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赴B??诰偷谌龓煄熼L職后,在省垣一年間,看不見碧云的影子,也聽不見她的消息了。
果然,官運亨通的夏,只一年間就升任為副總指揮了。至總指揮當(dāng)然不是從前的鄔先生,也不是夏的同學(xué)×軍軍長,乃是從前×軍第一師師長劉虎。在中國的軍政界像這樣的變動一點不算稀奇。簡單地說,從前夏的同學(xué)×軍軍長和鄔總指揮是同一派的,假定是甲派。現(xiàn)在的總指揮劉虎是屬乙派。至于夏是無所謂的,但他有點虛名,因為他是政治經(jīng)濟科博士,政界的一部分人士都替他捧場,說他的思想如何之新,對于政治如何有眼光。乙派的長衫派便想盡方法去籠絡(luò)夏。最初他們以為夏是前×軍軍長的同學(xué)不容易運動。殊不料有智識的軍人比無智識的軍人活動,乙派代表向他提出三個條件,一說就妥當(dāng)了。那三條件(1)是現(xiàn)款五十萬,(2)副總指揮,(3)經(jīng)濟委員會的主席。條件說妥了后,過了兩天,第一師師長劉虎通電歡迎乙派首領(lǐng)彭志道博士回來做政治首領(lǐng)。第三師師長夏又在海口宣布獨立,第二師師長蔡超遠在前線,也只好順從大勢,于是甲派首領(lǐng)吳登甲即日逃往H埠,鄔總指揮也只好下臺,×軍軍長也跟著去職,乙派的革命算成功了。
此次省垣的革命真是最文明最理想的,不殺一人,不流滴血。足以做革命紀念的,只是人民受了一場虛驚,牽男帶女,搬箱運籠,到租界上去住,及火車站做了幾天好生意。
遠離中央的這一省的黨務(wù)政治等都是十分腐敗,中央雖然很想力加整頓,無奈鞭長莫及,只好讓他們?nèi)ヱR馬糊糊攪一場,像焦贊般把書本倒過來念的先生們也居然在黨部里活動了。
在這地方的輿論都以為乙派比甲派進步一點,其實是一丘之貉。
做了這次不動干戈的犧牲者之一就是吳興國。他在去年冬畢業(yè)后,由他的校長吳登甲的推薦在總指揮部政訓(xùn)處當(dāng)宣傳科長,支上校初級薪。但只做了三個月,政局就起了變動,失業(yè)之后,就在省垣閑住。本來他也是沒有什么政治主張的,他做的宣傳大綱內(nèi)容無非是說乙派如何不好,甲派如何好,及擁護吳鄔打倒彭劉等等。其實他沒有絲毫成見,不過是為飯碗問題吧了。但是中國的政界和軍界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有人滿之患的,興國因為做了那樣的宣傳大綱,當(dāng)然在乙派治下難謀啖飯地了。
碧云在去年六月間跟夏師長到B??谧×艘粋€月后,才明白夏對自己的心完全不可靠了。苦悶之余,就流產(chǎn)了。她發(fā)見了夏的周圍有十余位女秘書及女書記,并且他有很體面的正妻,——數(shù)年前駐歐洲某國公使的小姐,在外國女子大學(xué)畢了業(yè)的。碧云絕望了,只好回到省城來和母親同住。當(dāng)她離開B??跁r,夏送她一千元,但碧云賭氣沒有收就走了?;氐绞〕莵砗蟛庞X得那一千元太可惜了。
生活一天天的窘迫,碧云不能不再出來當(dāng)職業(yè)婦人。她天天注意報上的廣告。有一天她發(fā)見了H百貨公司的招募女店員的廣告了,H公司是她去年出入最多的一個地方。一年前的自己是那公司所歡迎的顧客,現(xiàn)在要向那公司討飯吃了嗎?;貞浧饋恚嬗袩o限傷感。
她終去報了名,繳了一張四寸相片。到了考驗的一天,她很早就跑到H公司的五樓上來。
一個大廳里擠滿了女性。碧云想,至少有五百多人。定額只十二名,自己大概是無希望了。大廳的那一頭有一扇玻璃門,門扇上有兩個英國字“Private Room”,閂著了。門口站著一個像巡警般的壯士,在大廳里的女性各人手中拿著一枝竹簽子,編有號數(shù)。她們的姓名今天都變?yōu)樘枖?shù)了。碧云看了看自己的號數(shù)是325。
