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芝和玉生訂過婚，有翼和天成革了命的第二天（九月二十號）又是個休息日，上午又是在旗桿院前院搭起臺開大會。

早飯以后，大家正陸續(xù)往旗桿院走的時候，干部們照例在北房里做開會的準備。

這天負責布置會場的是靈芝。靈芝參加這次布置工作的心情和以前不同——因為休息日是社里的制度，社外人只是自由參加，上次她還是社里用玉梅換來幫忙的工，這次她爹已經(jīng)入了社，她又和玉生訂了婚，娘家婆家都成了社里的人，她便感覺到她是主人，別人也覺得她不止是會計，而且是社里的秘書。

臺后的布幕中間，并排掛著一張畫和一張表——畫還是老梁的三張畫中的第二張，準備講到開渠問題說明地點時候用；表是說明近十天來擴社成績的，是靈芝制的，為了讓遠處也看得見，只寫了幾行大字，說明戶口、土地、牲畜等和原來的比較數(shù)字。

先到的人們，一方面等著別人，一方面?zhèn)€別地念著：“……原五十戶、增七十一戶、共一百二十一戶……原七百二十畝、增一千二百一十五畝、共一千九百三十五畝……原五十八頭、增……”

一會，人到得差不多了。有人問靈芝說：“怎么還不開會？”靈芝告他們說因為魏占奎到縣里去取個重要的東西還沒有回來。靈芝問八音會的人都來了沒有，有人告她說只缺個打鼓的。打鼓的就是外號叫“使不得”的王申老漢。靈芝又問王申的孩子接喜，接喜說：“他身上有點不得勁，不會來了?！绷硗庥兄狼闆r的人說：“有什么不得勁？還是思想上的毛?。　膘`芝說：“思想上沒有什么吧？他已經(jīng)報名入社了！”又有人說：“就是因為那個才有了毛?。　膘`芝把他們的話反映給在北房里開會的干部們，金生和張永清都忙著跑到臺上來問，才問明了毛病出在張永清身上。

原來十號以后，參加在溝口那個小組里討論擴社問題的干部是張永清。有個晚上，王申老漢說他不愿意和大家攪在一塊做活，張永清說：“組織起來走社會主義道路是毛主席的號召。要是不響應這個號召，就是想走蔣介石路線?！钡搅藞竺麜r候，王申老漢還是報了，不過報過以后又向別人說：“我報名是我的自愿，你們可不要以為我的思想是張永清給打通了的！全社的人要都是他的話，我死也不入！我就要看他怎么把我和蔣介石那個王八蛋拉在一起！”

問明情況之后，金生埋怨張永清說：“你怎么又拿大炮崩起人來了？是光崩著了這位老人家呀，還是也崩著別人了？”沒有等他回答，溝口那些人說：“沒有崩著別人，因為別人表明態(tài)度在前！”張永清說：“這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得罪了人家還是我自己請他去！”說著就要下臺。金生說：“你不要去了！咱們還有要緊事要談！我替你找個人去，等請來了你給老漢賠個情！”他向臺下問：“我爹來了沒有？”寶全老漢從團在一塊吸煙的幾個老漢中間站起來說：“來了！”金生便要求他替張永清去請王申老漢去，別人也都說他去了管保請得來。寶全老漢去了。

金生和永清正要返回去，有翼站起來說：“現(xiàn)在還能不能報名入社呢？”金生說：“當然可以！你們家也愿意入了嗎？”“不！光我入！我就要和家里分開了！”金生看見有余也在場，就問有余說：“有余！怎么樣？你們已經(jīng)決定要分了嗎？”有余無可奈何地看了有翼一眼說：“唉！分就分吧！到了這種出事故的時候了！”金生說：“你們分家的事我不太了解，不過我可以告你說社里的規(guī)矩：在每年春耕以前，不論誰想加入，社是不關(guān)門的！”

