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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話說葉家崗

虎賁萬歲 作者:張恨水


第十七章 話說葉家崗

敵人這次猛烈的轟擊,倒不是偶然的,他以為我軍擊潰了他的波式陣,必定有一個相當數(shù)目的人數(shù),前來逆襲。既有相當?shù)娜耍簿蜁皝韸Z回蔡家崗這個據(jù)點,所以他就集中了栗木橋一帶的大小炮,緊對了蔡家崗猛轟。這一班人,唯一制敵的利器,就是一挺輕機關槍,只要敵人在一千米外,對付的法子就少,甚至可以說沒有。而敵人這些炮,都在幾華里外,所以酆鴻鈞到了蔡家崗,除了埋伏在散兵壕里躲避炮彈,不能再做積極的動作。但他料著這炮火轟到相當時間以后,就會停止讓步兵上來的,那時,再用剛才的手榴彈接近了他們做近距離的毀滅,還是可以得到勝利的。因之,他就沉著隱伏在散兵壕里,只是不睬。約莫過了有二十分鐘,這附近已落了七八枚炮彈,先是班長來報告,已傷了三名弟兄,陣亡了兩名弟兄,隨后副班長來報告,班長也中了炮彈陣亡了。

這時,酆鴻鈞已和程堅忍通過兩次電話,到了第三次電話的時候,程堅忍道:“竹根潭也很要緊,你把弟兄們帶回來吧?!?

酆鴻鈞道:“我還想等敵人沖上來,再用手榴彈打擊他一次?!?

程堅忍道:“酆營長,你要明白,你沒有先去的時候那些力量了,你回來吧,你很忠勇,你已經(jīng)達成任務了?!?

酆鴻鈞因督戰(zhàn)的參謀這樣命令了,也覺得半個班的力量,也絕不能守住這個據(jù)點,只好答應著,趁了敵人炮火稀松,帶著殘余的士兵,迅速地離開蔡家崗。他覺得這樣回去,實在讓人不服氣,剪斷了電話線,自提著話機走著,不由得暗暗地掉了幾點淚。

到了營指揮所,程堅忍迎著他,握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搖撼了幾下,因道:“你實在打得好,我佩服極了!艱苦的戰(zhàn)爭,還在后面,有的是賣力的時候,不必消極。我接著師長的電話,讓我回師部去,所以我急于要你回來。你來了,我馬上就走?!?

酆營長莊重了臉色,筆挺地立了正,向他行了個軍禮,因道:“參謀,請你報告師長,酆鴻鈞有一口氣也會拿起可用的武器打擊敵人,沒有命令,我一步也不會后退的?!?

程堅忍連贊了幾聲“好好”,就帶著勤務兵離開了第三營營指揮所。這時,敵人的炮火,又改著向竹根潭的一帶工事轟擊,他就借著這炮火之光,順了路向常德北門走。經(jīng)過幾個掩蔽部,弟兄們沉靜地在那里休息,一點沒有慌張的樣子。水竹林子下,也有人悄悄地在那里說話,就近一看,幾個火夫雜兵,正在短堤上挖著地灶,架起大鍋煮飯。一路之上,又遇到幾個兵,押著民夫,挑了子彈向前線去,雖然四圍的火光和槍炮聲,每一個時刻都在加緊,但一切的情形,都十分地穩(wěn)定。這倒叫冷靜頭腦的人看著,心里坦然起來。

到了城里,街市靜悄悄地沉睡在稀疏的星光下,遠處的槍炮聲那樣猛烈,倒是自己身邊什么響聲都沒有。只有四只腳踏著石板,打破了沉寂,也有點異樣的,便是街邊的白粉高墻.被郊外的野火照著,在黑暗的城里,現(xiàn)出一片慘淡的紅光。另外還有個奇跡,便是穿黑制服的警察一聲不響,還挺立在街心,站守著他的崗位。

他走過了崗位,不覺得自言自語地贊嘆著道:“真是不錯,不但軍人站得鐵穩(wěn),警察都是這樣自在?!?

王彪在身后答言道:“真的,常德人和別處人真有點不同,打仗的城池我經(jīng)過多了,城外炮火連天,城里警察還是站崗,我是第一次看到。常德人真不錯,我若不是山東人,我就愿做湖南常德人?!?

