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秋雜識(三)

準風(fēng)月談 作者:魯迅


新秋雜識(三)

旅隼

“秋來了!”

秋真是來了,晴的白天還好,夜里穿著洋布衫就覺得涼颼颼。報章上滿是關(guān)于“秋”的大小文章:迎秋,悲秋,哀秋,責(zé)秋……等等。為了趨時,也想這么的做一點,然而總是做不出。我想,就是想要“悲秋”之類,恐怕也要福氣的,實在令人羨慕得很。

記得幼小時,有父母愛護著我的時候,最有趣的是生點小毛病,大病卻生不得,既痛苦,又危險的。生了小病,懶懶的躺在床上,有些悲涼,又有些嬌氣,小苦而微甜,實在好像秋的詩境。嗚呼哀哉,自從流落江湖以來,靈感卷逃,連小病也不生了。偶然看看文學(xué)家的名文,說是秋花為之慘容,大海為之沉默云云,只是愈加感到自己的麻木。我就從來沒有見過秋花為了我在悲哀,忽然變了顏色;只要有風(fēng),大海是總在呼嘯的,不管我愛鬧還是愛靜。

冰瑩女士的佳作告訴我們:“晨是學(xué)科學(xué)的,但在這一剎那,完全忘掉了他的志趣,存在他腦海中的只有一個盡量地享受自然美景的目的?!边@也是一種福氣??茖W(xué)我學(xué)的很淺,只讀過一本生物學(xué)教科書,但是,它那些教訓(xùn),花是植物的生殖機關(guān)呀,蟲鳴鳥囀,是在求偶呀之類,就完全忘不掉了。昨夜閑逛荒場,聽到蟋蟀在野菊花下鳴叫,覺得好像是美景,詩興勃發(fā),就做了兩句新詩——

野菊的生殖器下面,

蟋蟀在吊膀子。

寫出來一看,雖然比粗人們所唱的俚歌要高雅一些,而對于新詩人的由“煙士披離純”而來的詩,還是“相形見絀”。寫得太科學(xué),太真實,就不雅了,如果改作舊詩,也許不至于這樣。生殖機關(guān),用嚴又陵先生譯法,可以謂之“性官”; “吊膀子”呢,我自己就不懂那語源,但據(jù)老于上海者說,這是因西洋人的男女挽臂同行而來的,引伸為誘惑或追求異性的意思。吊者,掛也,亦即相挾持。那么,我的詩就譯出來了——

野菊性官下,

鳴蛩在懸肘。

雖然很有些費解,但似乎也雅得多,也就是好得多。人們不懂,所以雅,也就是所以好,現(xiàn)在也還是一個做文豪的秘訣呀。質(zhì)之“新詩人”邵洵美先生之流,不知以為何如?

(九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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