小反倒袁丁未站起來說：“我也要報名！我的思想也打通了！”金生也說可以，滿喜喊了一聲“不要！”金生向滿喜說：“應該說歡迎，怎么說不要呢！”滿喜說：“他昨天把他的驢賣了！”永清說：“那自然不行了！”金生說：“本來到銀行貸款買牲口也跟把你的牲口給你作價出息一樣，只是你既然這樣做，就證明你不信任社。要收一個不信任社的社員，對社說來是不起好作用的！遲一遲等你的思想真正打通了再說吧！”有人說：“遲遲也不行！想入社他再買回個驢來！”又有人說：“把驢價交出來也行！”小反倒說：“把驢價交出來也可以！一百萬塊錢原封未動一個也沒有花！”范登高說：“一百萬？閉住眼睛也賣它一百五十萬！”小反倒說：“不不不！真是一百萬！稅款收據(jù)還在我身上！”滿喜說：“你就白送人吧還怕沒有人要？”登高問：“賣給誰了？”小反倒說：“買主我也認不得！有余他舅舅給找的主！”有人說：“老牙行又該過一過年了！”金生說：“這樣吧：你的思想要是真通了，賣了一百萬就交一百萬也行！反正交多少就給你按多少出利！”小反倒兩眼瞪著天不說話了。滿喜又問他說：“想什么？五十萬塊錢只當放了花炮了！要入社，少得上五十萬本錢的利息；要不入，再貼上五十萬還買不回那么一個驢來？”別的人都亂說：“放花炮還能聽聽、看看”，“要賣給我我出一百六十萬”，“小反倒不會再去反倒一下”……

大家正嚷嚷著，魏占奎回來了。張永清先問魏占奎：“領(lǐng)來了沒有？”魏占奎說：“領(lǐng)來了！”金生又向小反倒說：“入社的事你考慮考慮再說吧！不忙！離春耕還遠哩！”說了就和張永清、魏占奎相跟著往幕后邊走。金生說：“就叫有余來吧！”張永清說：“可以！”金生回頭把馬有余也叫進去。

馬上開不了會，大家等著無聊，青年人們便拿起八音會的鑼鼓打起來。打鼓的老王申還沒有來，吹喇叭的張永清只顧得和別的干部們商量事情，短這么兩個主要把式，樂器便奏不好，好多人換來換去，差不多一樣亂。

正吹打著，馬有余從幕后出來了。他低著頭，腳步很慢，跳下臺來不找自己的座位，一直往大門外去。有人問：“你怎么走了？”他說：“我有事！回去一趟?！?

女副社長秦小鳳，手里拿著個紅綢卷兒，指著北房問靈芝說：“他們都在里邊嗎？”靈芝點點頭，她上了臺進幕后去了。她拿的是剛剛做好的一面旗子，拿到北房里展開了讓大家都看活兒做得整齊不整齊。不協(xié)調(diào)的鑼鼓在外邊冬冬當當亂響，大家說討厭，張永清說：“這算好的！這鼓是接喜打著的，他比他爹自然差得遠，不過還不太使不得?！彼u論著接喜的手法，忽然聽得鼓點兒變了樣。他高興得說：“王申來了！我先給人家賠情去！”說著便跑出去。金生說：“咱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出去開會去吧！”

開會了。第一項是金生的講話。他先簡單報告了一下擴社的情況，然后提出個國慶節(jié)前后的工作計劃草案。他代表支部建議把九月三十號的休息日移到十月一號國慶節(jié)；建議在國慶節(jié)以前這十天內(nèi)，一方面社內(nèi)社外都抓緊時間把秋收、秋耕搞完，另一方面把開渠的準備工作做完；在國慶節(jié)以后、地凍之前，一方面社內(nèi)社外抓緊時間開渠，另一方面在社內(nèi)評定新社員入社的土地產(chǎn)量、作出新社員入社牲畜農(nóng)具的價錢，定好明年的具體生產(chǎn)計劃。接著他又把支部對這些工作想到的詳細辦法談了一下。他說：“這是我們黨支部提出的一些建議，希望大家補充、修正一下，作為我們這十天的工作計劃。”