程堅忍雖是覺得他的話可笑,但是也看出他對當?shù)厝耸窃鯓拥鼐磁澹睦飬s也受著很深的感動。

到了興街口中央銀行,師部外表并不覺得有什么緊張情緒。但進門之后,看到參副處和電訊組的人,卻是不言不語地來往忙碌著,雖然已到了夜深,并沒有夜深的景象。他徑直地走向大廳后面的那個防空壕去。還在外面,就聽到那位周義重步兵指揮官,操著一口河南土腔,在那里打電話。他走進門去,見小桌上那盞晝夜點著的煤油罩子燈,燈頭扭得特別大。師長余程萬坐在小床上,掏出身上那扁平的白鋼盒,正在取他的廣東土產(chǎn)煙卷。這煙卷是半硬的紙,卷成了約莫兩寸長的錐形物,里面是廣東粗煙絲。他用手指抽著煙卷,使它緊結些,卻望著坐在旁邊方凳子上的副師長陳噓云談話。

他臉上兀自帶了一點微笑,他道:“無論什么緊張艱苦的局面,事后回憶起來,就非帶有味,在上高會戰(zhàn)的那一回四天四夜的電話,那倒是最苦的工作,事后連臉腮和嘴唇都腫起來了,腫得別后重逢的熟人,都不認識我??上菚r不曾照下一張相片留作紀念,若有照片,事后看起來,倒是有趣的?!彼f到這里,已看到程堅忍進來,便放下煙卷,迎著聽他的報告。程堅忍把河袱同竹根潭的情形報告了一遍。

余程萬道:“弟兄有這樣忠勇的表現(xiàn),那是全師人的光榮,我很滿意!孫長官有電來,援軍兩三天內來到,這個堅穩(wěn)的局面,我們一定要維持下去。你先回房去休息休息,以便打起精神來再接受新的任務?!?

程堅忍答應著出來,走回房去。見同住的人,都已和衣在各人鋪上躺著,李參謀在床面前窗戶臺上點了一支蠟燭,坐在床上,把日記本子放在大腿上俯著身子用自來水筆來寫日記。

程堅忍便笑道:“老李,你來到了,還不休息休息?”

他放下了筆抬起頭來笑道:“你也回來了,河洑的情形很緊張吧?”

程堅忍一面脫著灰布棉大衣和松著布帶.一面答道:“緊張雖然緊張,可是我們的部隊,從上至下,這一分死干的精神,倒是一點也不松懈。只有敵人那個波狀部隊的進攻,到了這月黑無光的夜里,相當費手續(xù)?!?

這話引起了李參謀的興趣,他把自來水筆收起,插入衣袋里,把日記本也合攏了,望了他答道:“這不但是河洑,德山市這邊也是這樣呀!今天我在石公廟,我就親眼看到一幕精彩的表演?!?

程堅忍道:“怎樣一種精彩的情形?你說給我聽聽看?!?

李參謀將日記插在軍衣袋里,站了起來,因道:“在今天敵人拂曉攻擊的時候,人數(shù)已增加到四五千,照著我們向敵人發(fā)炮地方的觀察,敵人大小炮總有十五門到十七門,對著石公廟新民橋長堤上我們的工事猛轟,我們看到來勢很兇,就移到鵝子港小河的西岸,依著那大堤據(jù)守。這樣,自然我們扼守的地形,有一道小河攔住了敵人的前進,可是也有了個很大的毛病,就是西岸的大堤和東岸的大堤是一樣高,我們隱伏在工事里,看到的是隔河的一道大堤,不是敵人來路的一片平原。我們盡管有觀察哨兵在河那邊,他報告敵人的形勢我們也不好用機槍去射擊。但我們有了一個肯定對策,敵人要想由那道堤跨過河來,那還不是容易事。他一上了堤,我們的步槍都可以打他,果然敵人在炮轟過半小時以后,就用波狀的密集隊,對著石公廟新民橋黃木關猛烈沖擊?!?

程堅忍插了話問道:“黃木關?我們在得山的河這邊了,這個大據(jù)點是怎樣……”他沒有把話說完,睜著眼望了他。

李參謀嘆了口氣道:“這是我們這次會戰(zhàn)最泄氣的事情,那團從友軍劃過來歸我們指揮的隊伍,人家有人家的戰(zhàn)術,說什么他也不會相信。昨天下午,這位團長,就帶了全團士兵,渡河南岸去了。德山的防務,我們原相信了這一團人,就沒有由柴團再派人去布防。等到他們一走,敵人立刻涌進德山市,我們只好隔河改守黃木關了?!?

