中人稍忤其意，縛以歸，閉之一室，絕其飲食，死即投之水火，前后殺無算。先是部郎前妻有二子，遇之虐，次第死。太太亦有二子，長子稍壯，心非其母所為。太太怒，鴆殺之。次子懼，逃匿外家不敢回。由是益肆行無忌。久之為大吏所訪，擒置太原獄，將治其罪。適是時闖賊既破寧武，由宣大直薄都門。太原雖不被兵，而鶴唳風(fēng)聲，警報疊至。太太乃以重金賄獄吏，自繪其貌，寓書于闖。大約謂：己之財可以佐軍資，己之貌可以充下陳，乞還兵太原，出之獄中，俾得侍巾櫛。闖得書大悅，自率輕騎疾馳至太原，筑長圍攻之。太太知闖已至，先布置腹心數(shù)人于獄外，城破前一夕，自獄中破械出，遁歸興邑。比城破，闖求之獄中，不得，將移師興邑。而太原至興邑四百里，崇山疊，道窄僅一線，兵不能至，乃已。太太自獄中歸，益橫于里中。適清定鼎燕京，中原猶未大定，亦無過問者，竟得以壽終于家。此事距今幾三百年，興邑人猶無不知有某太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