他講完了，大家熱烈地鼓掌擁護。不常來的老頭們也都互相交頭接耳舉著大拇指頭說：“有學問！”“不簡單！”……

第二項是選舉開渠的負責人。金生提出個候選名單草案來讓大家研究。他說：“我們開渠的籌委會建議把這條總渠分成五段動工?！苯又阒钢嬅嫔系牡囟握f：“龍脖上前后，包括刀把上在內(nèi)算一段。三十畝到村邊算一段。黃沙溝口左右算一段。下灘靠山根分成南北兩段。為了說著方便，咱們就叫刀把上段、三十畝段、溝口段、山根一段、山根二段。刀把上段短一點，因為要挖得深。山根二段也短一點，因為要把渠床墊高。除此以外還有兩處特別工程：一處是龍脖上的石頭窟窿，一處是黃沙溝的橋梁。這兩處要用匠工，所以不算在各段內(nèi)。”接著就念出正副總指揮、總務、會計、五段和兩處正副主任的名單，其中總指揮是張樂意、副總指揮是王玉生、總務是王滿喜、會計是馬有翼、石窟主任是王寶全、橋梁主任是王申。大家聽了，覺著這些角色都配備得得當。有人提出金生自己也應參加指揮部，金生說到那時候還有社里評產(chǎn)量、訂計劃那一攤子，所以自己不能參加。念完名單接著就發(fā)票選舉。

在投票之后開票之前，馬有余領(lǐng)著馬多壽來了。這老頭從來不參加會議，他一來，會場人的眼光都向著他，查票的人也停了工作看著他走到臺下來。有愛和他開玩笑的老頭說：“糊涂涂你不是走迷了吧？”金生向大家說：“歡迎歡迎！把老人家招呼到前邊來坐！”大家給他讓開了路，又在前排給他讓出個座來。

馬多壽還沒有坐下去先向金生說：“我這個頑固老頭兒的思想也打通了！我也要報名入社！”還沒有等金生答話，全場的掌聲就響成一片。和他開玩笑的那個老頭站起來朝天看了看說：“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另一個老頭站起來說：“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大家應該誠心誠意地歡迎人家！”大家又鼓了一番掌。這個老頭接著又說：“人家既然入了社，和咱們走一條路，我建議以后再不要叫人家‘糊涂涂’！”大家喊：“贊成！”金生說：“這個建議很好！咱們應該認真接受！”馬多壽想：“也值得！總算把這頂糊涂帽子去了！”