“第廿一號至廿五號請進去!”那個Private Room的玻璃門打開了,一個當(dāng)差的走出來,向大廳里的群眾高叫。
“第廿一號到廿五號!”那個站在門口的穿制服的壯士也幫忙叫。
碧云看見有四五個女學(xué)生裝束的走進去了,玻璃門又閂起來了。
“恐怕要到下午才輪得到自己呢?!彼嬗悬c想不受考驗走回去。但又一翻想,一場來了,還花了一張相片,只好忍耐著等了。她在人叢中走來走去,看見有許多女人對著廳壁上的大鏡照了又照,很多望著大鏡戀戀不肯走開的。其中還有取出粉盒和胭脂來的很仔細地重施脂粉。碧云想,也難怪她們,因為她早聽見有人說要貌美的才得入選,因為不是美人,不容易拉攏顧客。
到后來終叫到321至325號了。碧云便跟著四個女性走進Private Room里面來了。
第一是驗對相片,驗了相片,就是量身高及檢查肺量,最后就是口試??谠囀且粋€個的叫過去,沒有叫到的就遠遠地坐在一張長板凳上等候。
“三百廿一號!”那邊叫了,碧云望那邊有三個年輕人坐在一張長方形桌子前,大概是H公司的口試委員了。因為是背向著這頭,碧云看不出他們是怎么樣的人。
她看見一個身體胖得有點臃腫的女人走過去,她穿著西裝,姿勢更難看。不過臉色還紅潤,這大概算是她的最美點了。
“你的姓名。”
“馬鴻英?!?
“學(xué)校?”
“嶺南大學(xué)英文科最優(yōu)等畢業(yè),得了學(xué)位,文憑在家里沒有帶來,諸位先生如不相信,我明天可以送過來給諸位先生檢驗?!?
“那你的英國語一定說得很好?”
“當(dāng)然啊,和老番婆差不多了。我可以替貴公司招待外國人的顧客。”
“你既然有這樣高的程度,何以來志望當(dāng)?shù)陠T呢?”
“本來可以不來打攪你們各位先生的。”她的態(tài)度很鎮(zhèn)靜,聲調(diào)也悠揚得體?!拔耶厴I(yè)后,校長薦我在第九中學(xué)當(dāng)英文教員,無如那班中學(xué)生太囂張了,把我趕出來。我有六姊妹,五兄弟,單靠我父親一個人在洋行里打工,家里不好……”
“你沒有結(jié)婚么?”
“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士,只有由歐美回來的博士才配做我的丈夫。我專等博士,一時不嫁。”
“今年貴庚?”
“二十歲?!?
碧云想,那個女人至少也有廿六七歲了,怎么可以騙人說是二十歲。
“假如有顧客來買東西,向你調(diào)笑幾句,你如何對付他呢?”
“調(diào)笑我么?我就拿這個捶他!”那個胖女士伸出一只拳頭來,握得緊緊的。她緊閉著上下唇,用勁說話的樣子,把那幾個委員都引笑了。
碧云看見馬女士那樣天真,所遭境遇又那樣苦,不禁起了同情,無端的悲哀又涌上心頭來了。
馬女士由那一頭的角門出去了。
“三百二十二號!”
一個中等身材的女子走過去,據(jù)她說,她是沒有什么學(xué)歷,只是在某小商店實習(xí)過來。碧云看她面貌差些,怕難入選。
接著叫323,324大同小異地口試過了,最后叫到碧云了。她望著324由那小角門出去后,胸口突突地更跳動得厲害。
果然叫到她的號數(shù)了,她走到在那張方桌的一隅的藤椅子上坐下來。
“你的名字?”
她抬頭望見那個問她名字的男子,駭?shù)媚樕习l(fā)青,一時說不出話來,但他好像早知道她會來般,神色很泰然的。
“……”她想他怎么走到這公司里來了呢?
“你的名字叫余竹筠么?”
“……”碧云點了點頭。
照例很簡單地問了幾句后,那個男子就問她住在什么地方。碧云把實在的住址告訴了他后,就從那扇小角門走出來,她想自己一定入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