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講 佛教在中國的演變
一、道安、鳩摩羅什與慧遠都注重禪法。道安序《道地經》,稱為“應真之玄堂,升仙之奧室”。他序《安般經注》,稱為“趣道之要徑”;又說,“安般(出息入息)寄息以成守,四禪寓骸以成定。寄息故有六階之差,寓骸故有四級之別。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無欲也。……修行經以斯二者而成寂。得斯寂者,舉足而大千震,揮手而日月捫,疾吹而鐵圍飛,微噓而須彌舞”。讀這種說話,可知當時佛教徒中的智識分子所以熱心提倡禪法,正是因為印度的瑜伽禪法從靜坐調息以至于四禪定六神通,最合那個魏晉時代清談虛無而夢想神仙的心理。禪的理論最近于無為無欲,而禪的理想境界又最近于神仙。道安倡之,羅什、慧遠繼續(xù)提倡,五世紀初期以后,中國佛教發(fā)展的方向遂傾向于禪學的方面。
看胡適《禪學古史考》及《佛教的禪法》(《文存》三集頁三九五—四四八)。又僧祐《出三藏記集》六至十諸卷中的道安、慧遠、慧觀諸人的經序。
二、戒、定、慧,為佛法三門。戒是守律,定是禪定,慧是智慧。倘使在那個曠達頹廢的風氣之中,忽然產出了嚴守戒律的佛教,豈不成了世間奇跡?如慧遠豈不是守律最嚴的和尚?(看《高僧傳》中慧遠及僧徹傳。)但他議論佛法,終只是側重禪(定)、智(慧)二途。智慧即是六波羅蜜中的“般若波羅蜜”。那個時代(四世紀五世紀之間),印度佛教正盛行龍樹(Nagarguna)一派的空宗,又稱“中道”(madbyamaka)。他們說一切法都是空的,都是假名。這一派的思想含有絕大的破壞性,有解放的功能。從二世紀之末以來,他們的經論(《般若》一系的經,《大智度論》、《中論》、《十二門論》等)陸續(xù)輸入中國。這種極端的假名論(nominalism),和中國魏晉時代反對名教,祟尚虛無的風氣也最相投。所以這一派的思想不久便風靡了全中國的思想界。當時所謂“禪智”,所謂“定慧雙修”,其所謂“慧”與“智”,大致只是這一派的思想。
看《般若綱要》,及《中論》等。
三、五世紀前半,出了一個革命和尚,名叫道生(死于四三四),是慧遠的弟子,又曾從羅什受業(yè)。他是絕頂聰明的世家子弟,又肯作深刻的思想,所以能把當時輸入的佛教思想綜合起來,細細考校。他說:“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边@是很重要的宣言。這就是說:“時候到了,我們中國人可以跳過這些拘滯的文字,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了。經論文字不過是一些達意的符號(象),意義已得著了,那些符號可以丟掉了。”道生于是創(chuàng)造“頓悟成佛論”,說“善不受報”,說“佛無凈土”,說“一闡提人(icchantika,是不信佛法的人)皆得成佛”。這都是革命的教義。一切布施,修功德,念佛求生凈土,坐禪入定求得六神通,都禁不起這“頓悟”兩個字的大革命。當時的舊學大攻擊道生的邪說,把他趕出建業(yè),他遂退居虎丘。后來大本《涅槃經》到南京,果然說一闡提人皆有佛性。于是生公的一個主張有了印證,他的“頓悟成佛”論也就有人信仰了。生公的頓悟論是中國思想對印度宗教的第一聲抗議,后來遂開南方“頓宗”的革命宗派。
看《高僧傳》(七)《道生傳》、《慧觀傳》,又(八)《曇斌傳》、《道猷傳》、《法瑗傳》。
又胡適《神會和尚遺集》(頁三七—四一)。
四、但這個時代究竟還是迷信印度的時代,道生的頓悟論的革命成功還得等候三百年。這三百年中,禪學漸漸發(fā)達。梁慧皎作《高僧傳》,所收“習禪”者只有二十一人;唐道宣在貞觀時作《續(xù)高僧傳》,中間只隔一百多年,“習禪”一門已有一百三十三人。但此中習禪的人仍是修習印度傳來的漸修法門。這時代的大師如建立三論宗的吉藏(死于六二三),如作《大乘義章》的慧遠(死于五九二),雖然能綜括佛教的教義,作成比較有系統(tǒng)的敘述,但都沒有什么創(chuàng)見新義。又如建立三階教的信行(五四○—五九四),指出人的根機不同,當對根設教,應病下藥,其說在當時雖然哄動一時,三階教流傳二百多年,但細考近年出現的三階教典籍,他們的教義仍只是印度佛教的皮毛,繁瑣細碎,沒有什么精采的見解。
看《續(xù)高僧傳》習禪一門。
看吉藏的《三論玄義》、慧遠的《大乘義章》。
三階教久已無聞,近年敦煌出土的三階典籍散在倫敦、巴黎,日本也發(fā)現唐寫本多種。
矢吹慶輝博士的《三階教之研究》最詳盡。
五、那名譽最大的天臺宗,也只是當時許多習禪者的一派。天臺宗稱龍樹為遠祖,其實不過是當時中國人整理佛教材料的一種運動,開山祖師是智,又稱智者(五三八—五九七)。天臺宗的教義有兩大端,一是判教,一是止觀。“判教”是把那許多佛經依佛的一生分作若干時代,初時說小乘經,中年說《方等》(Vaipulya,即是“方廣”,即是擴大了的大乘),晚年說《般若》。還有那無處可歸的《華嚴》(Avatamsaka or Budd vatamsaka sutras),只好說是佛在母胎時上天去說的!這是因為中國人有歷史的習慣,所以感覺那一大堆經典內容的矛盾,又不敢說是后人偽造的,只好說是佛在不同時代說的。這是晉宋以下許多人的主張,不過天臺宗說的更煩瑣,遂成為一種煩瑣神學。其次,“止,觀”本是印度禪法的兩個階段,天臺宗用這兩字來包括禪法的全部,“止”是禪定,“觀”是理解;用理解來幫助禪定,用禪定來幫助理解,故名止觀。天臺宗解說“止觀”二字便得用幾十萬字。這也成了中國的煩瑣神學。
看智的《童蒙止觀》(又名《小止觀》),這是天臺典籍中最可讀的小冊子。
六、當宋齊之際(約四七○),有個印度和尚菩提達摩到廣州,轉到北方,在中國約有四五十年。他是南印度人,受空宗的影響最大,所以他在中國教人拋棄一切經典,只讀一部南印度的《楞伽經》。他的禪法最簡單,說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只為客塵所障,故須面壁坐禪,認得“凡圣等一”,便是得道。這條路名為“理入”。又有“行入”四事:一要忍苦,二要苦樂隨緣,三要無所求,四要依本性凈之理。“行入”的四事都是苦修的“頭陀”(dhū ta)行?!驗槠刑徇_摩在北方甚久,故傳授弟子,成為一個宗派,名為楞伽宗,又名南天竺一乘宗。此宗初期多有刻苦獨行的人,但末流也變?yōu)橹v誦注疏之學。故道宣說他們“誦語難窮,厲精蓋少”。
看胡適的《菩提達摩考》(《文存》三集,頁四四九—四六六)、《楞伽宗考》(《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
看《續(xù)高僧傳·感通門》、《法沖傳》。
看《楞伽會譯》。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