程堅忍道:“那個混蛋團長,不就是前兩天師長向他警告的那一位嗎?人家訓練的部隊,拿了過來,那總是不湊手的。好了,事過去了,不必談了。你說,現(xiàn)在那邊情形怎么樣了?”

李參謀道:“我得補明一些情況:第三營已惡戰(zhàn)了三四晝夜,第七、第九兩連,損失相當?shù)卮螅赫{回了城區(qū)。由石公廟到黃木關,是第一營的防守任務了。敵人波狀攻擊發(fā)展的最高峰是在新民橋。敵人九不斷地在頭上轟炸掃射,我們既不能在河西大堤上控制石公廟那一片平原,我們就無法制止敵人在那面堤下,爬上堤來。爬上來之后,他們們看到這情形,眾寡太懸殊了,只好撤退到巖凸既設陣地里去。敵人是狠毒得了不得,他們認為我們是真的垮下來了,渡過了河的敵人,約莫有三千多人,分了南北好幾路,一齊向巖凸猛撲。這時,我就在第一營指揮所里,和楊維鈞營長在一處.楊營長把兩個連。八字形地放存五里山和楊家沖,對指路碑來的敵人,伸出兩個鉗子。我們是一面來策應著北郊的防地,一方面又提防敵人由德山市黃木關,沿著沅江沖過來,相當?shù)爻粤?。到了下午兩點鐘,敵人有四門大炮,已經(jīng)移到了黃木關的北首,談家港。轟隆轟隆正對了巖凸轟擊??傆邪朦c鐘之久,每兩三分鐘,就有一枚炮彈,在指揮所前后爆炸。我在指揮所里向外一看,滿地煙霧上涌,已堆起了一座霧山。除了火光陸續(xù)在霧里開放著火花,已不能看見更遠的地方。五里山過來,向南的葉家崗,那里有一排人扼守,正擋住了敵人向巖凸來的前進路線,敵人的機群,就不住地在那里盤旋。那個地方是第一連連長胡德秀親自在那里據(jù)守,他是個老廣,是我同鄉(xiāng),個子瘦瘦的、矮矮的,平常也看不出他什么能耐,可是打起仗來,真有他一手。楊營長和他打著電話,還怕語言有點不清,讓我接過電話,把命令向他重復述說一遍,我老實地和他說著廣東話,我在電話機里,都聽到炮彈的爆炸聲,他聽了我的口音,竟是在電話里笑起來,他說:‘參謀,廣東人在五十七師,也不會丟面子呀,我在這里報答祖國了,我是總理的同鄉(xiāng)呀,中華民族萬歲!’老程,我聽了他這話,我真覺著血管都要興奮得破裂起來,我握著聽筒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有點兒顫抖,我說:‘好!敵人的情況怎么樣?’他說:‘敵人向這里放了五六十炮,又丟了七十枚大小炸彈,我現(xiàn)在和一班弟兄,守在散兵壕里,不要緊,機槍在破壞的掩蔽工事里搶了出來,一點沒有損壞,還可以使用,我決心在這里死守。’說著,又叫了一聲中華民族萬歲!我放下電話,把話向楊營長說了,副營長董慶霞,是個有名的石頭人,他沉著一副黃胖的面孔,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只管緊扎著綁腿。楊營長問我:‘葉家崗那里比這邊的炮火還要兇猛,這一排人已經(jīng)只剩一班人,還繼續(xù)留在那里,不能發(fā)揮什么效力,我主張把他們調回來,參謀看怎么樣?’我說:‘還撐持一個時間看看,等一會兒,敵人必有一個黃昏攻擊,那里在我們手上巖凸穩(wěn)得多。’楊營長說:‘不過他人太少,恐怕難撐一點鐘?!f到這里,胡連長電話來了,他說:‘現(xiàn)在判明新民橋敵人的主力,已向葉家崗猛犯,敵人是波狀密集隊,請營長注意!’楊營長說:‘你撐著我就來?!f著,放下了電話機,起身就要走。副營長董慶霞也猛地站起來說:‘營長,這里更重要,我去?!屹澇伤@個說法,并且主張在敵人黃昏以前,把力量集中到巖凸來防守。楊營長同意我這個辦法,就讓董副營長帶一班人,在炮彈爆炸的空隙,沖了上去。那時,地面上是煙霧一團,天空上的敵機還嗡嗡地飛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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