監(jiān)票人查完了票，宣布了選舉結(jié)果——原來提出的人完全當選。大家自然又來了一番鼓掌。

金生說：“最后一項是宣布一件喜事！有翼他二哥馬有福，把他分到的十三畝地捐給咱們社里了！刀把上的三畝也在內(nèi)！”全場的掌聲又響起來。好多人覺著奇怪，互相問是怎么一回事。金生在臺上接著說：“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在菊英分家的時候，有人見馬家刀把上那塊地寫在有福的分單上。社干部們商量了一下，給有福寫了這么一封信。”說著取出一沓紙來，在中間挑出那信稿念：“‘有福同志：我們社里，要和全村散戶合伙開水渠，渠要經(jīng)過你們刀把上的三畝地，你們家里把這塊地在十年前就分在你名下了。有人說這分單是假的，我們看來不假，現(xiàn)在附在信里寄給你看看！我們向你提出個要求，請你把這塊地讓出來。你愿意要地，村里給你換好地；你愿意得價，村里給你作價匯款；你愿意得租，村里就租用你的。這三種辦法，請你選擇一下，回我們一封信。為了咱村的生產(chǎn)建設(shè)，我們想你一定是會答應我們的！敬禮！三里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一九五二年九月六日?！搅俗蛱煜挛纾拥接懈５幕匦?。我也念一念：‘正副社長并轉(zhuǎn)全體社員、全村鄉(xiāng)親們：你們集體生產(chǎn)建設(shè)，走社會主義道路，我很高興。我現(xiàn)在是縣委會互助合作辦公室主任，每天研究的盡是這些事，請你們多多告訴我一些模范先進經(jīng)驗。分單字跡是我表伯父寫的，不會是假。我現(xiàn)在是革命干部，是機關(guān)工作者。這工作是我的終身事業(yè)，再也沒有回三里灣種地去的機會。現(xiàn)在我把我分到的土地全部捐到咱村的社里，原分單也附還，請憑分單到縣里領(lǐng)取土地證。至于分單上的房屋，一同送給我的哥弟們重新分配——因為他們的房子不多。我已經(jīng)另給我父親寫信說明此事，請你們和他取得聯(lián)系。你們接受之后，請來信告我。敬禮！馬有福。九月十三日。’”念完這封信，大家又鼓了一次掌。金生又取起一張紙來說：“這是派魏占奎到縣里領(lǐng)來的土地證！”掌聲又響起來。

原來頭天上午有余接到的那封信，也是說這事；黨團支委和正副社長開的緊急會議也是討論這事。

在緊急會議時候，金生主張當下就去和馬家聯(lián)系，可是大家主張先領(lǐng)回土地證來再聯(lián)系。大家是怕馬家節(jié)外生枝，金生雖然覺著那樣做有點不大正派，但不是什么大的原則問題，也沒有再爭論。

馬多壽接到信后，也和有余商量了一個下午，結(jié)果他們打算等社里打發(fā)人來說的時候，再讓有余他媽出面拒絕。到了這天開會之前，魏占奎拿回土地證來，干部才把有余叫進去，向他說明經(jīng)過，并且說準備給他們送旗，叫他回去動員馬多壽來參加會議。

馬有余回去一說，馬多壽覺著再沒了辦法。常有理說：“不要他們的旗！送來了給他們撕了！”馬多壽說：“算了算了！那樣一來，土地也沒有了，光榮也沒有了！”

馬多壽又讓有余算了算賬：要是入社的話，自己的養(yǎng)老地連有余的一份地，一共二十九畝，平均按兩石產(chǎn)量計算，土地分紅可得二十二石四斗；他和有余算一個半勞力，做三百個工，可得四十五石，共可得六十七石四斗。要是不入社的話，一共也不過收上五十八石糧，比入社要少得九石四斗；要是因為入社的關(guān)系能叫有翼不堅持分家，收入的糧食就更要多了。馬多壽說：“要光榮就更光榮些！入社！”

馬多壽決定了入社，就到會場上來。

讓大家看過土地證，金生接著說：“干部捐了土地，他的家屬是很光榮的——現(xiàn)在老漢又要報名入社，更是光榮上加光榮了。我們一夜工夫趕著做了一桿光榮旗，現(xiàn)在咱們打著鑼鼓到馬家送一送好不好？”大家鼓掌贊成。王申老漢又拿起他的鼓棰，張永清從臺上跳下來拿起喇叭，別人也都各自拿起自己吹打的樂器，吹打起來，秦小鳳打著紅綢旗走在前面，大家離了旗桿院往馬家院來。馬家的大黃狗被樂隊的大聲鎮(zhèn)壓得躲到北房的床下去。

馬家也臨時在供銷社買了一些酒，炒了幾盤菜，舉行了接待的儀式。

在互相應酬的中間，張永清向多壽老婆說：“老嫂子！從前我得罪了你，今天吹著喇叭來給你賠個情。你在縣人民法院告我的狀子，法院里又要我們的村調(diào)解委員會再調(diào)解一下，假如調(diào)解不了，他們再受理。我想過一兩天再請你老嫂子談談！”多壽老婆說：“拉倒！還有什么要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